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如此實驗
邺城八月金秋,天已有些涼了。
曹丕騎在一匹高頭大馬上。夕陽餘晖灑在他的身上,讓他看起來好像身披了一層鋒芒。
他還在看袁紹府邸。
這本是一座繁華的府邸,如今已成死寂的牢籠。
曹操雖說善待袁家之人,到底還派了重兵把手。守衛見來人是曹丕,即刻下拜:“屬下見過二公子。”
曹丕一語不發。他下了馬,自守衛之間穿行而過。
有那麽一瞬間,曹丕忽然覺得自己腳下這一條路好像不只是一條尋常的路,一如是在穿過某條人生道路。而當到達盡頭,也會有什麽将要改變。
而這種改變也許是好,也許是壞。
他神色從容、淡漠地走到了盡頭。
他很快微笑了起來。
因為盡頭什麽都沒有改變,那裏只是一個大廳,廳中有着兩個可憐的女人。
年老的正是袁紹之妻劉夫人,她驚恐畏懼地凝視着曹丕,緊緊摟着懷中女子,憐惜之情無須言表。至于那年輕女子,也定是名滿翼州的甄姬了。
曹丕念着這兩個字,斂了微笑。他輕佻揚了揚下颚,輕慢道:“這位夫人是誰呢?”
劉夫人護着她的手抱的更緊了,她慌忙道:“這……這是我媳婦!”
“教她擡頭瞧瞧。”
劉夫人顫抖着雙手,緩緩捧起了甄姬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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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只是一張憔悴的臉,并未施什麽粉黛,眉目之間依稀可見憔悴愁苦。但正是這一張臉楚楚可憐的臉龐,緩緩擡起時,任何人都甚至覺得,日光一分分黯淡下去了。
怎樣形容這個女人呢?
她似牡丹國色天香,卻無那般豔麗;她似梅蘭清幽沁人,又不若那般孤傲。她似星月初綻的風華,似畫中乘風歸去的女神,似寂寥天地之間,唯一的那抹虹光!
府中萬籁俱寂。
衆人沉寂于她的美色,然後被接二連三的兵器落地聲驚醒。
曹丕雙眸愈發深沉了。
世間怎會有此般絕色?這樣的女人,若是被他四弟瞧見了,難道他不會更加癡迷,沉溺麽?
思及此,曹丕伸手拂去她有些淩亂的鬓發,取了帕子拭去她眼角淚痕。
他做完這些,略略彎腰湊近甄姬。他聽到自己的聲音是從來未有的輕而柔和:“這些日子,夫人過的還好麽?”
甄姬聞之,似還有些懼怕,僅微咬了咬唇瓣。
如何形容這等風情呢?
就像二月春風雕琢了柳枝,拂過湖面蕩起漣漪;又好像冬日第一片白雪,輕飄飄落在手心裏,緩緩隐成小水滴。
曹丕一手撫過甄姬唇瓣,輕聲笑了起來:“你莫要害怕,有我在,便無人能傷害你。”
這般動作卻是輕薄了。但配上曹丕此刻的眼神,語氣,不明所以之人定會以為這不過是一對恩愛的年輕夫妻。
甄姬依然不說話。
她知道邺城淪陷了,如今掌權者是曹氏父子。也知道哪怕曹丕再輕薄她、再侮辱她、甚至将她當成妓=女,恐怕如今她也只能接受。
她微斂了如水眸,淚水在眼角隐去。
曹丕已直了身子。他凝視甄姬,一臉志在必得,便傲然負手而立,號令廳中侍衛道:“好好保護兩位夫人。若她們出了任何差池……”他頓了頓,緩緩說出最後幾字,“為你們是問!”
侍衛俱跪拜道:“是!”
曹丕離去前,再看了甄姬一眼。他不再說什麽,僅微笑着轉身,風度翩翩離去。
府中重新安靜下來。一位位侍衛好似木頭,靜靜杵着守護這位不存人間的仙子。
劉夫人将甄姬抱回懷裏。她拍着甄姬的背,忍不住淚流滿面。
她的家已經沒了。
很快,連兒媳婦也要沒了。
九月,曹操下令因遭袁紹之災難,翼州百姓無須今年租賦。而後他又懲罰地方豪強擅取專橫之事,百姓皆喜。
此時獻帝命曹操領冀州牧,曹操謙虛婉拒。
也正是在此時,曹植收到了曹丕的回信。
信中說了些在邺城的瑣碎事,軍營裏發生的事,表達了曹丕些許看法觀點。不得不說也許是見識廣了些,曹丕自然比從前更有見解。
末了,還輕描淡寫加上一句話。
“關于甄姬,為兄甚喜。待翼州平定,為兄便要上奏父親,娶其為妻。日後,你便能見到這位嫂嫂。”
這封信距上一封,已有一個月時間了。上一封信裏只略略提及甄姬,然這封信中雖顯冷淡依然如同宣告的話語,讓曹植略略皺了眉。
曹植默念了一遍,面上表情有些微妙。
——是錯覺麽?為何,他竟覺得二哥是在炫耀……至少,是向他炫耀?
甄姬也許是他能否記起從前的關鍵,也許不是。這個女人長相定是十分漂亮的,至少漂亮到令自家二哥甚至想娶她為妻。
曹植忍不住按了按額角。
上一封信送出前,他反複翻看,覺得自己語氣除了有些急切外,應當不會引人注意的。為何二哥還要特意提醒“嫂嫂”這兩字呢?
曹植眉頭皺的愈深。
他總覺得甄姬能令他想起一些有關未來的東西,他方聽聞甄姬之名,也有什麽東西呼之欲出。但也僅是如此罷了,無論他再如何深究,都無法憶起那些埋在深處的東西。
曹植覺得自己又回到了那年一日。
彼時他第一次發現自己曾活在這一世之後,便想盡辦法要憶起所有記憶,終究到底是沒能想起來。
他覺得自己的記憶就仿佛一堆沙子,越是用力捏緊拳頭,漏地便也愈快。唯有突然而然遇到一些人,抑或遇到一些事,方能記起。
想到這裏,曹植忽然靈機一動。
握的越緊,沙子自然漏得越快;但若他攤開手掌,不就能拿起這些沙子?
曹植心中激蕩!
他取了一張紙,置于案幾之上。先是閉了閉眼,努力放空自己。片刻後,豁然睜開眼,飛快提筆在紙上寫字。他的手開始還是四平八穩,字體亦是整潔好看。但他的速度越來越快,快到甚至手腕已跟不上他的思維,乃至筆跡倉促,下意識用了後世的簡體。
他寫下的是——
曹操:父親。司空,枭雄,一統北方,年五十;
曹丕:二哥。年十八,世子之位熱門人選;
曹彰:三哥。年十六,欲為将軍;
曹沖:六弟。年九,天之驕子,世子之位另一熱門人選;司馬懿:陌生,大贏家。
孫權:江東,三分天下。
……
紙上黑字越來越多,信息也越來越淩亂。曹植面上已是一片蒼白了,額上也冷汗淋漓。但他仿佛根本不在意這般痛苦難受,反而面無表情凝視紙張與毛筆,目光冷靜空泛。
就如同陷入了魔障,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寫什麽。
直至寫完最後一個字,他猛然癱坐在地上。
曹植猛然灌下一大杯溫茶,而後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吐出。他凝視依然顫抖的右手,無奈苦笑道:“尼瑪……這活真不是人幹的……”
他可以感覺到那一剎那他想到了很多東西,至于此刻腦中卻什麽都沒有了。那麽,這張紙上所有,必是關鍵!
他深呼吸,直到右手終于不再顫抖,
然後,他才去看那一張寫滿了亂七八糟東西的紙。
“……”看清紙張的那一瞬間,曹植眼角抽了抽,面色有些微妙。
前面些還好,但後來的字寫得簡直比狂草還要狂草。他哭笑不得地循着筆跡,一字字辨認過去。
然後,他的神色愈發微妙了。
後半張紙塗塗寫寫,很多地方都氤氲成了一團團的墨跡。曹植雙手撚起這張紙,想要透過墨跡辨認出其中字跡,終究只能放棄。
——尼瑪,這玩笑開的是不是開大發了!這種在面前放了只保險箱,正要打開卻發現忘記密碼的感覺到底是怎麽回事?!
曹植內牛滿面地從頭看起。
好在前面字跡清晰。清晰到他看完兩行字,瞳仁便緊縮了起來。
他看到自家二哥之後,匆匆劃去了世子熱門人選幾字,亂七八糟地寫着一句詩。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曹植心緩緩下沉。
這首詩又是誰寫的呢?是後來的他,還是其餘兄弟?
若是他,他的結局是什麽?若是其餘兄弟,曹丕又會如何待他這個兄弟?
他強迫自己移開目光,繼續往下看。
曹丕若為世子,曹沖下場可想而知。然而當真瞧見添加的早夭二字,曹植依然忍不住心悸。
……曹沖死了,想來曹丕為世子了。
他呢?
曹植心中驚濤駭浪,連恢複了些許紅潤的臉色也蒼白了起來。
他仍要繼續往下看。
他看到孫權三分天下,加了赤壁兩字;看到司馬懿的贏家,加了晉一字;看到郭嘉的名字後面,寫着歪歪扭扭的天妒兩字。
然後……
就沒有然後了。
曹植一時不忍住,終于爆出句粗口:“我艹!”
後半很多成了墨團無法辨認了。
窗外月滿西樓,投在曹植臉上,表情已愈發詭異起來。
事實上他雖收獲良多,但短期內除了茫然,他根本沒有任何收獲。他确實知曉一些人的命運,卻只是模糊知曉。
而這種模糊知曉,太具有不确定性。
未知的未來太可怕了,但仿佛知曉一切,又其實什麽也不知曉的未來,豈非愈加可怕麽?
曹植深吸一口氣。
他發現自己又面臨了一個大問題。
倘若這些都是真的,他是否要嘗試改變呢?
若改變,又如何改變?
他心中無限煩悶,強迫自己再看了一遍,記下紙上所寫一切。然後将紙放到了油燈裏,瞬間燃盡成灰。
好像一切都燃成灰燼,什麽都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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