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如此過度
曹丕的條件,其實十分簡單。他原打算作一副畫,便讓曹植于一旁磨墨。
磨墨是項技術活。
鑒于曹植從未動手磨過墨,曹丕便示範道:“首先用水寧少勿多。墨要磨得濃淡适中,不要太濃或太淡……最後,研磨時間久了,右手會發酸,你還要學會使用左手。”
曹植認真聽完,準備動手。他倒了些清水,曹丕卻道:“太多了。”他便用筆吸取些許,握着硯石,緩而旋轉研磨。
曹丕頗有耐性地坐于一旁,觀看小少年一手挽着長袖仔細研磨模樣,眼中溢滿笑意。
許久之後,水色由通透轉黑,曹丕試筆,淡道:“略稀,再墨一會。”
曹植繼續埋首。
許久許久,終于磨地夠濃了,他才停手打了個哈欠,看曹丕“不要停。”
曹植甩手的動作頓了頓,提醒道:“可是二哥,墨已經很濃了。”
曹丕聞之,僅微微一笑。他又往研中加了些水,複而笑道:“現在又稀了。”
“……”
十一月,許昌又下了第一場大雪。
雪停時,許昌又被籠罩于一片蒼白之中,比之去年尚未走出缺糧陰影鎖導致的愁雲慘淡,今年則截然不同。
雪初停時,楊修與曹植的課才上了一半。出了門,只見鋪天蓋地的白,刺得眼睛生疼。
楊修在雪上走了三步,耳畔聽着“咯咯”悶響,忽然道:“你可知雪因何而起?”
曹植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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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思索片刻,才道:“因水凝結而成,因乍冷而落。”
這個說法有些奇異,饒是楊修博學多才,也不免挑起了長眉:“你這意思是說,雪是由水所凝的,因如今天氣冷了,才會落下?”
曹植緩而遲疑地點頭。此刻他有些惱怒自己混亂的記憶,畢竟這四年來他學過諸多書籍,有沒有一本書上解說這些道理,也不大清楚了。但見楊修此番表情,應該是沒有的。
他便整理了表情,小心踟躇道:“學生曾見雪融化之後成了水。學生也見過,使水杯靜置幾日而無人動,水卻會緩緩消失。再見天寒地凍時,屋檐下垂的那些冰柱。是以學生便猜測,白雪是由這不翼而飛之水凝結而成,因天氣乍冷落下。”
話語未落,楊修已陷入沉思。
默然許久,楊修方回神,面上非但沒有譏諷,反是肅然沉凝:“你這番話,我倒是聞所未聞。如今聞之,似頗有幾分道理。也不知你長大後,能否像如今一樣……”
他說到最後幾個字,眸中掠過一絲審視。他最終未将話說盡,大抵連他都看不出,眼前這個小少年到底是偶然還是當真如此隐忍。
曹植心跳驟然一頓。
他見楊修眸中并無太多懷疑神色,才輕聲道:“學生也只是大膽假設而已。”
楊修瞥了他一眼,并不再繼續這個話題,又道:“白雪何所似?”
曹植再瞧了自家老師一眼。此刻楊修已恢複以往淡然清高,瞧不出端倪,才想了個中庸的答案:“似鹽紛紛落下。”
楊修眉頭微乎甚微得皺了起來。
這個答案并沒有錯,此番比喻也甚是合适,卻唯獨少了分應有的神韻。
昔日曹公命他帶上曹植近日所做文章,想來應是聽聞其三月作詩一事。奈何楊修反複揣摩他寫過的文章,無論如何推敲,都想不出曹植如何能寫出“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這一句話。
也許是他從何處聽聞的。
楊修心中計較,決不會同曹操說。他看着身旁小少年,緩緩眯了眼。
楊修思慮萬千,曹植自然不知曉。他只能仰頭看着自己老師高深莫測的表情,然後,他才聽得楊修淡道:“今日課業,是要你以雪做一首詩。”
曹植瞬間睜大眼,有如見鬼。
他在楊修雲淡風輕的神色裏抽了抽嘴角,無語道:“先生,我連詩經都才學了兩篇而已,如何能寫的出詩?”
楊修彈了彈手指,見面前小少年萬般憂郁的模樣,悄然勾起唇角:“你若做不出好詩,不如自挂東南枝。”
語罷楊修不再言語,負手施施然遠去,獨留曹植一人于原地瞠目結舌。
曹植回到自家院落,着手作詩。他前世既生在未來,想來之前醉酒所作亦是将來文士所出,此時不由自主想要剽竊一番。
他回憶許久,腦中終于有靈光一閃,便飛快提筆寫下“北國風光,千裏冰封,萬裏雪飄”。奈何絞盡腦汁也想不出十二字後續是何,才咬牙撕了這張紙。
他又想了片刻,寫下一句“雪還輸梅一段香”,片刻後又劃去。
再提筆寫下一句“飛雪連天射白鹿”,再皺眉丢棄。
如此反複一下午,除了将腦袋搞的愈發暈眩,一無所獲。
被逼吟詩的苦逼人士曹小植最終瞧着紙上那一句詭異的“你發如雪,凄美離別”,猛然以頭搶案幾,無語凝咽。
且不論曹植究竟做了何等好詩,這月下旬時,曹府發生一件事。
——曹操第十四子曹矩,夭折了。
曹矩生于建安二年,比曹沖小了幾個月。他是曹操與尹夫人所生,如今也不過五歲而已。
說起這位尹夫人,來歷還頗有意思。她原來是東漢末代何太後的侄媳婦,自丈夫死于董卓之亂,她便帶着幼子何晏生活。直至後來因美貌而被曹操納為妾室,才帶着何晏入了曹府。
她雖不是曹操最為寵愛的女人,但所受寵愛也絕不會少。因為曹操曾想收何晏為養子,怎知何晏始終認為“何”之一姓比“曹”更為高貴,堅決不願改姓。而曹操居然也随了何晏的意,心甘情願養着他。
現在,尹夫人與曹操唯一的兒子曹矩沒了。
尹夫人雖美,奈何時光如流水。它帶走的是女人的青春與美貌,帶來的唯有物是人非。何況以曹操身份地位,女人唾手可得。她沒了兒子依仗,将來又能如何?
曹植知曉這個消息時,正在練字,聞之也僅是微微一頓,而後問道:“娘親呢?”
小厮輕聲道:“夫人前去安慰尹夫人了。”
曹植颔首示意自己已然知曉,繼續練字。
曹矩夭折,卞氏需前往安慰、下殓送葬等一切事宜。但曹植還小,為防沖撞是不需前去的,只待将來請道士做一場法事吊唁便好。
此刻他寫的正是《詩經》中一篇頗為著名的情詩《關雎》。原先他應該抄上十遍的,但驟聞此事心情有些淡了,将這一遍寫完也就罷了。
曹植印象中,這位排行第十四的幼弟似乎僅是個十分乖巧的孩子。他不如曹丕因最為年長而受人關注,亦不似曹沖一鳴驚人而引人注目。曹操子嗣太多了,誰也無法。
正如曹矩,也如他。
他略略嘆了口氣。
——像他們這樣的地位,想要活下去本已是難事,欲出頭更是難事。
嘆息聲尚未如羽毛落下,他便聽聞一聲輕笑:“四弟為何唉聲嘆氣?”
“呃?”
曹植回頭,正瞥見半開的房門,以及門外站着的這一人。
此刻月上枝頭,天地蒼白一色。唯十五歲的少年身披一襲純黑披風,溫和靜立。萬籁俱寂下,這一身黑色就愈發清冷與從容。
曹植眨了眨眼:“二哥怎麽來了?”
曹丕進門,掩上。許是暖氣襲人,凍得有些僵硬的身體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他接過曹植遞來的一杯熱水,淡道:“我聽聞十四弟去了,心中有些哀傷,便出來四處走走。”
曹丕雖是這麽說,他對曹矩卻并無感情。但他非但要說有感情,還要因這種感情而惆悵,哀傷。
他只是不知為何居然走到了這裏。
身體已很暖了,同曹植說了會話,再見他面前那一張字帖。昏惑燈光裏,赫然是那幾句情話。
關關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曹丕默念一遍,心下不知為何居然滋生出些許不悅,便不動聲色問道:“四弟這是看上哪家女孩了?”
“二哥在說什麽呢……”曹植尴尬一笑,“前幾日先生命我作詩,我做不出來,他便罰我抄寫整本詩經。”
曹丕聞之,恍然了悟。他自然知曉曹植不會作詩,然憶起那日,難免忍俊不禁:“哦?要你做‘人生在世不稱意,不如自挂東南枝麽’?”
“……呵呵。”
見他如此表情,曹丕也便一笑而過。
他心中還有些恍惚。
曹操子嗣諸多,大多如曹沖一般年幼。将來他們能走到何種地步,無人可知。是以曹丕從不以年長而自傲,更不會與他們培養真正兄弟感情,徒使将來傷心。
從前曹植并不粘他,他只将之當作弟弟,感情卻淡泊入水。後來曹植粘着他請他教導,才慢慢習慣并且喜歡。
時至如今,他不得不承認,這個弟弟已入了自己的心,再無法與常人等同。
他想到這裏,伸手撫了撫曹植的發心,眸中掠過一絲異彩:“既是楊修先生命你抄寫,你便乖乖抄罷。不過,四弟可別偷偷抄給某個小姑娘呵——要知道,二哥都尚未娶妻呢。”
曹植額上三條黑線。
辦完這場法事,時已近年關,府中淡淡的哀傷總算散了。
但便在這時,又發生一件大事。
——曹操最為寵愛的兒子曹沖,中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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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