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如此刺客
建安三年冬十月,操以荀攸和郭嘉所謀之計,決泗水和沂水,灌下邳城。又一月,呂布部将宋憲、魏續等縛執陳宮,全城投降。操得生擒呂布,獲臧覇等,乃割青州、徐州附于海,以委派臧覇等據守。分瑯邪、東海、北海為城陽、利城、昌慮三郡。
至此,曹操據兗、豫、徐三州,與袁紹勢均力敵。
曹操攻下徐州時,許昌下了第一場雪。
第一場雪紛紛揚揚,下得并不久。薄薄地在地上積了一層,看起來很快就要融化了。
卞氏才命人将門前院中掃淨,天空又開始下雪了。
這一場雪下地太大了,待停時,整個許昌都籠罩在雪色裏。
那日他裹着棉襖縮手縮腳跟着依舊一襲青衣風采不凡的先生讀了會書,便見得門外探入了個腦袋。
是他三哥曹彰的腦袋。
曹彰穿的衣服也并不厚,他見楊修也看着他,就讪讪拱了拱手,去門外等曹植下課。
曹植下課後,才發現不止三哥,連二哥也來了。而他們來的目的,居然是為了打雪仗……
有那麽一瞬他覺得錯看了曹丕。印象裏總覺這是一個幼稚至極的游戲,但如今與兄長們相互丢來丢去,居然也覺出了幾分樂趣來了。
又過了幾天,便到了年關。
年關的時候,這座素來安靜的府邸終于熱鬧了些許,只是在卞氏掌管之下一切井井有條。
許都也熱鬧了起來。
自定都許昌,前來定居的百姓越來越多了,這三年來人口幾乎增長一倍。時近年關,廟會之流也漸漸多了起來。
曹植對此感到好奇。他詢問小厮有關廟會細節,而那小厮四歲賣入府中為奴,并不清楚這些。他便提議說不如今晚前去見識一番,曹植請示了母親,待卞氏答應後又去邀請了曹丕曹彰,但曹丕以晚間約了老師論政遺憾拒絕,而曹彰則因功課不好的緣故,被夫子責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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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植便在夜裏帶着兩名侍衛一名小厮,欣喜地出了門。
他傷好之後,幾乎整日被楊修抓着學習,從無機會出門。今次出來,是否能找到什麽熟悉的東西呢?
——但遺憾的是,沒有。
這是年關的第五場廟會了,因此這一場廟會辦地頗具規模,主道兩邊擺滿了攤子,面具泥人之類小玩意琳琅滿目,還有馄饨餃子什麽的散發出誘人的香味。
曹植玩了片刻,就已經感覺到了不對。
他還近曹府時,人并不大多。直至此刻遠離曹府,人群湧動竟越來越急了。
好像所有人都擠在了這條街上,并未有錯,但所有人所行都是一個目的地。哪怕這個目的地是廟會,也不可能同時容納這麽多人。
曹植停下了腳步。為了防止自己被擠上去,他走到了路邊上,努力踮起腳尖眺望前方。
他沒有看到他的侍衛與小厮,反而看到了四個奇怪的人。
他們穿的雖然與常人沒什麽不同,長相也沒有什麽特別,但曹植一眼就能發現這幾個人的不凡。他們似已極力收斂了,還有一絲殺伐氣息洩露了出來,使旁人不得輕易靠近。這種氣息的人并不像刺客,反像士兵。
他們也不像是單純來逛廟會的,反而逆流而下,一邊撥開行人,一邊還在在低頭找什麽東西。
抑或者……找人。
曹植呼吸頓了頓,下意識後退幾步躲入人群,細細觀察他們。
不斷有人撞上他們,有人滿面不耐,卻在見到來人的剎那收回了不悅的神色。還有人自恃強壯欲找其理論,被他們一拳擊在腹間,半晌沒能直起身子。
他下手的位置乃人體肝膽要害。哪怕他已刻意收斂了力道,但手法之專業狠毒,絕非尋常士兵。
不知他們究竟是何目的。
曹植心中疑慮,卻并無興趣解惑。他轉身朝前走,也幸好人還算矮,尚能通過。
他已經看到了他們家的侍衛。
他正要呼喊,眼角卻又瞥見他們身後居然也站了兩個看起來一樣的普通人。
兩名侍衛急着尋找自己,後面之人則不緊不慢跟着他們,距離不過十步。
曹植長長呼出一口氣。
答案顯而易見了,這些人的目标正是自己了。
他不假思索脫下外衣,抱在懷裏。
他在人群底下穿梭,成功躲過兩人視線,躲入一條暗巷裏。許昌小巷四通八達,他也不知避開了幾個這樣的人,又繞了多久,居然看到了城門。
城門沒有完全關閉,還透着一條縫,約夠一個孩子通過。城門邊上蹲着四個守衛。他們掃出了一片空地,在上面架起了火堆取暖。四個人圍坐在一起,喝着酒吃着狗肉,一邊大聲說着什麽話,然後又哈哈大笑。這般天氣他們還能在此守夜,不得不說是十分盡職了。
他一只腳已向火光處踏了一步。再踏上幾步,也許就能得到救援,安安穩穩睡在守衛提供的地方呆到母親來尋找他。
曹植的腳步又停住了。
他居然看見側面朝着他的守衛,朝着自己方向看了一眼。
這一眼與尋常人沒有什麽不同,眼中也沒有方才那些人的殺氣,卻讓曹植緩緩隐回了黑暗裏。
這些天他已足夠了解到曹家在許都的地位了。雖然名面上這個都城的主人還是漢獻帝劉協,但一切皆卻盡在曹操手中。
——誰人敢在許都輕舉妄動?
曹植按了按額角,停止這些猜想。因為他有突然想到了,此刻他的父親還在徐州,之于許都決計鞭長莫及。
若是有人想暗中對付曹家人,此刻豈非最佳時機?
侍衛沒有用了,父親也沒有用了。此刻他只能靠大病初愈的自己,來面對這些不知名的對手。
曹植想了想,揉了些雪團,用手中外衣裹起,用力向另一側面丢了過去。然後他模仿着貓兒,惟妙惟肖叫了幾聲。
衣團滾過雪面,發出細微的聲音。那四人卻陡然凝目瞧了過來,見視線中的只是這麽一團,還有“喵喵”貓叫,這才恢複之前談笑,不再管它。
曹植見衣物成功滾到門縫中散了開來,心中比了個勝利标志。他貓着腰躲到縮到角落裏。除了一大片垃圾,這裏還有一個竹簍,藏着他足夠小的身體。
近幾天許縣大雪封城,下午人們清掃出了廟會的那一條主道,其他道上卻依然覆着雪。且天寒地凍少有行人,曹植走過的這幾條偏僻小道,腳印都是鮮少的。
還好今夜無月。而因人煙稀少,這些地方也尚未點燈火。
曹植等了許久,才見得先前看到的幾個人已來到了城門口。
曹植借着火光,默數出他們居然有十二個人。
又也許不止的,應該還有人在人群裏搜尋他。
他們交談了片刻,有人眼尖,撿起了他故意丢棄在門口的錦衣,又激烈地争論了片刻。而後八人繼續搜尋,留四人守在門口。
曹植發現,這四個人已經不是先前的四個了。
曹植暫時安全了。
他們現在誰也想不到,要找的小孩子就在眼皮子底下的垃圾堆裏。但他們總會反應過來。這段時間不會很久——待八人回來的時候,他便真正走到了末路。
——他可以用這些時間來想想,究竟是誰。
他這一次出行全然在預計之外,知曉的人也只有母親,二哥。
是誰呢?
天寒地凍。
曹植丢了外衣,身上只剩一件夾襖。
他縮在垃圾堆裏,聞着周身散發的氣味,身上越來越冷,他卻并不着急。
凜冽寒風裏忽然傳來一陣不可摒棄的惡臭,夾雜着這些垃圾發出的味道,曹植惡心地差點将晚飯都吐了出來。
城門前守着的那四個人此時也已聞到了臭味。
四人齊齊噴出喝下去的酒,其中一人忍不住吼了起來:“什麽東西,快給大爺我出來!”
然後他們便見得,雪夜裏一輛車自遠處徐徐而來。
半夜裏若行過一輛車,絕對會引來許多人好奇。但這輛車非但不會引來什麽圍觀,甚至行人都要唯恐避之不及。
——這是倒夜香的車。
四人原先有些煩躁的表情,此刻表情卻像是吞了夜香一樣。
待這輛破破爛爛的車緩緩行至眼前,為首一人才攔下他:“你,見過一個小孩沒。”
趕車之人長地賊眉鼠眼。他一見今日情形與往日不同,心中就有些顫抖:“小人只有這些夜香,哪見過什麽小孩子呀。難道小孩子還能躲在糞坑裏麽……”
“滾你媽的!”一人聽他說的惡心,就大罵着舉手欲扇他一巴掌。
但他的手畢竟沒有落下,被另一人抓着,使了個眼神。那人讪讪改了動作,揮了揮手:“你的夜香怎麽這麽臭?”
“額……小人蓋子破了,今夜就随便找了點東西覆在了上面,讓大人們受驚了,受驚了。要不……小人請大人們喝點酒?”推車之人見那人不再打他,就拿起腰間酒葫蘆,谄媚遞給勸阻的那一人。那人觸不及防之下近距離被他的手一熏,只覺胃中急速翻滾。他“哇”地一聲狂吐出來,大吼一聲:“滾!”
其餘三人卻哄笑出聲。
男人戰戰兢兢揮鞭,毛驢吃痛迅速消失在夜色裏。
毛驢走的并不快,車輪在雪地裏留下兩道深深的車轍。也不知過了多久,道路越發颠簸,男人終于停下了車。
他下車的第一件事,不是卸下車上夜香,而後蹲下身子,趴着對車底下吼了句:“喂!”
“噗”一聲,有東西掉在了雪地裏。
這是一個粉雕玉琢的小男孩。先前他手腳并用攀在車底,一路躲到了這裏。此刻爬了起來,見男人皺眉不悅看着他,便用最可愛的表情笑了起來。
他已試驗過無數次了。一旦他露出這樣的笑容,除了某個小人,誰都會對他卸下防備。
那男人哈哈大笑起來。他笑了半晌,給了個中肯的評價:“真蠢。”
“……”
這個孩子正是曹植。
他之前假用衣物,假裝自己已出了城。但他用意并非将他們引出城,相反他是在告訴他們,他還在城裏。
而在他們都以為他真的在城裏,他又必須想盡辦法盡快出城。
——他必須躲到天亮,只有出城才是最正确的做法。
天亮了,許都才會是他曹家的許都。
曹植迅速斂下了笑容。
男子倚車而坐,高高翹起了二郎腿。他喝了口酒,似漫不經心道:“小子,我不管你是誰,趁着勞資心情好,快點滾。”
曹植并不回答。他非但不回答,反而還問了男人一個問題:“你怎麽知道我躲在你車裏的?”
“你這不是屁話麽。”男子不客氣地将口水噴了他一臉。曹植抹了一把臉,不知是不是與夜香混久了,他只覺整只手都臭了。“勞資推了這麽一路,這夜香什麽時候變重了,我會不知道?”
他說完,也不管曹植什麽反應,優哉游哉倚着車,喝起了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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