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如此線索

七月時曹彰與曹植終于釀完了酒,想起大約已有半月未曾拜訪荀彧,便收拾了自己前往拜訪。從前是曹丕時常帶着曹植詢問前線狀況,如今曹丕不在,則成了曹彰與曹植一起來。

先前曹植與曹彰釀酒釀地歡騰,荀彧有所耳聞。近幾日也有諸多公子們偶遇上他,詢問有關曹公喜好的事。荀彧心中好笑,回答的卻十分誠實。

主公雖常在他們面前誇獎曹沖聰穎仁愛,狀似要将身後之事交于他。但事實上,如今的曹沖太過年幼,主公也并未真正立下世子。

将來之事到底如何,還有的看。

荀彧心中明了,面上從不表露半分。

兩人被請入書房中時,除了荀彧還有一人。這是一位看起來同曹丕差不多年紀的少年,身着一襲白衣長衫,正微笑靜立于旁。他眉目十分端正,給人以無限溫和儒雅之感。

哪怕是曹彰認為書生百無一用,第一眼瞧見少年,心中也會覺得他氣質令人舒服。

見到曹彰與曹植,荀彧拱手道:“荀彧見過兩位公子。這是犬子荀恽,表字長倩。”

他說罷,身旁少年也躬身一禮:“荀恽見過三公子、四公子。”

曹彰與曹植從容回禮。

荀彧撫了撫下颚長須,微笑道:“兩位公子可是來問前線之勢的?”

曹植颔首:“正是。”

仆人已上了涼茶。曹彰不客氣一口喝完,才覺得燥熱的身體終于涼爽了些。然後他們便聽得荀恽微笑道:“既然三公子、四公子與父親有要事相談,荀恽便告退了。”

荀彧擺擺手:“前線之事,你在一旁聽着倒也無礙。”

嗯?

曹植挑了挑眉,看來荀彧對荀恽頗為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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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是為詢問前線之事而來,荀彧難免想起令自己最近幾日都不太愉快的事。

他面上微笑已隐去了,起身走到窗前,傾身眺望遠方。

他的目光深遠,仿佛已看破遙遠的戰場如何凄涼。終究只是閉了閉眼,悵然長嘆:“先前主公命人在邺城之外掘了條壕,引入漳河之水包圍邺城。如今邺城已是一座孤島……聽聞這兩個半月以來,城中餓死者已是近半了!”

曹彰聞之,眼眸一亮,而後不解道:“這是大喜事啊!大人又為何要嘆氣呢?”

荀恽驟聞曹彰之言,下意識皺了皺眉。

房內一時無語。

唯有曹彰放下茶杯發出清微的聲響,也好似能驚吓到人。

曹彰當然是受不了這等氣氛的。他張了張嘴,但四顧之下見衆人面色都不太好,才不甘不願地閉口了。

相較于曹彰的不以為然,曹植卻有些明白荀彧的無奈。

父親起義,也許是為平定天下。但父親更有一種雄心,更欲成就一生霸業;然而如荀彧這般士大夫起事,卻只為匡扶漢室,安寧國家。

一如荀彧,一如孔融。他們始終秉持着忠貞之心,堅守謙退禮讓之德。在如今亂世看來也許他們迂腐,但當天下安定,需要的亦唯有這般迂腐之人。

——如今曹操對邺城百姓的做法,何啻于當年董卓暴行?

好在荀彧傷感了片刻,很快調整了心情。

他轉身道:“如今我軍守邺城,不異于甕中捉鼈。兩日前荀彧聽聞袁尚引軍回邺,想來是打算破釜沉舟與主公一戰了。”

曹彰頓時撫掌大笑道:“好!等袁尚小兒歸來,我軍便連同他——将邺城一網打盡!”

他說這話時,整個人都似一把出鞘的利刃。這等豪情爽朗,叫人不禁心馳神往。

然而荀彧何許人也呢?他長年跟随曹操,非但沒有絲毫影響,反而似笑非笑凝視曹彰,良久才淡道:“三公子這是認為我軍當戰了?”

若面前之人是曹丕,聞言定要認真思索的。因為他知曉荀彧在曹操心中地位,倘若能得荀彧青眼,于将來世子之位,難道不是一大助力麽?

但曹彰雙眸之中驟然爆發出熾熱的光芒,幾乎是不假思索道:“不錯!”

“這是為何呢?”

曹彰朗聲道:“當年袁紹以七萬兵馬欺壓我軍一萬兵馬,我軍亦是大勝!如今那袁尚小兒不過一萬殘兵,我軍如何能當個縮頭烏龜?”

荀彧搖頭失笑:“三公子一定聽聞過‘哀兵必勝’這個道理。如果是這樣,我軍即便是勝,恐怕也得付出很大代價。”

曹彰皺眉。他下意識覺得自己應當反駁,但如何反駁又無跡可尋。

荀彧已轉頭看向曹植了:“四公子認為呢?”

曹植瞥了曹彰一眼,半是無奈道:“荀令君說的不錯,這是一種歸家之兵,人人皆可一戰。是以我軍可以避其鋒芒,等他們士氣低落時再戰。”

他說完,果然見到曹彰狠狠瞪了自己一眼。

荀彧頓了頓,緩緩重複曹植的兩字:“可以?”

“我聽先生說……”

只此五字,荀彧微笑愈深。

瞧見如此意味深長的表情,曹植頓時反映過來。當下清了清嗓子掩飾尴尬,再道:“前些日子,先生同我詳細解說了邺城周圍地貌。父親如今駐守在邺城之外,而袁尚自北方引兵歸,勢必要直面我軍。但倘若袁尚為節省時間,從小道山路歸來,我軍便可利用地形與之一戰。”

曹植說得極其籠統,卻也籠統得恰到好處。

果然荀彧接下來并不再問了。他僅是微微一笑,而後道:“四公子說的不錯。兩位公子稍安勿躁,待到一月之後,勝敗自見分曉。”

曹植與曹彰已經告退了,荀恽瞧着兩人背影,眼中有莫名光彩。

荀彧忽然道:“這個四公子,有意思罷?”

荀恽一愣。

半晌,微微笑了起來。

荀彧說完這一句話不到十日,袁尚果然循西山山路而來,臨滏水紮營,夜攻曹軍。曹軍迎擊,破走袁軍,包圍袁軍大營,袁尚懼而乞降。

曹操聽聞,大笑拒之。

袁尚便在這夜間逃遁退守祁山。此時袁尚部将馬延、張等,臨陣投降,袁軍士衆大潰。曹操獲其軍全部辎重,得袁尚的印绶和節钺。

而後曹操命袁尚的部下投降之人,将袁尚印绶等物送入邺城袁家,城中人心崩潰。

不久,邺事平定。

曹兵入城那一日,曹植收到了曹丕的信箋。

他忽然想起前兩年過年時總能收到郭嘉給他的信,上面通常沒什麽重要事件,除了酒。

思及此,唯搖頭失笑。

他家二哥總不可能問他要酒喝的。

曹丕走後,他有至少兩個月時間覺得有某些地方很不習慣。然而時間久了,這些不習慣也就漸漸成了平淡,甚至開始習慣曹彰隔三差五喊的那幾聲“無趣”了。

算起來,已有整整七個月沒有聽聞自家二哥的消息了。想來以他家二哥修養、城府,在軍營中與衆将領謀士相處必是十分融洽的。

他與曹彰的酒已釀好了,也不知他們什麽時候能回來呢。

曹植心中想着,展開信箋。

曹丕用極盡華麗的辭藻形容了這七月以來的所聞所見,叫曹植幾乎身臨其境。而後說到這些日子學到的東西,父親受的傷,軍師的不羁……一大堆瑣事,似要将這些日子所有一切都塞在這有限的竹簡裏。

末了,還輕描淡寫提及一個人。

甄姬。

袁煕之妻,甄姬。

甄姬之名,邺城周圍廣有聽聞。她本是中山無極人,上蔡令甄逸之女。如今不過二十來歲,正是貌如春花,風華絕代。且她知書達理,熟讀詩書。

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曹植一見到這兩個字,便有一種不可名狀的感覺。

——這個女人,與他有關!

曹植下意識冒出這麽個想法,瞳仁驟然一縮。

至于為何有關,又有何關,一如既往的無解。

曹植心下沉重。

這種感覺已許久未曾有了。而從前所有預感都是他人,譬如曹操、曹沖、司馬懿……從無一事與他有關。

莫非這個甄姬……是他能否憶起全部的關鍵?

曹操掌握邺城前,命曹丕陪着,前去祭拜了袁紹。

那是一片山清水秀的墓地。生前北方最強大的人,如今只安安靜靜躺在裏面,再也不能同任何人争、同任何人鬥了。

曹操面上有些唏噓,有些悵然。他轉頭對曹丕道:“丕兒,為父如今只要一想到曾經與本初兄一同起兵,便覺得有些傷感啊。”

曹丕張了張口,卻并不說話。他知道曹操也許并非是為說給他聽,也是在說給自己聽。

曹操一瞬不瞬凝視墓碑,目光有些恍惚。

“孤還記得,當初董卓廢了天子,把這天下搞的烏煙瘴氣,孤便與本初兄共起兵。那會有張邈,劉岱,韓馥……後來他們都死了,公孫瓒成為北方一大諸侯,與本初兄旗鼓相當!再後來……”

曹操說到這裏,深深凝視墓碑,曹丕甚至懷疑他下一刻就要落下淚來了。

北方八月的天,到底有些太過涼爽了。

曹操到底是沒有落淚。他許久才嘆了口氣:“你們都不在了……”

“都不在了啊!”

——他們都不在了。當年的那些人,就剩下他與劉表了。很快,他将攻劉表而取荊州。

這天下大勢,也唯有他能得!

曹操離去時,曹丕回首凝視袁紹墓碑。

生前不可一世的袁紹就那般冷冷清清地躺在那一方土地裏,再無生前叱咤風雲之勢。甚至他人談起,都要用惋惜、緬懷的情緒。

他生得燦爛,結局卻又是如此凄慘。

何等可憐呢?

曹丕回了頭。

他瞧着半步前父親寬厚、健壯的背影,目光愈發堅定起來。

因為他曹丕,未來斷不會如袁紹這般!

曹丕收到曹植信箋的那一日,邺城風輕雲淡,是個好日子。

這些日子以來曹操已掌握了邺城,并親至袁紹府邸安慰了袁紹之妻,歸還袁紹家人寶物,賜雜缯絮,命定時給予袁紹家人廪食。

他微笑着打開曹植回信,初始笑的甚是愉悅。但閱至後半,面色卻漸漸難看起來了。

曹植斟酌的語句裏,有意無意提到了甄氏,甚至後半,曹丕可以看出曹植對甄姬些微的興趣。

曹丕猛地合上!

他長身而起,縱馬狂奔至袁紹府邸。一手緊緊握着手中利劍,擡首凝視着這座猶如牢籠的府邸,半晌才冷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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