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正月時,曹丕還在曹植院落中與曹植一同練字。
近來曹丕喜歡以練字修身養性。除了拜訪親友與夜間入睡,他幾乎抓緊了一切空餘時間窩在曹植書房裏。
事實上曹丕權掌許昌,年關是極其繁忙的。因而曹植亦是十分好奇,曹丕究竟哪來的時間呢?
抑或是曹丕緣故,甄姬偶爾命人送來的羊肉湯,也有曹植一份。
曹植第一次喝到湯時,微笑着贊了一句“嫂子當真心靈手巧,二哥有福”。彼時見得曹丕斂眸勾勒出一個微笑,卻不見他眼中是愉悅抑或冷漠。
曹植心中一跳。
他猛然憶起最初自己提及甄姬後,自家二哥在回信中有如宣告的話語;再想到成親半年以來曹丕對甄姬的柔情蜜意,第二次再喝時只當是自家小厮炖的湯水,決口不提甄姬一句。
說起此時,曹植又是悵然。
他第一次聽聞甄姬之名,記起了很多東西。然當真見到她的面容時,卻又什麽都沒有。
而甄姬與他恢複記憶有關這一的念想——究竟是他被直覺坑了呢,還是坑了呢?
曹植心中糾結,不能與他人言說。卻不知他偶爾見到甄姬的複雜情緒落在曹丕眼中,引得曹丕愈發不悅。
無論是一年前曹植第一次聽聞甄姬時言辭中隐隐傾慕,抑或他見甄姬時眼中複雜的情緒,皆表明他對于甄姬的在意。哪怕此刻也與甄姬始終保持着一定距離,他也并不覺得曹植當真能輕易遺忘甄姬。
他十四五歲時,也因容貌緣故喜歡過一名女子。他未得到之前,覺得女子乃是萬中無一;後來得到了,方覺原來念念不忘之人也不過如此。
而如今的甄姬之于曹植,豈非正如當年未得到那女子的他麽?
曹丕深吸一口氣。
又如何解決這個問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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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丕尚未思考出如何解決這一問題,正月十日,卞氏譴小厮來報說——甄姬不小心受人沖撞,霎時腹中,疼痛難以自持。此時羊水已破,可能是要早産了。
曹丕聞之,只愣愣與曹植對視一眼,似全然不明白此話和解。良久,才豁然醒悟急速拽着曹植飛奔而去!
曹丕與甄姬四月成親,六月時大夫便診斷出甄姬懷有身孕。這若是男孩,生下來便是曹丕的嫡長子了。且大夫私底下也說,極有可能是男孩,因而無論曹丕抑或卞氏皆是滿懷期待。
甄姬嫁與袁煕之後不久,袁紹便将袁煕派往幽州,是以先前甄姬并未有孩子。卞氏便時常将甄姬帶在身邊,常常教導她要心平氣和,并命曹丕時常陪甄姬四處走走。
如今孩子已有八月了,大夫前不久還說胎兒極好,待足月出生必會是健健康康的好孩子。
——豈知居然受了驚吓,以至早産?!
曹丕心中驚疑不定,面色更是幾經變換,最終定格在擔憂與凝重之間。這一路上他已稍稍恢複理智,也聽小厮說了大概經過。
本來甄姬陪着卞氏吃了午膳,卞氏送她回房歇息。怎知路過花園假山時,竄出一只大老鼠。甄姬本并未發覺,她身邊婢女卻怕極老鼠,此時猝不及防之下更是下意識往邊上閃躲,撞到了甄姬。
好在身邊另一婢女人眼疾手快抱住甄姬未曾落地,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曹丕面色白了一分。
曹植見曹丕眸中掠過森冷寒意,心下知曉無論甄姬母子如何,這個婢女決計是活不成了。
而此事究竟是意外,抑或人為呢。
好在甄姬年輕又身體好,且并未落地,兩個時辰之後孩子便出生了。
穩婆當下出門,恭喜曹丕喜得麟子。大夫也說母子平安,孩子在腹中成長亦是極佳,如今雖有些虛弱卻不會對将來造成大影響雲雲。曹丕朗聲大笑,重重賞了穩婆與大夫,以及先前救下甄姬母子的婢女。
曹丕抱着孩子,心中一時空白。被曹植喚醒後,才傻傻笑道:“四弟,這是我的孩子,這是我的孩子!哈哈!你瞧,二哥也有孩子了!”
任何人第一次做父親,大多皆會失态。曹丕這般模樣已算是有理智了。
曹植心中微動。
他從前并未将家人看得太重。然此時此刻見曹丕這番表情,居然也有了一絲真實的喜悅。不僅是為曹丕,更為自己有了侄兒而喜悅。
他便笑道:“恭喜二哥,曹植也有侄子了!”
曹丕傻笑愈深。
卞氏也松懈下來。
她從曹丕懷中接過孩子,見他渾身皺在一起連五官都未化開,想着當年曹丕出生時健康的模樣,心中半是喜悅,半是憐惜。
她畢竟不年輕了,一驚一乍之後便是渾身疲憊。将孩子交由曹丕,再進入房中探望了甄姬。見她雖面色慘白極其虛弱,卻果真是沒什麽大礙,便招呼曹植回去休息,不再打擾這對年輕的小夫妻了。
時有迷信說孩子不足月出生是為不吉,府中也起了這番流言。只是并未成什麽氣候,很快被卞氏壓下。
滿月時曹操也回了信,為孩子取名為“叡”。
一時間,曹丕院中人來人往,絡繹不絕。
再過一月,便又要到夏歷三月的祓禊儀式了。
每每這一節日,文士們總要聚集在一起,外出游玩順便留下些詩作以示文采。于大多文士而言,一則能多交些志同道合的好友,再則有時也能在流觞曲水中一鳴驚人,繼而流芳百世。
從曹操定都許昌,曹丕一直樂于組織此事。幾年下來,也成慣例。這之中不斷有人為曹操所用而離開,亦不斷有新人聞名而加入。
而其中不得不說的是,有關曹植傳言,皆已成趣聞。
暫且不論他第一次參加時所作那一首字字珠玑然連起來狗屁不通的詩,僅是只要他參加酒杯便似認得般接二連三停在他身旁,無論他作詩與否、不将他灌醉便不罷休之事,足夠人們八卦了。
更還有人笑談曰:一見曹植詩酒誤。
曹植第一次聽聞時,只覺得某處正在森森地疼。
後來聽久了,才緩緩淡定了。
反正前有流觞曲水作弄寫詩,後又有無良先生逼迫作賦。他既反抗不了,不如安然享受。
——且一旦接受這種設定的話,生活也變得挺帶感的啊!
曹植這般安慰自己,開始思索應對之法。
說白了,準備好詩詞,屆時念出來便是。
曹植幡然醒悟!
因而整個二月,他翻閱詩經,踏足城裏城外。除偶爾探望侄兒,皆在忙作詩一事。
曹丕踏入曹植小院時,曹植方寫下一首詩。
自甄姬生下曹叡後,曹丕頗為憐惜母子倆,時常陪伴左右,這些日子也便不再踏足曹植院落。近兩月來,除了曹植偶爾前去探望,兄弟兩人根本不曾見面。
曹植擡頭時,只見眉目清朗的青年從容走近。春日暖陽灑在他的面龐,神色之間愈發英氣勃發。
曹植便詢問道:“叡兒近來如何?”
曹丕微笑起來:“雖有些體弱,在娘親照顧之下倒是好了許多。”
他頓了頓,複而嘆了口氣:“倒是你,這兩個月來與二哥見面除了說叡兒,便無話可說了麽。”
曹植聞之,感覺說不出的微妙。
——這話聽着,怎麽這麽像是在抱怨自己近來無視了二哥呢?
尚未等曹植糾結出結論,曹丕已将目光放到案幾之上:“四弟是在做詩麽,好雅興。不知二哥可有幸觀之?”
曹植摸了摸鼻子,略去心中怪異之感,将手中紙張遞于曹丕。
上書:望雲際,有真人。安得輕舉繼清塵。執電鞭,騁飛驎。不到二十字,翩然、工整落于紙上,甚是養眼。
曹丕眼含笑意,默念一遍,緩緩斂容靜思。
這首詩表面上看似在些雲際仙人之從容厲害,實則隐含些微不可覺察的求而不得之遺憾。
……求而不得麽?
曹丕心中思慮頗多,面上卻丁點一點不顯,眼中甚至透出些許的戲谑:“二哥怎覺這首詩不若表面簡單呢?”
曹植滿頭黑線。
他寫下這首詩前,郭嘉才來信說他遍尋翼州,再無法喝到如昔日他與曹彰釀造的烈酒相似之酒,便詢問曹植其中有何關鍵。曹植自然而然想到那風淡雲清之人,心中些許悵然。忽然之間靈光一閃,才記下這首詩。
然這些又不能同曹丕說,曹植便輕描淡寫道:“不過仰望蒼穹時忽然想到的幾句話,又哪來什麽深意呢。”
曹丕見狀,只意味深長道:“咦,二哥卻見這首詩中隐含情誼呵……四弟這又是在思念誰呢?”
曹植無奈道:“二哥你就別取笑弟弟了!再過些時日又到祓禊儀式,植只是在提前準備。”
曹丕斂眸掩去所有表情,終是輕笑道:“原來如此。說起來,不知今年你需再作幾首呢?”
曹植愈發無奈。
答案很快于三月初五便揭曉了。
在曹丕意味深長的凝視、楊修戲谑的神色以及衆人善意的微笑裏,曹植一改往日懶散。他正襟危坐于水邊,微笑着凝視着酒杯,就等它落在自己面前。
果不其然!僅是第一次,酒杯便落在曹植面前時。
人群之中有笑聲傳來,曹丕與楊修更是笑容滿面凝視曹植。不同的是曹丕已知曉他有所準備,而楊修洗耳恭聽。可見曹植無論選擇吟詩抑或喝酒,皆是衆人喜聞樂見。
曹植額上三條黑線。
他飛快做了首詩,正是先前曹丕見過的那一首。有人露出遺憾表情,也有人稱贊後,曹植将酒杯重新放置源頭。
此後,無論衆人如何期待,曹植這般正襟危坐之下非但不似往常吸引酒杯停留在他身旁,反而是能有多遠便漂多!
——直至結束。
曹植嘴角抽搐。
從前他無準備時,隔三差五便要停在面前讓他吟詩飲酒;而今他做了充足準備,酒杯居然不用停在他面前了!
——這豈非是在調戲他?
曹植思及此,又覺得蛋疼不已。
他這番表情,自然也有人瞧見了。荀恽當下微笑道:“四公子這是怎麽了,遺憾酒杯漂遠麽?”
曹植嘴角一抽。
荀恽此話并不是壓低了聲音說的,在場大部分人也聽到了,皆饒有興致地凝視于他。
曹植面不改色嚴肅道:“豈會呢?能聽聞諸位妙言,曹植更是大開眼界。”
衆人愈發愉悅了。
唯有楊修微勾唇角,恍若譏诮。
歸去時楊修凝視着曹植表情淡道:“方才你既覺得遺憾,今日課業除必做的文章,便再多增兩首詩罷。反正你大開眼界了,想來兩首之于你,不過小小意思。”
然後,他便滿意瞧見曹植滿面抑郁。
卻也不知曹植心中慶幸,還好多做了幾首詩!
此時已是建安十一年三月。
曹操平定并州後,以梁習為并州刺史。時并州經戰亂之後殘破不堪,更有匈奴等少數族大量徙居。部落首領之間擁兵自重,極為混亂。
梁習舉薦各族豪右出任幕僚,以“義從”之名、借大軍出征之機,招其勇力為士兵。再将其家屬遷往邺城,凡有不從命者,即發兵征讨。前後斬首千餘級,招降萬餘人,并州乃定。
曹操見之,心中甚喜。
此時袁熙與袁尚已至柳城投奔蹋頓。
邺城至柳城間并無驿道,唯有山中的小路崎岖艱難,大軍根本無法通過這些道路。因而曹操想進軍至柳城,短期內并不容易。
然此事并未困擾曹操許久。
兩月後,曹操命人開鑿平虜、泉州二渠以通水運。二渠開通以後,無論大軍抑或黃白物資,皆可經海運直達遼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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