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誣陷

此聲一落,頓時如同火藥在衆人之間炸了開來,季崇德被炸懵了腦,遲滞一瞬方反應過來,厲聲駁斥:“胡說八道!無憑無據,豈可血口噴人!”

“無憑無據?本王今兒個便讓衆人看清楚,可是本王誣陷于你!”吳其康将那紙張一抖,反向面對季崇德,招手喚晏蒼陵過來,“你來念給大夥兒聽聽!”

晏蒼陵躬身應下,打着抖兒就指着上頭的字跡,一字一頓地念道:“西風相送燭光滅,難平抑郁是今朝。他日王恩平吾反,赤子反躬忠于桓。咦,這啥意思?”念罷後,他抓耳撓腮地小心詢問,偷偷向季崇德瞄了一眼,發現季崇德他眼中也明顯帶着不明的意味。

“這都瞧不出!”吳其康冷着臉,将紙條反過來,指着幾個字,“你将每句詩最末尾一字,連起來讀瞧瞧。”

“哦哦,”晏蒼陵谄媚點頭,躬身指着紙條,慢慢地将字竄成一線,“滅、朝、反、桓。”

轟!一記驚雷直直劈向衆人的頭頂,滅朝反桓簡簡單單的四個大字,明明白白說的就是滅了桓朝,反了桓朝。膽敢寫如此反詩,季崇德當真是不要命了!

季崇德也被驚得雙瞳大睜,奮力掙脫了差役的鉗制,就往吳其康的手上撲去:“你污蔑我!我未曾寫過……”末了的話,生生結在了喉頭裏,他目中湧上毫不相信的光,面如死灰地盯着吳其康手中的那張紙,紙上的字跡是如此熟悉,熟悉到他一提筆,便能寫下一模一樣的字跡。他快速伸手一扯,從毫無防備的吳其康手裏生生搶過另一封所謂的罪證信,上下匆匆閱覽一遍,越看越是心驚,這是一張同他人策劃犯人暴動的書信,字跡依舊是他的。

他驀然間失去了所有氣力,有如一具脫了魂的軀體,漫無目的甩着手裏的信件。他開始懷疑,自己可是得了什麽病,會在夜間睡夢時,提筆寫下那些謀反的書信。

當然,他所不知的是,這都是晏蒼陵安排好的。這反詩便是當日由季拂心出主意,晴波仿照季崇德字跡寫好後快馬加鞭送來的,後頭晏蒼陵覺得光一首反詩不足以逼迫季崇德,便立馬派人喚晴波又仿照季崇德字跡,寫了一封策劃犯人暴動的書信,以加深季崇德罪證的說服力。

兩種罪證都落到他人手裏,季崇德也不傻,深知定是有人故意陷害自己,他萬念俱灰,連辯駁都深覺蒼白無力。将事情原委細想一遍,便知從所長到來,再到西平王的出現,都是步步算計好的。一時之間,既是感慨自己為人不夠低調,又為自己的境遇感到不平。

種種負面情緒形如巨山壓來,迫得他無法喘息,倏爾間他哈哈捧腹大笑,眼角笑出了淚花,抖着這紙驟然止住笑意:“你說這是我所寫的,可有何證據!西平王你只憑你來路不明的東西,便多加臆測,誣陷于我,究竟是何用意。我對聖上之心,天地可鑒,你侮辱我,也不怕遭天打雷劈!”

嗬!吳其康被其氣勢逼退一步,臉色微變,雙唇緊咬:“本王是否誣陷,白紙黑字都寫得一清二楚,大家有目共睹。你們說,本王可有誣陷他?”吳其康性子多疑,加之本便心存謀逆之心,而今一見季崇德有謀反之心,登時将其視為了對手,原先欲收攏他之心蕩然無存,秉承着寧可錯殺對手,也不可放過可能的朋友的信念,他自然要拼盡全力,将季崇德滅了個幹淨。

“王爺您自然未有誣陷他!我們都瞧着了,季崇德你非但策劃犯人暴動,尚心存歹念,意圖謀朝篡位!”看季崇德有為自己辯駁之力,所長也不顧着功勞歸屬于誰了,便附和着吳其康——他不将季崇德殺之,誓不罷休。

“證據确鑿,你尚有何話可說!”

“證據确鑿,證據确鑿,你們口口聲聲說證據确鑿,卻不知證據何在!僅憑幾張紙便斷定是我所做的一切,未免太過草率!誰人知這幾張紙,可是別人所寫,故意趁亂搜房時,從自己懷中取出,繼而誣陷于我!”季崇德一聲吼嘯,目中利刃狠狠戳向晏蒼陵,饒是晏蒼陵處事不驚,也禁不住被吓退了一步。

“你……你要證據是麽!”晏蒼陵狀若驚吓地吞沫了一口,膽怯地湊到所長的耳邊,竊竊私語了幾聲,所長眼底一亮,登時喜上心頭,一個拊掌,便喚人去拿一樣東西。

那東西帶來時,季崇德臉色驚變。原來那是當時初到配所時,所長強迫他們所寫的一張類似保證信的東西,要求犯人保證自己在配所期間,絕不犯上作亂,服從差役安排。這東西,每字每句皆是犯人親筆所寫,故而每個人的字跡清晰可見。如今拿這封信一對比上,季崇德是有口都難辯。接着,所長還喚差役将幾個被關押的暴動犯人帶了上來,衆犯人皆一口咬定,暴動的主事者是季崇德。

“事已至此,你尚有何話可說,”吳其康假惺惺做一副憐惜的模樣,搖首輕嘆,“兵部尚書,本王敬重你乃一好漢,若是你老實招了,聖上面前,本王還可替你說情,留你一全屍。”

“呵呵呵,哈哈哈!”季崇德心如死灰,驟然對天朗聲大笑,笑容凄厲,有如鬼哭狼嚎,讓聞者揪心,他笑了不知多久,方垂下頭來,扯着嘴角諷笑,“我一生光明磊落,效忠我皇,不想今日竟落得如此下場,只憑幾張來歷不明的紙條被誣我謀逆之罪!我自問問心無愧,不曾生過那等謀逆之心,而西平王你身為堂堂王爺,竟不多加細查,便誣陷于我,若世上真有天譴,定是你先行一步!”

“你!”吳其康一口氣噎在喉頭,被人如此詛咒,他原先尚存着給季崇德全屍的心,現今他卻只想将季崇德碎屍萬段!心念一轉,更篤定了要将季崇德害死之心,哪還顧得上季崇德是冤還是真有反心,将手一揚,即刻下令,“心存反心意圖加害聖上,而今又污蔑本王,罪加一等!來啊,将他拿下,待明日本王将其親自押送至京,交由天子定奪!”

唰!親衛一拔手中佩刀,寒光一過,便齊刷刷地架在了季崇德的脖子上,季崇德一驚,一看手裏還攥着的書信,就往嘴裏塞去,但他一人之力怎敵得過衆人之手,不消半會便被人扯走了書信,接着被人一鉗一扭,他便再無反抗之力!

季崇德萬念俱灰,擡首望天,方才還是晴天白日,殘陽如血,這時忽然籠上了一層烏雲,陰沉得幾近落雨,那一顆如陽般熱血的心,也随着那越滾越多的烏雲,漸漸地埋到黑暗深處,再也看不着了。他心如死灰,面上交織着悲憤與絕望,殘雨低落,濺下的不知是血或是淚。

他一生忠君報國,忠肝義膽,哪怕天子昏庸,他赤子之心不改。此生自問未曾做過傷天害理之事,清正廉潔,解百姓之苦,擔百姓之憂,不想竟接連受小人誣陷,流放千裏,背負謀逆之罪。論他忠肝義膽,論他赤子誠心,亦抵不過一首來路不明的反詩,抵不過小人一句讒言……

季崇德倏爾哈哈大笑:“爾等折騰如此多事,求的不過是我季崇德一顆頭顱,既然如此,我何故忸怩作态,爽快給你們便是!但爾等今日誣陷于我,我定不會輕饒!待我入黃泉地獄,定化身厲鬼,日日夜夜長嘯人間,擾亂爾等世代不得安寧!”

一聲長嘯直貫雲霄,轟隆一聲巨響,電閃雷鳴,閃電生生劈下,試圖扯裂黑暗打下光明,卻終究不抵黑暗威壓,不過轉眼一瞬,便被暗潮淹沒,再無聲息,豆大雨點嘩啦濺落,如針下墜,一顆一顆刺入肌膚,鑽入骨髓。

季崇德赫然朝前一撲,毅然将自己的腦袋往頸上的刀上送去——

晏蒼陵心頭一跳,一顆攥在手裏的小石子切碎雨簾而出,不偏不倚打在季崇德面前刀上,使其偏了一寸,僅是劃破了季崇德寸許肌膚,落下血痕一道,卻未能要了季崇德的性命。

一刀未能了解性命,親衛自然不會再給他補一刀,暴喝一聲,衆人撲湧而上,三兩下将季崇德綁得嚴實,連嘴巴都給堵上——這是連咬舌自盡都不成了。

希望之火被大雨一點一滴地澆得冷透,痛徹肌骨的絕望如一條冰涼的蛇,順着季崇德的腳跟蜿蜒而上,爬過背脊,掠過胸膛,最後鑽入四肢八脈。

季崇德眼底的火光熄滅了,支撐他最後信念的魂魄也被生生抽出,他神情恍惚,如若游魂,不知萬物,踉跄了幾步,幾乎無法站立。

吳其康亦被他這一着吓了一跳,雙唇緊咬,強迫鎮定,卻止不住從拳頭上傳來的顫意。如此剛烈之人,又豈會生出謀逆之心,但事已至此,寧可錯殺不可放過,還是早早交由天子處置,是生是死,皆與他無關了。吳其康當即下令:“将他綁好了!事不宜遲,本王今日即刻上路,親自押解他上京!”竟是怕得連一刻都不敢耽擱了,好似晚了那麽一步,季崇德意外死亡,方才季崇德近乎詛咒的東西便會生到自己身上。

天子即位以來,因賦稅過重,百姓流離失所的現象屢見不鮮,意圖謀反之人也逐年遞增,是以天子下令,凡有憑有據抓獲謀逆之人,并親自押送至京者,皆可升官加爵。故而吳其康會邀功押解季崇德上京,已在晏蒼陵計劃之內。晏蒼陵本打算以謀逆之罪将季崇德逼到絕境,在吳其康押送季崇德的當夜,将季崇德劫出,再徐徐攻心,收攏毫無退路的季崇德。不想這吳其康竟出乎意料,即刻上路,讓本以為吳其康會在第二日方上路的晏蒼陵毫無準備,計劃被打亂得徹底。

晏蒼陵一頓,目标鎖定在了所長身上,當下能制止吳其康的只有所長一人了。

但所長又豈是晏蒼陵肚裏蛔蟲,一聽吳其康先一步将季崇德拿下,又要親自押送進京,奪了自己的功勞,登時一口氣憋在了心中,臉紅脖子粗,雙唇張合幾下欲言,卻到底地位不比吳其康,只能生将怨氣吞下,硬生生擠出一句:“王爺請便。”

吳其康料想所長也不敢做什麽,只嗯了一聲,略将下巴一揚:“走,收拾收拾,準備上路!”

晏蒼陵驚了一驚,他必得想法子拖住吳其康才是,他一動手,扯住所長的衣袖,低聲提醒了一句:“所長,您忘了問那些犯人該如何處置了。”

所長一頓,立時順着他的話問了一遍。

吳其康正是心煩意亂之時,眼梢吊起睨向一旁渾渾噩噩的季崇德,眉心一聳,想到季崇德策劃那些犯人暴動一事,不論真假亦好,他依然寧可錯殺不可放過,于是将話音沉沉,一字一頓無情地道:“殺!無!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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