4 ·再遇
月上柳梢,長夜初生,姑娘們扭腰走出品芳閣,拎着手裏的絲絹朝過往路人揚上一抹清香,嗤嗤地捂嘴嬌笑。紅燈高懸,燭火亮如白晝,光影過處酒色熏香,夜風拂起紗幔,一色的紅豔醺紅了眼,醉迷了心,隔着半條街都能聽到檐下風鈴和着曲音當當作響。閣內的歌女素手撥琴铮铮彈唱,舞者彩袖飛揚,來往賓客絡繹不絕,推杯換盞間笑語喧鬧。
還未進入這號稱天下第一閣的品芳閣,晏蒼陵的臉上被如罩了一層鍋底灰:“你方才所言的來尋樂子,便是來這兒?”
樂梓由拎着一把不知從何而來的扇子,敲了敲晏蒼陵的胸口,賠笑道:“自然,方才帶你逛了幾條街,瞧你這眉頭還皺成一團,便帶你來這兒了。”
“你自個兒想去便說,甭拉着我下水。”晏蒼陵從鼻腔哼出一聲不滿,轉身作勢要走,但都到了這兒,樂梓由哪還放人走,死也要拉他下水。
樂梓由斜眼睇了個眼色給閣前迎客的姑娘,便有幾位姑娘識趣地笑着迎來,将嗓子往柔聲裏提,柔若無骨地貼在了晏蒼陵上,半推半拉地将人拽進了品芳閣內。
“公子可切莫羞怯,今夜我們閣內有芙蓉花會,包您滿意。”
“就是,公子這芙蓉花會可是三年方有一次,非但有我們閣內的倌兒鬥藝,尚有清倌的買賣,您這一趟決計不虧。”
幾位女子你一言我一語地嬉笑說着,便将被熏暈的晏蒼陵推到了後院,盈笑着将人按實在了椅上,方拿着樂梓由給的賞錢,丢下一記眼波笑着離去。
當晏蒼陵從神思迷绻中驚醒時,他早已坐在了一處露天舞臺前,天似穹廬籠蓋四野,面前一池碧波傾蕩,水中青蓮随風輕揚,潋滟水色環繞水中央一方圓形玉臺。月華籠罩,玉臺透出瑩瑩霞光,迷了被酒色熏的眼。
“這景兒美罷,”為了能讓晏蒼陵死心塌地留下,樂梓由拿着扇子敲着手心,将這兒一個勁地往好處誇,“品芳閣在桓朝初建時,因閣主洛雪凰經營有方,将原先的青樓演變成桓朝第一大樂坊,深得天子始帝桓武帝青睐,被賜予‘天下第一閣’之榮,而這玉雪臺,是品芳閣的一大特色,聽聞能上臺者,必得才色雙絕,缺一不可。只是經歷百年變化,這大樂坊又幹回了老本行,做回青樓,可惜,甚是可惜。不過不打緊,”眼看晏蒼陵緩和的臉色又再度繃緊,樂梓由激靈地話題一轉,“來這兒賞賞景,聽聽曲也當是極好的,聽聞今夜有這什麽芙蓉花會,叫你也長長見識。”
晏蒼陵撇着嘴嗤笑一聲,樂梓由如此耗費唇舌的介紹,他若再走,便是不給面子了,只能無趣地打着呵欠翹着腳,剝起一旁案幾上放置的荔枝,一口一個丢進嘴裏,嚼得吧吧作響。樂梓由讪讪地賠着笑,一面必恭必敬地幫他剝荔,一面繼續誇贊品芳閣如何如何的好。
到來的賓客都已落座,周圍的燈火忽而一歇,玉雪臺上便有佳人自白紗幔中出現,或彈琴高歌,或翩跹而舞,才藝高絕,引得場下衆人拊掌高呼,掌聲如海浪翻湧,一浪疊一浪聲色愈烈,朝遠處傳去,樂梓由亦是看得津津有味,歪着身子打着節拍,臉上浮現迷醉之色。
可惜如此美景在前,晏蒼陵卻始終神情恹恹,雙腿一敞,不顧形象地支臉歪着身子,百無聊賴地看着上方的所謂絕色美人。
在他眼底,無論何種絕色,都比不過當年的那一青衣男子。
那人低眉淺笑,眼波流轉,一雙素手将熱騰騰的盒飯徐徐送至眼前……
“慕卿,诶,回神咧!”
篤地一扇當頭砸下,吓得晏蒼陵渾身一震,立馬從椅上彈跳而起:“怎地了!”
樂梓由一愣,忙将受到衆人目光逡巡的王爺拉了下坐,打開扇子掩嘴偷笑:“我說你是怎地了,看個戲都能出神,你若真不願看,說聲便是,我亦不勉強。”
“得了罷,”将神思拉回,晏蒼陵揮揮手,整了整衣衫端正坐好,“你的性子我還不知,我若真走,改明兒我府內的酒都被你撬走了。”正說間,晏蒼陵的瞳孔終于聚焦,落至玉雪臺時,他怔了一怔。
只見方才歌舞不絕的玉雪臺上,用以遮掩的紗幔已被撩起,随着緩和的琴音,有十數人順着臺後搭建的橋裸足走上臺面,圍着玉雪臺秩序井然立成一圈,有男有女,容色或昳麗或妖魅,裝扮甚是暴露,白皙膚質清晰可見。當首立于臺尖的兩人,容貌最為美豔,而順着兩人往後,越是站離臺下衆人的,容貌越為一般。
“這是何況?”晏蒼陵不知這勾欄院的東西,蹙着個眉頭疑惑問道。
“嗨,這你便不知了!”樂梓由來了精神,執扇敲着掌心,得意洋洋地介紹道,“這芙蓉花會明裏是讓富家子弟賞藝,實際上啊,這東西說難聽些,便是人口販賣。”
晏蒼陵身子一凜,眉頭皺了幾分:“人口販賣?”目裏湧出了沉氣。
“诶,別氣,”樂梓由知曉晏蒼陵的性子,将扇子往他胸口一壓,低聲道,“你也知當今天下,賦稅嚴重,百姓家徒四壁的不少。這些被賣的人,大都是父母雙親養不起,送到青樓來的。雖說賣身未免太過不人道,但能進入達官貴人的家中,總比随着父母雙親過着無飯食的日子好。你也切莫途生悲憫之心,人各有路,你救得一個,救不得所有人。”
這話便如一盆冷水澆到了晏蒼陵的心頭,百姓受苦,他身為一當朝王爺卻無法改變現狀,何其心涼。
“成了成了,你瞧瞧有沒哪個順眼的,買回府去,權當做相助那人罷。咦……”樂梓由往右看了一眼老鸨,狐疑地執扇點了點頭,“兩個月未來,這老鸨怎地換人了?嗨,不管了,快快快,快開始!”語畢,樂梓由便摩拳擦掌起來,等着老鸨宣布拍賣開始,喊價競買相中之人。
晏蒼陵卻是心不在焉,一心撲在了方才樂梓由所說的賣人之上,哪怕競買開始,場上衆人皆粗着嗓子喊高價,一片鬧嗡,他都置若罔聞。直待衆人紛紛抽氣,高呼聲驟止時,他方疑惑地收回思緒。
晏蒼陵順着衆人的目光望去,只見玉雪臺上的一衆男女已被人買走,只餘下一位男子。
這位男子身側放置一張架子,似是剛剛方被人擡上臺的。也不知是何故,他并未站起,而是由着兩名壯漢挽着胳膊,虛軟地跪在衆人的面前,低首垂發,模樣半遮半掩。他的衣裳半敞,內裏的肌膚經由紅白交錯的燈照一打,立時引得衆人抽氣連連。連晏蒼陵都驚豔了雙眼,甚至不知如何形容那膚色,紅光旖旎,膚質白皙似藕,更勝白雪,甚至連那人胸前的熱汗沁出,也如不沾肌膚一般滾落,足讓人看出那順滑的觸感。
“天啊。”樂梓由此刻已買下了一個男子,方才還拉着買下男人上下端詳,下一瞬在看到那臺上人肌膚時,神情亦不自覺地變得癡迷。
光是肌膚便讓衆人心馳神往,若是擡起頭來,豈非颠倒衆生。
老鸨拿着絲絹捂嘴,笑得得意:“諸位,此人容色與身姿如何,想必諸位已有目共睹,因此此人底價甚高……”
這“高”字還未落音,便有急切的富家子弟站了起身,朗聲問道:“快說快說,多少銀兩,本公子買了!”
一人開了口,便有數人附和而上,你一言我一語地大喊出聲,鬧得開始喊了價位,一人喊上一句“一千兩,本大爺買了”,另一人即刻粗着脖子續上一句“兩千兩”,最後價格竟高至了“一萬兩”。
老鸨笑得嘴都快裂了,手一揚,讓衆人止了音,高興地朝臺上一個拊掌,讓壯漢将那人的頭緩緩擡起:“小女子也不瞞大家,此人的底價十、萬、兩!”
嘶——
抽氣聲随之而落,但并非為着這十萬兩的天文之數,而是那一張傾國傾城的臉!
樂梓由的眼睜如銅鈴,豁然站起,一瞬不瞬地盯着臺上的絕色容顏。他流連花叢多年,誇人的甜言蜜語不少,此刻腦海中竟找不出一個合适的詞彙形容此人容貌,若說如女子美豔,卻又多了幾分男子的英氣,若說男子的俊朗,眉目裏又傳出女子的風韻,到最後他僅能以一詞形容:“仙人”。
“十一萬兩!”立時有人出聲高喊,竟是一滿臉脂油的肥胖富商,一想到如此“仙人”要被此人糟蹋,愛憐美人的衆人亦跟着将價喊了起來。
樂梓由啧啧感嘆,卻搖着把扇子坐了下來,打趣地拍了拍身側自“仙人”擡首後便定住的晏蒼陵:“诶,你不去喊個價麽,如此絕色,你若買下擺着看亦是不錯。”
晏蒼陵依舊未動,臉上神情掩在低垂的長發之下,瞧不出喜怒。樂梓由以為他被美色驚豔,拍着他胳膊方想調侃幾句,但卻驚然看到晏蒼陵青筋暴凸的雙拳——晏蒼陵在生氣,甚至可說是盛怒!
樂梓由後脊一亮,吞沫了一口,默默地将坐下椅子挪離晏蒼陵三分,再望向“仙人”,久久端詳,越看越是熟悉,赫然心頭明燈一點,莫非臺上“仙人”是……
“慕卿,你冷靜些!”樂梓由還未起身阻止,晏蒼陵便邁着沉重的步伐,走向笑得花枝亂顫的老鸨。他每行一步都沉如重山,連周圍高聲喧喊的人都刻意壓低了聲音,小心看着他。
當他行到老鸨面前時,一股雷霆萬鈞之勢如狂刀出鞘,氣吞山河,饒是打混多年的老鸨,都被逼得臉色微變:“王……王爺?”竟是連聲音都變了個調。
“十兩。”沉沉的兩字砸入場上,喧鬧的場面驟然安靜,衆人愣了愣,方醒悟過來晏蒼陵是欲以十兩買下“仙人”。
一瞬的沉默後,一些不識得晏蒼陵身份的人跟着朗聲大笑——十兩便想買人,也忒癡心妄想了! 而識得晏蒼陵的,怯怯地低下了頭,生怕同他争搶給自己惹一身腥。
“此人無價。本王只出十兩,算作你的辛苦費,你,”晏蒼陵跨前一步,威壓之勢逼得老鸨抖了三抖,聲音沉如悶雷,“賣或是不賣?”
老鸨退後一步,努力擺出一副笑臉道:“我們品芳閣做生意自有規矩,若是喜好這人,便出高價壓過衆人,将其買了去,而今您這般胡亂開價,壞我規矩,這讓奴如何同大夥兒交待。”她說這話時,刻意忽略了“王爺”的敬稱,意在引得不識得晏蒼陵的人支持。
“哦?是麽。不過,”晏蒼陵眼底浪湧潮生,嘴上的笑冷得讓人毛骨悚然,他又踏前一步,壓低了聲音在老鸨耳邊輕道,“此人乃是京中貴人,為何會出現在芳城之內,嗯?”
老鸨臉色霎時巨變,目光心虛地閃爍不定,勉強笑道:“奴不知您所言何意。”
“既然老鸨講規矩,本王亦同你講講規矩。”晏蒼陵冷笑道,“本王未封王前,曾在京城意外遇過此人,此人那時一身富貴,本王想他要麽是富商之子,要麽是達官貴人後人。但無論何人,流落出京,似乎不合規矩罷?”他将“規矩”兩字咬得死死,一口一句本王,逼得老鸨臉色青白交錯,手裏的絲絹攪成了一團,雙唇微張,但卻被他的話駭得道不出一個音來。
晏蒼陵倏爾将音拔高數道,直接給老鸨扣了個帽子:“私下誘拐他人來做買賣,老鸨你好大的膽子!”
此聲一出,衆人皆驚,四下交頭接耳起來。芳城管理有度,哪怕是做上不得臺面的肉體生意,亦要講求人口來源正當,若是強将清白人家拐賣,論罪是要當罰的。
“你的膽子甚是夠大。不知你的後臺是哪位大人,張大人,李大人,或是……呵,不論是何人,本王雖沒那能耐對付他們,但對付你還是小、菜、一、碟。”
“夠了,”老鸨本便心虛,随着晏蒼陵吐出的名字,她越發慘白,心怦怦直跳,直視晏蒼陵道,“王爺你想做什麽。”
晏蒼陵眼睛眯了一眯,低聲湊到老鸨耳邊道:“簡單,十兩算作你的辛苦費。此人本王要了。”
老鸨呼吸一抽,狠狠将唇咬出了白印,揚高音調道:“今日在場如此多人,您若以十兩将人買了去,奴該如何向衆人交待。”簡單一句,便将矛盾轉至了衆人。
晏蒼陵冷笑一聲,氣沉丹田,拂袖震聲一喝:“本王夢寝之時,有一仙人托夢而至,言道他因仙力有損,意外被凡人所拘,至今不能重回天庭,望本王前來相助。本王夢醒之後,便見一幅畫卷放于本王耳側,展開一瞧,竟與臺上‘仙人’容貌不出一二!”
這聲“本王”一落,方才的嘲笑聲都如被人掐住了喉頭,驟然止住。芳城之內僅有一王,雖只是個閑散王爺,但畢竟是個有身份之人,誰人敢得罪于他,那是不要命了,一時場上驟靜,衆人皆屏氣看着晏蒼陵。
只見一幅畫卷從晏蒼陵袖中掏出,單手一抖,畫卷垂落,一男子徐徐展現,嘴角含笑,眼神柔和如望春水,竟同臺上“仙人”容顏一模一樣!
衆人又倒吸了口氣,“仙人”出現了不過一炷香的時刻,晏蒼陵斷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時日內繪出“仙人”的畫卷,莫非真是“仙人”托夢?
“仙人之姿,豈容得金錢俗物玷污!今日他流落花街柳巷,不過是仙力有損,無法重回天庭,若我們趁人之危,他日仙人回歸,定是我等遭殃之時。故而本王以十兩相贈,懇求老鸨将仙人放回天庭,勿因一時之私而禍害我等無辜之人!”
“天啊,快看!”
晏蒼陵話音一落,衆人接連驚呼,只見方才玉雪臺上的兩位壯漢不見了蹤影,“仙人”橫躺于架上,空際突而有百鳥群飛而來,圍繞在安睡的“仙人”之側,啾啾鳴叫。
此時正是鳥歇月夜,陡然來了如此多不知名諱的飛鳥,何人不驚,晏蒼陵眼底異色一劃,即刻掀袍下跪,對着臺上“仙人”重重磕首:“我等愚昧無知,叨擾仙人,懇求仙人息怒,放過我等無辜群衆。”
堂堂王爺俯首下跪,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所措,這時,只聽臺上“仙人”突而開口道:“本君自九天而來,一時不查,被爾等抓至此等污穢之地,甚至被視若玩物買賣,爾等好大的膽子!”
衆人一聽,哪敢再懷疑“仙人”身份,吓得立馬下跪,仿照晏蒼陵磕首求饒,矛頭一指,雙雙怨毒的眼射向老鸨,開口便要“仙人”尋罪魁禍首老鸨算賬。
老鸨看衆人如此愚昧,信了晏蒼陵去,一張臉那是又青又白,氣得渾身發抖,在晏蒼陵的做戲之下,衆人一致地喚老鸨收受晏蒼陵那十兩作罷,将人放走,切勿擾了“仙人”安寧,連累他們。
事已至此,老鸨尚有何話可說,本來這“仙人”來路便不正當,加之衆人威逼,她再不舍這金罐子,也得忍痛割愛,恨恨地收去晏蒼陵十兩,權作祛晏蒼陵這煞星的費用。
而晏蒼陵則以他身為皇家親王,得真龍天子賜福,唯有在他府上做法恭送仙人回天庭,方不會招致上天震怒為由,“抱得美人歸”。
一場鬧劇匆匆結束,衆人亦無暇觀戲,端看晏蒼陵将“仙人”恭送上金步攆後,便紛紛離去,唯有數聲嘆息在品芳閣內幾回流轉。
若問這“仙人”究竟何人?晏蒼陵尋了七年的恩人,季拂心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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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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