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唇語

晏蒼陵一擊掌心,緊繃的神色緩緩舒展:“因賦稅嚴苛、律法不嚴之故,許多百姓會私下行賄,對新生兒瞞而不報,以致戶籍上的記錄同實際人數大有出入。”

“王爺的意思是……”許頌銘一點便通,“有可能,恩公的戶籍并未記錄在冊,是以我們方查不出。”

“不錯,”晏蒼陵颔首,“恩人出身富貴,財力定不菲,行賄不成問題。可問題便在于,若是普通百姓,漏報一人,只消瞞得好,無人上告便無事。但若是富貴人家,則易被有心人盯上,因而想漏報一人,不但得行賄,尚得有足夠的能力,讓層層上報戶籍的官員都守口如瓶,連戶部尚書亦不例外。”

“商人地位極低,僅憑金錢相誘定是不成的,因而剩下的可能,便是恩人出身官家。”

晏蒼陵贊許地拍了拍許頌銘的肩:“是極,如此便可排除了恩人出身富商的可能。那麽若是官家,這官必得做大,方能鎮得住人。京城內有此權力的官可不多。只是我想不明,若是官家,這銀兩定是不少,為何要頂風作案瞞而不報,若非為了避稅,又是為何?”

許頌銘亦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只搖頭不言。

晏蒼陵輕擊掌心,徐徐續道:“若是官家,那麽恩人從京城流落到芳城來,一要麽是意外同家人走散,被人迷昏了賣到此處。二要麽是恩人的家中出事,當官者犯罪入獄,恩人受牽連被貶為賤籍,被人暗地裏偷出買賣。若果是後者,縱觀而瞧,那麽這官家非但權大,尚得在近幾月來犯事被罰,我左思右想,只有一人符合。”

“兵部尚書。”許頌銘不疾不徐地續了出口。

晏蒼陵贊許地一笑:“當然這僅是我的猜測,做不得準。但綜述來看,恩人官家出身的可能性極其之大。如此,那事情便好辦了。”

許頌銘眼皮莫名一跳,試探地問了一聲:“王爺,你待如何?”

“我去品芳閣。”晏蒼陵笑着拍了拍許頌銘的肩頭,心裏的算盤打得噼裏啪啦響,“而你則去各城門守衛處,詢問近一個月來可有何人帶着大箱物品入城。”

“大箱物品,”許頌銘心竅一開,“莫非王爺懷疑有人偷将恩人放大箱中送入城?”

“不錯,”晏蒼陵道,“不論是品芳閣的隐瞞,或是恩人的反抗,都在昭示着這筆買賣不正常,因而販子将人運來,也定非走的正途。”

“好,某即刻去辦。”許頌銘躬身,在晏蒼陵揮手示意下,退了出去。

晏蒼陵盯着袅袅生煙的香爐,沉吟了一瞬,便喚人去叫樂梓由來府,而他則趁等人的空隙,前去探望季拂心。

一邁入朝臨閣,晏蒼陵便先揚聲喊道:“是我。”聽到裏頭的動靜止了,他方動作輕柔的入閣。季拂心十分膽小,一旦聞道有人入閣,皆會發出低喘之聲,因而入閣先通報,成了晏蒼陵的習慣。

走到床前,正見季拂心低垂着眉頭,定定看着那被他自己甩出被外的手,那兒沉甸甸地放着一錠銀子。

“啧,”晏蒼陵不悅地蹙眉,将季拂心的手塞回了被內,給他蓋好,絮絮叨叨,“說了別看你倒還看,王大夫說你身子不好,吹不得風,尤其你手上受過重創,更得好好保養,怎地便不聽勸。”

季拂心無辜地眨眨眼,漆黑的眼珠裏溢滿流光,雙唇開阖幾下,動了動身示意晏蒼陵。

“嗯?怎地了。”晏蒼陵疑惑地問。

季拂心做出了一個唇形,晏蒼陵歪着腦袋看了許久都看不懂,還是得季拂心用眼示意他方明了——原是季拂心口渴了。

“嗨!”晏蒼陵一拍腦勺,暗罵自己竟耽誤了如此多的時候去看唇形,這日後該如何同恩人交流,不成,過得幾日得去同樂梓由學學。他手上動作不慢,倒好了一杯清水,扶着季拂心起了身,徐徐給他喂下。

幹涸的唇得到滋潤,季拂心咳了幾聲清清嗓,晏蒼陵以為他能說話了,心頭一喜,方想恭喜,熟料下一瞬他又轉首過來用唇形表示道:還要水。

晏蒼陵臉上的笑容剎那僵住,勉強活動了臉部肌肉擺回原态,堆着假笑小聲嘀咕:“唉,你何時方能病好,省得我老同你無法溝通。”說罷,轉身又去倒水。

不想季拂心将這話聽之入耳,身子震了一震,将首低垂,長長的睫毛遮住了他眼底情緒。

“恩人,一會兒我便去品芳閣,将那些個害你的人揪出來嚴懲!你說,你喜歡脫了他們褲子按地上打屁股呢,還是喜歡剝光他們的衣物,讓其繞着品芳閣跑三圈呢,或是你有何喜好的懲罰手段,嗯?”晏蒼陵邊笑着給季拂心喂水,邊樂滋滋地自言自語,卻吓得季拂心嗆了一口水。

季拂心眼底含了笑意,低眉一看懸于唇邊的水珠,下意識地擡手去拭,但胳膊一動,他便僵住了。

“呀,抱歉抱歉,”晏蒼陵并未發覺季拂心的不對勁,一塊錦帕恰時遞上,輕柔地給他拭去了水漬,末了還關切地問道,“可還要水。”

艱澀的眼瞳無法聚焦,季拂心的心如被擱在雪天,慢慢地冷透,他垂下了眼皮,輕輕搖首,示意晏蒼陵扶自己躺下。

晏蒼陵應了一聲,繼續笑着自言自語:“那些個調教嬷嬷倒還可以打幾頓,丢出去跑幾圈,可老鸨我該怎辦。老鸨可是厚臉皮的人,這打幾下,估計也是不痛不癢的,你說我得拿什麽方能威脅她呢。”

季拂心眼底的光亮閃了一閃,遲滞一瞬,他用肩頭撞了晏蒼陵一下,用唇語說了幾個字。

晏蒼陵愣了一愣,注意力都放至了自己的肩頭。恩人這是主動同我說話?他……

“哎喲!”

眼看晏蒼陵犯傻,季拂心心底不快,又重重地撞了一下,蹙起了眉頭,再将自己方才的話給“說”了一遍。

季拂心“說”的俱是單詞,晏蒼陵看得十分費力,對着他擠眉弄眼了半晌,方讀懂他的意思。

“利,臉?你的意思是……”

季拂心卻阖上了眼不理人了。

“……”

晏蒼陵無奈,恰好下人來報,他便給季拂心掖了掖被角,轉身離去。

在他走後,季拂心偷偷摸摸地拉開了一條眼縫,看人不在了,方悄悄地将眼睜完全了,眼底分明溢滿了笑意。

晏蒼陵出了王府,拉着等候的樂梓由便走,一面走一面低聲說着自己心頭的計劃。樂梓由認真聆聽,時而颔首時而搖頭,手指比劃着将自己想法告知晏蒼陵,兩人私下謀劃了将近一盞茶的時候,待得計劃拟定方一前一後沿着街道而去。

腳步輕快,下擺撩起塵沙飛揚,晏蒼陵率先在品芳閣不遠處的春杏樓停住,站定時,立時擺出了一副生氣的嘴臉,怒氣沖沖地奔進春杏樓拍桌大喊:“拿酒來!”

樂梓由跟着他到了春杏樓,擺出焦急的臉色,拉着他便勸:“甭氣了甭氣了,為着一個人,值得麽。”

晏蒼陵臉上愠色不消:“你管不着!掌櫃的,拿酒來,聽見了麽!”

“是是是。”掌櫃的眼珠子朝他們倆人臉上溜了一圈,趕忙招呼小二拿酒,伺候他們上雅間。

進了雅間,晏蒼陵還是不解氣,見到桌子便是狠狠地一記猛砸,大聲怒罵諸如“他算什麽東西,也敢給本王擺臉色”的怒話,而樂梓由則堆着笑臉好聲相勸,并趁他氣消時喚小二快去拿酒。

小二生怕遭殃,打了個笑臉便躬身退下,但酒窖未去,反倒折到了掌櫃邊,擡頭看了晏蒼陵所在雅間一眼,壓低了嗓音同掌櫃竊竊私語。

掌櫃聽罷後,喚小二去拿酒,同時招手喚了另一個機靈的小二過來,低聲囑咐一句:“快去報給晴波姑娘。”

這機靈的小二得令,立時繞着後院朝品芳閣方向奔了過去,殊不知他這鬼鬼祟祟的身影,正落入雅間內的樂梓由眼中。

“你料得果然不錯。”樂梓由沉了沉臉,走回晏蒼陵的身邊。

“仲良查得好,不然我真未将這兒同品芳閣聯系做一塊,”晏蒼陵一頓,臉色驟變,怒意再現,“你甭攔着我,我今日非要喝個痛快!”

樂梓由心竅玲珑,也附和着他做戲相勸。小二恰好提酒進來,正見晏蒼陵袍袖一掃,怒将桌面的茶盞摔成粉碎,而樂梓由臉色尴尬,匆匆給小二賠了一錠碎銀,接過酒喚他暫且別進來。

小二得了錢財,高興得都忘了北,自然也沒了心思去做探子,谄笑着躬身退下。

耳聞小二腳步聲漸漸走遠,晏蒼陵臉上的肌肉方強扭回來,化作了笑容,他同樂梓由打了一個眼色,示意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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