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如此表現

九月許昌,又是一個金秋。

這日午後曹植練完武,緩緩歸家。

路經鬧市,見其中有人縱馬行兇,而他忽然有了與騎兵對戰的想法,便上前擋在倒地之人面前。揚劍卷起那人長鞭,甚至在其猝不及防之下拉下了馬。

那人是伏皇後八竿子打不到邊的外戚,細細端詳之下認出了自己是曹操之子,屁滾尿流跑了。

曹植心情自然不錯。但很快,被身後幾十步處歪歪斜斜跟着的那個人弄郁悶了。

那正是先前被欺負的人。見曹植救了他,便亦步亦趨得跟在他身後,也不知想做些什麽。

這一條街走到盡頭便至曹府了。曹植錯開腳步,緩緩隐入一旁樹叢裏。

街道最邊上是條護城河。河邊樟柳茂盛,斑駁光影正好遮住他的身影。

他身後那個人,也随之跟了進來。

曹植看了他許久,見他只個渾身髒亂甚至散發出一股怪味的尋常小乞丐罷了,無奈道:“你為何跟着我?”

小乞丐用尚在顫抖的髒手擦去下颚血跡,緩緩道:“三年前,您抓住了正在、正在偷錢的小的,并且派人将小的爹……養父帶走,還饒了小的一命。今日,又從那惡人鞭下救出了小的……小的願做牛做馬報答您!”

他說話極其卑微、寒酸。但越是如此,他的語氣反而越堅定。

報答?

曹植心中怪異愈甚。

他凝視着此刻連站立都有些哆哆嗦嗦、搖搖晃晃的人,腦海中也回想起了此人的一些事。

三年前這名小偷偷了曹沖的錢,被他發現。而後曹沖非但不罰他,反而将錢袋給了他,甚至猜中他是被人脅迫,随後更遣人抓走了那名幕後人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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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記得,那名人販子是被車裂了。至于這些無家可歸的乞兒,便不知道曾知曉了。

也許需要查一查。

曹植心中懷疑,語氣便愈發輕慢、高傲、譏诮:“我将你養父帶走,你非但不恨我,反而說要報答我?”

小乞丐猛然跪了下來。

曹植聽到他膝蓋着地的悶響聲,眉頭幾不可查一皺。再見他一手撐在地上,另一只手不自然垂在一旁,艱難地給自己磕了個頭,然後聽到小乞丐恍若蚊蟻的聲音:“小的那養父将我們……十多個無父無母的小孩聚在一起,每日出來乞讨,只有、只有讨到了錢的人,才有飯吃……小的心中恨他,全憑少爺您,小的、小的才能脫離他的控制……”

小乞丐那扭曲的手已脫臼了,這一路走來痛楚愈來愈強烈。但事實上他這十年所受之苦,比斷手斷腳嚴重的也有,他只緊咬了牙關,強制咽下即将出口的呻吟。

他已習慣忍受痛苦與絕望。

自有記憶,從不知父母是誰,亦不知從何而來,更不知為何活着。那暗無天日的生活,便是如複一日的逃亡,哪怕後來被收養,抑不過成為一個工具,而非是人。

也許……眼前這個人,可以助他脫離絕境。

心中冒出這個答案,他幾乎再無法抑制渴求的心情,甚至一路尾随。

曹植輕斂長睫:“你這樣子,看起來連走路都走不動了,又如何報答我。”

小乞兒依然咬牙道:“小的願做牛做馬,只求少爺救救小的!”

“你這般哀求,我也并非無動于衷,便告訴你真相好了——呵,遺憾的是,昔日救你之人并非是我,而是我家六弟。”

小乞丐渾身僵硬了。

他怔怔看着曹植,似乎有些不明白這有什麽區別。

秋風拂過,一旁河面水波微漾,吹在人身上到底有些冷了。

曹植等不到後續,便想轉身離去。然就在他轉身的瞬間,小乞丐狠狠咬牙再度俯身磕頭:“我養父能被抓,全靠恩公在、在小的偷錢時抓獲小的!更何況……今日恩公救了小的,可見、可見恩公一家都是好人……求恩公救救小的,給小的一口飯……”

曹植饒有興致地看他,唇角笑意愈發古怪。

——青天白日走在路上,忽然半路串出一人對自己下跪表忠心,他應作何想法呢?

是對自己“虎軀一震便收服一名小弟從此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的命運感到自豪呢,還是覺得有些莫名其妙以及搞笑?

曹植自然覺得很搞笑。

他也忍不住笑了出來,笑聲驚起柳枝上頭藏着的一只小黃鹂,撲楞着翅膀飛速逃離。

小乞兒豁然擡頭,怔怔瞧着少年嘲諷的笑臉,心中半是驚惶半是怨怼,不由自主得顫抖起來。

他料錯了?難道眼前之人如那些尋常士大夫一樣滿口仁義道德,卻将他們視作蝼蟻,根本懶得顧他們死活麽?

曹植笑了片刻,眼中卻沒有一絲笑意:“你真想跟着我?”

“是!”曹植話語未落,小乞兒的雙眼又猛然亮了起來,他幾乎是一字一頓的說,“只要能活下去,小的願将恩公當作再生父母!無論上刀山下火海,只要能用得上小的,報答恩公!”

“你叫什麽名字?”

小乞丐的聲音已很輕了,額上冷汗也在臉上洗刷出一條條蒼白的痕跡:“小的沒有……名字。”

他的父母早在戰亂之中死去了,哪怕後來的“養父”也被曹沖的人抓獲處死了。像他們這樣的人,連命都是賤的,哪還需要什麽名字。

“你想做什麽呢?”

小少年額上已是冷汗淋漓了,他的嘴唇也已被自己咬破,看起來血肉模糊:“只要能活下去,恩公讓小的做什麽,小的就做什麽!”

他的臉被污漬遮着,下颚處鮮血幹涸凝固成一塊了。他穿的衣裳似兩塊破布拼在一起,露出他瘦骨嶙峋且滿是灰塵、泥垢的胳膊,大腿……然而這些髒亂,卻沒能覆住他的眼睛。

——這雙眼很亮,裏面滿到幾近要溢出來的對求生的執着、渴望。

曹植心中微動。

他忽然想到幾年前王奇詢問他,為何要學武,他的眼睛是否有這般動人呢?

他這般想着,也便道:“也許,你可以去一個地方……”

話未盡,曹植的笑容卻攸地斂了下來。

——他聞到了一陣若有似無的香味。

夏日有百花争豔,河岸邊有香氣也是正常。這陣香味不似一般香味襲人,然驟然嗅到,昏沉的腦子卻清明了些許。

若在平時,曹植斷然不會在意這股清香。但此刻,他的瞳仁裏驟地覆上些許溫柔、同情。

他飛快解開錢袋,倒出其中二十三文錢,毫不猶豫将全部銅錢交給小乞兒,無奈道:“你真可憐。唉……可惜我只有這麽多了,全部給你吧!你手看起來不太好,記得要去許巷第三十三號房子找大夫啊。”

小乞兒猛然擡首看他,臉頰亦不由自主抽了抽。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這個一身簡約隐藏華貴的小少年,似乎不太明白為何先前冷漠到令他心悸的人,居然瞬間就變得如此……天真?

曹植的神色當真是恰到好處的天真與可愛了。

好像他就是一個不問世事的大少爺,稍稍聽的一些慘事,便要感嘆哀傷。

曹植的聲音溫柔地幾乎要滴出水了:“你快點去吧,二十三文錢雖然不太夠,但至少也能幫上你一些忙了。”

小乞兒神色愈發驚疑不定起來。見小少年眼中唯有愈來愈濃厚的關切擔憂,終是顫抖着完好的那只手接過二十三文錢。他再磕了個響頭,踉跄着起身,蹒跚遠去。

這連名字都沒有的小少年,已拖着他殘破的身軀消失在視野裏了。

曹植還看了他許久,才悵然一嘆道:“唉,這些乞丐當真是可憐!”

然後他撥開柳枝拍幹淨身上殘留草屑,要打道歸家。

但他又愣住了。

——衆人稱頌氣度非凡的荀令君,正站在他面前不到十步處微笑端詳他。夏風輕撫,荀彧身上那抹熟悉的,令人頗為舒适的馨香也随風散開:“荀彧見過四公子。”

曹植下意識眨眨眼。

荀彧亦眨眨眼。

而後曹植好似幡然醒悟,面上忽然挂上一絲局促一絲赧然,恭恭敬敬行了個禮:“曹植見過荀大人……荀大人看見了麽?”

這番表情語氣,就好像做了錯事的小孩害怕被家長知曉,可愛又氣人。

荀彧微笑道:“荀彧聽聞樹叢後異動才聽到四公子将錢財給了那乞兒,還望四公子莫怪。”

曹植摸了摸鼻子,小臉浮上些紅暈:“曹植怎會怪罪荀大人呢。”

“四公子仁慈善良,但二十三文錢,也許還救不了這小乞兒。”

曹植有些難過:“也許吧……這些錢雖救不了他,卻能讓曹植心裏舒服些。曹植大概救不了任何人,但心中無愧便好。”

心中無愧麽……

荀彧頓了頓。他默然咀嚼這四字片刻,彎唇一笑:“荀彧正打算随處走走,不知四公子是否方便陪同?”

“曹植恭敬不如從命。”

陪荀彧散步其實是件輕松且愉悅的事。

首先在他眼中,自己不過是個十一歲的小少年。縱然曹操出征這些日子,他們時常會向荀彧打聽消息而後被問上幾句。且荀彧性格溫和淡雅,一不會逼他作詩,二不曾嗜酒。如今陪荀彧散步,他要做的,也僅僅就是“散步”罷了。

但如今略有不同。

——先前荀彧的表情太過平和,也不知先前他到底聽到了多少。

他卻不能問的。

非但不能問,還要表現出若無其事的模樣,好像他方才真的只是給了那小乞丐二十三文錢罷了。

……也不知那家夥會不會去他說的地方。

曹植心念幾轉,表情依然謙和。他随意找了個話題:“父親何時才能回來呢?”

荀彧看了他一眼,認真思索片刻才道:“短時之內,恐怕是回不來的。”

“啊……還要好久麽?”

他微皺了眉頭,眼中也漸漸布滿了憂愁,以及對父親遠離家鄉的思念。

荀彧見狀,微微一笑:“說起這場戰事,荀彧倒是想到一件事情。荀彧跟随主公多年,每次主公打仗卻都要被糧草所困擾。”

曹植的眉頭皺的更深了。

兩年前許昌因缺糧而餓死之事,太令人記憶猶新了,許昌百姓幾乎是無人願再度回憶:“難道這次又缺糧了麽?”

荀彧笑容不變:“這倒不是。”

曹植再眨了眨眼。

“袁紹去年戰敗,其實力已外強中幹。而今他将身後事交托于第三子袁尚,反而對長子袁譚視若無睹。袁尚與袁譚之争,使袁軍實力愈發衰敗。”

“然而縱然袁軍衰敗,短時間內主公亦是難攻下袁軍。倘若時間拖至冬日,我軍又将為軍糧困擾。如此觀之,四公子覺得,我軍是否應當不計一切代價,一鼓作氣攻克翼州?”

“……啊?這個問題,荀大人為何要問曹植?”

荀彧腳步頓了頓。他微眯了眯眼,笑道:“因為荀彧看過四公子所作文章。以四公子思緒,荀彧定能有所收獲。”

曹植悚然震驚。

——荀彧居然看過他寫的文章,甚至認為他思緒奇異,所以來詢問他的答案?

那麽這些日子他模棱兩可的敷衍回答,又是否讓荀彧心生懷疑,甚至認為他有所企圖?

他心中驚駭,面上卻是肅然。

他極力克制渾身寒毛豎起,一邊思考荀彧之意。

荀彧若對他起疑,卻不在人前說,反而是在此時。是想要告誡自己什麽,還是單純想聽聽他最真實的想法?

而他應該循着荀彧的意思說,抑或繼續裝傻?

荀彧還在等待小少年答案。

他收到來信時,自然是看出了曹公心憂之事。但他既覺得此時譚尚兩軍應是不堪一擊,又覺得不應浪費軍糧于此,正好拿來考考曹植。

荀彧看過曹植的文章,也為其中論點感到驚奇。但每當自己考校他與曹丕,他所言皆是泛泛,從不比曹丕出色,更及不上曹沖鋒芒。

若是這個年紀便開始藏拙……

他聽得小少年斟酌片刻,道:“先生曾教過曹植,莊子曾有言曰‘兩虎方且食牛,食甘必争,争則必鬥。鬥則大者傷,小者死。從傷而刺之,一舉必有雙虎之名’。”

“所以曹植覺得,如今袁譚與袁尚恰似兩頭老虎相争。既然如此,我方又何須再浪費人力物力攻打他們呢?為何我方不願坐山觀虎鬥,待一死一傷,再以精兵壓境呢?曹植覺得,如此一來,我軍糧草、傷亡與袁軍不可同日而語,也必能以最小代價掃平翼州。”

曹植說到這裏,面上已覆了一層意氣風發:“甚至,在他們争鬥之際,父親還能乘機一舉掃平荊州劉表!”

荀彧不語,只定定瞧着曹植。

少年清脆柔軟的聲音還回蕩在耳畔,荀彧便在逆光裏肆意打量這被他定義為平凡的少年。

曹公的第四子,長相丁點不似曹公,反而更似卞氏。不過十一歲,眉目之間可觑得将來清秀俊朗;而從他的一些言論文章裏,盡可觀得他的心性也絕不像曹公,反而更似郭嘉奇異。

這樣的孩子,為何會被他定義為平凡呢?

荀彧目光微斂,終聽得自己聲音道:“荊州平靜強盛已久。若主公貿然進攻荊州,則必如昔日袁軍來襲,又是一場持久苦戰。”

“呃……”曹植語塞,他苦惱得皺着眉,歉然道,“是曹植思慮不周了。”

夕陽終于落盡了,曹植也該回府了。

他在荀彧琢磨不定的目光裏轉身,一如既往從容歸了家。

他知道荀彧還在看他。

荀彧考他與曹丕之事,楊修早有耳聞。但直至前些日子才告訴自己,荀彧看過自己所做文章。

也就是說,荀彧或者不信自己的文章,或者不信他平日作為。

既已知曉自己引起了他們注意,又何必再故作低調呢?這個人人皆是智多近乎妖的年代,他當真能悠然隐藏到擁有足夠實力,再以強勢姿态一鳴驚人麽?

——這是不可能的。

無論楊修、郭嘉有何企圖,無論荀彧這番話有何原由,皆在提醒着他,與其故作愚笨,不如适當展現出一點聰明,以及不足。

十一歲的少年,也該有應有的驕傲了。

曹植的背影已消失了,荀彧也收回了目光。

他先前有些話并不問,不代表他不懷疑。縱然給人錢財,又為何要躲到樹叢裏呢?而提出兩虎相争,又豈會是為征劉表做準備呢?

這個少年,莫名有些看不透起來了。

荀彧想到這裏,深吸了一口氣,再緩緩吐出。

——嫡子之位,自古立長避幼。然縱觀曹公子嗣,無論曹彰,曹沖抑或曹植,皆非善與之輩啊。更何況如今曹公最喜愛曹沖,曹丕的勝算一點也不大。

再看今日袁譚與袁尚之争……

将來世子之位,又将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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