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如此推斷
天寒地凍。
這一場雪下的太過鋪天蓋地了,野外如今還是一片銀白。林間狂風呼嘯,比城裏更冷幾分。何況他本不強壯,再加外衣丢了,更是冷的徹骨。
曹植渾身都泛着寒氣,他覺得鼻子快破了,呼吸十分困難。他不由自主打了個哆嗦,忽然想到似乎在哪瞧見過“骨骼肌顫抖可産生熱量”一說,于是整個人像抽風一樣抖了起來。
“……”一旁的男人往邊上挪了一點,再挪了一點,繼續悠閑悠閑喝酒。
不知是否心理作用,曹植抖了一會,真覺得渾身暖了一些。
他嘆了口氣。
——想不到第一次出門,竟發生了這般慘事。
“喂,”身旁男人又開了口。許是喝了烈酒的緣故,聲音有些沙啞:“你怎麽還不滾。”
曹植皺起了鼻子,一臉無賴模樣:“這地方又不是你的,我愛坐不坐,你管我滾不滾。”
男人白了他一眼,嗤笑一聲。
曹植不再理他,僅是不言不語坐在車邊。他看男子喝完了酒,似滿意地打了個酒嗝,才歪歪扭扭站了起來,扛起夜香桶将之倒入坑裏。
然後曹植注意到,這個男人的身形非但沒有晃動,反而更直穩的像支長槍。
曹植的眉毛挑了起來。他卻并不說什麽,只是看男人一缸一缸倒掉,洗淨。
這小半年下來,曹植已清楚知道,這是一個戰火紛飛的年代。有人弱肉強食,有人智計百出。有人享榮華富貴,有人得身敗名裂。但幾乎所有有才之士皆東走西顧,為錦繡前程奮力一搏。
但眼前這個人,既有武藝,又為何甘願在半夜裏默默無聞地倒夜香,甚至為人鄙薄?
真是一個奇怪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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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做完了這些,将所有的缸都放回車上。時已近五更,是時候駕車回程。他尚未上車,就見得小孩爬回了車底,用他焐熱的手,穩穩抓住在了車的底下。
“……”男人真是無語了。
這小無賴擺明了是要搭順風車回城。
城門口的那些人明顯是在抓他,而小鬼非但躲過了,更鑽到車底在他們眼皮子底下溜出了城。被他發現驅逐,小鬼的神色也沒有什麽驚慌或者激動,就那麽平平靜靜坐在邊上。
真是一個很奇怪的小鬼。
這個小鬼要是能長大,天下群雄恐怕又要多一個咯。
男人最終只是嗤笑一聲,揮鞭斥驢,再不管這個小孩。
五更三刻,曹植回到燈火通明的曹府中。
這一夜并無心驚動魄之事,曹植心緒亦是十分平穩。他甚至好心情地同等待了一宿的母親和兄長開了個無傷大雅的玩笑,然後大聲打了個噴嚏。
卞氏心放回了原地。她瞧着自家兒子披頭散發的慘像,渾身散發的酸臭氣息,想笑又笑不出來。
只能喚來下人,将小孩好好洗淨,又請來了大夫。
待曹植一覺睡醒,發現自己不僅得了風寒,喉嚨也啞了。
母親兄長們輪流來表示了慰問,曹植乖乖聽着唠叨聲,喝着不知味道的藥,百無聊賴之中抵抗不了暈眩,又睡了過去。
第二次醒來,已是夜間了,曹丕居然還守在他身旁。見他醒來,便喂他喝了點粥,撫着他的發頂疼惜道:“自你墜馬醒來,倒是比以前更乖巧了。之前人多口雜,母親也不便細問究竟發生了什麽。現下你且和哥哥說實話,真是你貪玩與侍衛走散,又一不小心走錯路,跌進……糞坑裏過了一夜?”
曹植聞着兄長衣上淡雅的香味,一時間只覺鼻子一酸。他拱到曹丕懷裏,調整了一個舒服的位置,才悶聲道:“不是。”
他一五一十将事情說完,見得曹丕面色森然,就扯了扯他的袖子,用沙啞的聲音可憐兮兮道:“好晚了呢,二哥就陪我一起睡吧……”
曹丕嘴角彎了彎,眸色愈發溫和。
翌日醒來時,曹丕已不在了。面前卻非空無一人,而是站着一個身形修長的儒生。
曹植下意識覺得胃疼。
——快,誰來将他拖出去!他現在一點也不想見到這貨!
可惜的是無人聽得小孩心聲。某人施施然拂了拂袖,潇灑落座,滿面戲谑道:“啧,我聽聞四公子半夜爬了糞坑,真是好雅興。”
曹植躺在床上挺屍:“……”
楊修伸手戳了戳他的臉頰,突然似想到了什麽,神色一變:“啊!我居然忘記你昨夜壯舉了,糟糕,手要臭了……”
“……泥夠了!”
因風寒關系,小孩說話尤帶了濃重鼻音,聽在耳中便如小貓用嫩爪在手心撓了撓。
楊修笑了笑:“這便是學生應對老師說的話?”
“……泥哪位?”
楊修眯起了他那雙鳳眼。
他俯身靠近小孩,束于腦後的長發翩然垂下,落在小孩鼻翼間,甚至連呼吸都灑在小孩臉上,“其實為師并不介意再将你丢一次糞坑,想來如此,你定能記起為師是誰。”
然後他滿意看到小孩拽着自己的袖子,眼淚汪汪道:“徒兒怎會記得老濕呢?哪怕是忘了自己,也絕不會忘了您的!”
于是他愉悅地拍了拍小孩腦袋,仿佛安撫小狗一般:“徒兒乖。”
風寒可大可小,幸運的是曹植的身體并不孱弱,大約五日便好全了。
病好了,也沒理由不上學了。曹植照例去了書房,認真聽楊修講課。
事實上他發現楊修所言有些東西他都清楚知道,只是有些字與印象中出入。更加上他的記憶十分好,學起來一點也不困難。
“你兄長昨日将幾張畫像貼了出去。那些人便是你徹夜不歸的理由麽。”快下學時,楊修瞧着小孩有些消瘦的臉頰,似漫不經心淡淡道。
記得第一次見到小孩,圓圓滾滾的十分喜慶。不過一年功夫,就瘦的跟個竹竿一樣了。
曹植有些驚訝地看了自家夫子一眼。見得他神色一如既往淡漠,一時間摸不準他說這些話的意思,只點了點頭。
楊修挑眉繼續道:“是以那一日你并不是掉糞坑了,而是躲着那些人……比方說假借夜香之車躲藏?”他用的雖是疑問,語氣卻甚是篤定。
曹植下意識瞪大眼。
這事他從未宣張,曹丕與母親也絕不會外揚。是以楊修應是推測罷了。只是僅用一個聽說與幾幅畫像便能推測出他當時用得伎倆,楊修才華的确絕豔。
既然楊修猜中了,曹植便也沒什麽好瞞的。他說:“老師說的不錯,事實上學生覺得很困惑。”
楊修道:“你如何觀?”
曹植下意識皺了眉。他想了片刻,才道:“這是一場漏洞百出的刺殺。”
楊修來了興趣:“說說看。”
“首先,我去廟會并非之前便有計劃,而是臨時起意,知曉此事的人并不多。第二,他們要在人山人海裏尋找一個不過身高至大人腰際的小孩,這更加困難。第三,他們還派人守在了城門,許城能調開守城之人的不多,卻也不少。第四,他們至少有十二個人,我猜應該是有十五至二十人。若只為了抓我一個七歲小孩,未免興師動衆。第五……”
第五,救他的那個大叔,也絕非平凡人。
楊修撫了撫寬袖,狹長的丹鳳眼微微眯起。他的眼神本來太過冷傲與淩厲,此刻看起來卻是浮了些微的朦胧:“是以你的結論又是什麽?”
“綜上所述,我猜想欲抓我的人定是計劃已久。第一點,我首先排除母親與二哥,因為他們并沒有抓我的理由。第二點,而那方人之所以在廟會上動手,應是為了讓一切看起來好像一場單純的綁架,比如我是被人伢拐賣。至于能否精确抓到我,顯然是我身上有标志性東西——比如是什麽人,能将他們引來。”
曹植說到這裏,頓了一頓:“再聯系到今早發現昨日陪我出行的小厮不見了,答案呼之欲出。”
“第三點暫且不論,第四點,我猜想之所以這麽多人,是因為我差點就能邀請大哥二哥一起去。”
“若真是如此,那麽對方的目的不是要殺我,而是要将父親懂事的兒子,一并帶走。”
“他們還對付不了父親,便從他的家眷開始。但我府守衛森嚴,他們只能選擇在廟會動手。一旦失敗,人海茫茫無跡可尋。”
而一旦成功,曹營從後院亂至前堂,輕則打擊了父親,重則可以此要挾,致軍心不穩。無論是袁紹、公孫瓒,袁術……甚至孫策,都有可能。
“所以,這非但不是一場漏洞百出的刺殺,更是一次粗中有細,一計不成即可撤退的綁架案。”
曹植說完後,靜思片刻,依然想不到究竟是什麽人幹的。他擡頭看楊修,想聽聽楊修看法,卻見楊修定定凝視着自己,神色莫測。曹植便道:“先生在想什麽?”
“我在想……你變了。”從前曹植是個極具靈氣且勤奮好學的孩子,但彼時曹植只沉浸于書中華美辭采,對陰謀詭計全無興趣。
但如今……
呵,真是有趣啊。
曹植心跳卻是驟然一滞。
楊修這麽說,也許是單純的感嘆。卻也在提醒着他,自己這些說法,已超過了尋常七歲孩童。
他飛快斂下震色,換上先前的恭敬。
楊修斂眸掩去心中所思,只笑了笑:“你離答案已經很近,但是越近,你就越看不清。”
曹植斂容,起身行了個禮:“請先生指教。”
楊修唇角笑容愈甚。他一手支着下颚,整個人看起來慵懶且漫不經心:“你猜?”
曹植觸不及防下聽聞如此答案,忍不住脫口而出兩字:“……尼瑪……”
楊修不明所以眯眼:“你這是……在罵為師?”
“……學生怎麽會咒罵老師呢?您一定聽錯了……”
“呵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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