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這年年後不久,王奇發現阿敏神跡有些鬼祟。起先他并未察覺什麽,直至二月時私塾裏有人丢了幾十文錢,說是阿敏所為。
阿敏自然不承認,孩子們便将之上告夫子。被偷的那名孩子正是夫子最喜歡的學生,顯然是偏幫與他,逼迫阿敏承認,最終鬧到了王奇眼前。
那會正是清晨,曹植還在楊修
王奇聞之,只嗤笑着追問證據。
這事本是孩子們相互猜疑,又哪來什麽證據呢。夫子登時啞口無言。而那孩子亦最終漲紅了臉,向阿敏道了歉。
此事就此揭過不提,王奇心中卻別有計較。
阿敏畢竟有前科,他的偷盜之術早已爐火純青。孩子們雖無證據,卻也不能排除阿敏。
只是這之後阿敏表現一直十分規矩,王奇也并不多言。直至過年他再度發現阿敏行蹤詭異,思及私塾之事跟蹤,才發現阿敏當真有偷盜他人財物,并将之藏于城外山林中。
王奇怒極大笑。
他活到四十歲,一輩子皆是光明正大,哪怕小時家裏窮,也從未做過任何偷雞摸狗之事。他管着阿敏雖是為曹植,然時間久了心中到底也有一分真情。他将對自己早夭的孩子的念想,一點點灌注于阿敏身上。無論将來有大出息抑或只是平凡的普通人,皆能好好活着。
怎知阿敏在五月之時,居然給了他如此驚喜!
他瞧着阿敏慘白如雪的臉,眼中漸漸只餘猙獰與冷漠。
曹植聽聞時,只是挑了挑眉。
有句話曰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作為一個從小颠沛流離、偷竊成習的孩子,無論予他多少財富抑或将他送到足夠安全的地方,都無法滿足他驚疑之心,貪婪之性。
昔日阿敏請求曹植收養時,曾說願以性命相抵恩情。這自然是一句托詞,卻也可以能讓曹植從這方面着手一試。
事實上曹植查清阿敏背景時,他便已開始等候這一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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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來此時王奇定正在教訓阿敏,而這教訓也決不會太輕。
曹植施施然前去。
他方踏入王奇小院,便覺一股令人心悸的殺伐氣息萦繞其中,不禁深吸一口氣。
凝眸望去時,只見從來一臉懶散的王奇正死死盯着阿敏,目光猶如在看死人,渾身亦是不可名狀的狠戾。
而阿敏,此刻躺在地上,鮮血已染紅了他的衣裳。
曹植先前并未猜到王奇居然如此狠心,面上神色當真是有些驚懼了。他忙上前阻止王奇動作:“先生您這是要打死阿敏嗎?”
王奇已出了那一口惡氣。見攔在自己身前之人是曹植,便強自壓下怒火冷笑道:“這會他要是不死,不久就能氣死老子了!”
曹植嘆了口氣:“老師您先別氣了,怒極傷身。您先進屋喝口茶,這事交給學生來處理吧。”
王奇這才将目光放到曹植面上。
他見曹植居然十分鎮定,再聯系到先前他知曉誣陷時從容的表現,心中當下了然。他拔開酒葫蘆喝了口酒,片刻後臉上肌肉終于不再顫抖了,他才怒道:“一個兩個都是不省心的!老子不管了,你愛咋咋地!”
語罷,當真甩頭回了屋子,門被關的幾乎散架。
曹植轉頭。
此時阿敏抱着肚子癱在地上,面前一灘鮮血,仿佛忍受着極大痛苦,渾身都在細細顫抖。然他還是如第二次見面一樣死死咬着牙,哪怕唇角被咬的血肉模糊,也不願發出呻吟。
曹植曾為阿敏如此心性而動容,此刻亦是如此。便再嘆了口氣,命王伯去請了大夫。
王伯這間小院唯一的仆人,王奇接手這間院子前他便打理此地。後來王奇搬來了,見他孤老無依,也并不趕走他。他便成了這個小院子的老管家。
曹植蹲下身子,将阿敏扶了起來。他這才發現阿敏已疼得暈了過去,微皺了眉。
大夫很快來了,為阿敏細細治療一番,哀嘆着說了一大堆話。什麽小孩犯錯大人哪能下如此重手,什麽再晚一步這小孩馬上就得歸西了,反正冷嘲熱諷令王伯千萬莫要再虐待阿敏了,才揚着頭離去了。
曹植望着滿面無奈的王伯,感嘆他才是躺着也中槍啊。
安頓好了阿敏,曹植才去找王奇。此時王奇喝了壺酒,心情早已平靜下來。見到曹植,第一句話便是:“那小子死了沒。”
曹植攤手:“您若是再補上一拳,阿敏便死定了。”
王奇嗤笑:“你來的也太晚了。行了行了,如今黑鍋我來背了,教導他的事就交給你了。”
曹植恭恭敬敬行了個禮,微笑道:“定不負先生所托。”
如今王奇往死裏揍了阿敏一頓,之後曹植便須給他個蜜棗。阿敏醒來之後,發現曹植正在細心照例他,偶爾還用憐憫的眼光看着他,早已扭曲的自尊心刺得他愈發難受。
他幾乎是狠狠握着拳頭,令指甲刺入手心。幾次之後,才能抑住淚水湧出眼眶。
待他傷勢好了幾成,王奇才出現。阿敏怯怯瞧着他,發現他怒火未消,心下懼怕不已。
王奇冷笑道:“你可知錯了?”
阿敏當下跪倒在地,啞聲道:“阿敏知錯,請幹爹懲罰!”語罷,忍耐了幾日的淚水卻終于潸然落下。
王奇頓了頓。
這一聲“幹爹”,他從前并不期待。只是如今聽聞他喚出口,才恍然發覺原來自己寂寞太久了。許久,他才緩緩道:“男子漢大丈夫,知錯便應該。你自己去閉門思過罷。”
王奇默默起身,緩緩離去。
将他關在暗房中五日之後,曹植才說服王奇,将阿敏放了出來。
閉門五日,除王伯送去三餐,房中皆是一片黑暗。阿敏出來時,傷勢并未好些許,整個人卻是恍恍惚惚。
直至見到曹植與王奇,才恍恍惚惚跪地認了錯。
曹植道:“男兒膝下有黃金,你若想好好做人,此後便不要再輕易跪人了。”
驕傲之人受辱,也許能激發他的潛能,使他變得愈發穩重;但若一個人從小成長在沒有尊嚴的地方,下跪地多了,才真真會磨滅他心中血性。
阿敏恍惚間起身,恍惚站在院中。
曹植微微一笑:“今日陽光不錯,你且随我出去走走。”
語罷,他朝着王奇眨眨眼,轉身出門。他身後,已恢複些許神智的阿敏亦步亦趨跟随。
五月的陽光已十分毒辣了。但于被關在陰影中五日的阿敏來說,這一路的陽光灑在身上卻是暖洋洋的,仿佛這片刻之間,便将心底的害怕、陰暗全都驅散了。
他跟着曹植走了一路,路過鬧市,瞧見百姓衆态,心中愈發茫然。
他忽然聽得身旁曹植說:“你一直想要活下去,這其實很簡單,難的是如何活下去。”
阿敏愈發茫然。
他活了十多年,自小便是颠沛流離,懵懵懂懂間就先明白了何謂生存。後來被迫乞讨抑或偷竊,哪怕再被毒打逼迫,也從未放棄過活下去的強烈欲望。甚至如今跟随曹植,也絕非是因為活下去,僅是為“活着”兩字罷了。
曹植繼續道“先生對你期待頗深,阿敏。”曹植這般道,“所以哪怕他怒極也并未打死你,更在你傷好了一些命你閉門。事實上這五日你若想逃走,先生也決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放你離去的。”
阿敏似有了一些明悟。
話雖這麽說,事實上阿敏一旦有逃離的念想,王奇卻決計會殺了他。
只是這些話真真假假,阿敏在如今時刻則定會認為是真的。曹植最後說了一句:“所以老師如今命我帶你出來走上一圈,你一定也知曉是為何了。”
阿敏恍然大悟。
——倘若能夠光明正大的站在陽光下,豈不更是愉快麽?
告別王奇,曹植才一直唇角邊一直噙着的微笑才斂了下來。
他還在想方才勸阿敏時所說的那一番話。
那一番話他說的蠱惑,說的光明正大。卻也只有自己知曉,是何等蒼白無力。
先前楊修還問他,有何愛好。這個問題看似毫無用處,略一思索便知,楊修此言是在提醒他。
——曹植啊曹植,你活得太過茫然庸碌了。
他先前假裝小孩子,是因為最開始的死亡陰影尚未遠去,未知的危機則潛伏在看不見的黑暗裏;如今平穩表現,亦因為他從前太過無害,無論曹丕抑或曹操,都已将他定義,于是他只能按部就班。
他想要活下去。在這個亂世、這個天下裏。他要活得安穩,活得舒适。
但活地安穩之後呢?
若是能安安穩穩活着,他為何要去争搶大位呢?而他若是不争不搶,将來他人上位,又是否能容忍他活得安穩呢?
曹植有些茫然。
要如何活着?
許是他前一世死得凄慘,死得太過不甘。于是到了這一世,便千方百計想要活下去。這些年縱使他千百次回憶,最終亦僅結束于這一念想。這三字在血液裏靜靜流淌,在幾千個日月貫穿心房,終于成了一種毋須緣由的執念。
他又想到了郭嘉。
想到這個人的豁達與執着,甚至連面對死亡都是如此坦然與淡寫輕描。
曹植斂容略去所有想法,終是微笑了起來。
許是有了曹叡的緣故,曹植只覺這一年時間過地飛快。
他雖不足月出生,但在卞氏與甄姬悉心照料之下,不出三月便長成白白胖胖的小粉團。曹植很喜歡他,也時常陪着他玩耍。
院中夫人大多羨慕卞氏好福氣。也有些瞧着曹叡讨喜的,做了些衣物、玩具送來。
甄姬冰雪聰明,無需卞氏教導便知這些夫人們雖有善意,但恐怕也并無多少。便将送來的東西全都整理了收起來,并不給曹叡用。
卞氏愈發喜歡這個兒媳婦了。
因着曹叡,曹植見到甄姬的次數也多了。大多時候都是在卞氏身邊;若卞氏不在,為了避嫌他也并不常呆,反而很快離去。
曹丕于此十分滿意。他雖認為初次眷戀一人不能輕易放下,一想到甄姬已為他生了孩子,并且曹植心性向來通達,略略安下了心。
正月初十,曹叡周歲酒宴。
卞氏并未高調到大設酒宴,而是只宴請了府中人一同吃了晚膳。曹操亦是遣人帶了話,并贈了禮物。他言辭之中頗是滿意,禮物則是一塊絕好的暖玉。
年後曹操回邺,大肆封賞。
春二月,曹操從郭嘉議北征烏桓。行抵易縣郭嘉獻計曰:“兵貴神速,今千裏襲人,辎重多,難以趨利,且彼聞之,必為備。不如留辎重,輕兵兼道,掩其不意。”
曹操複從。
此時劉備勸劉表乘機攻打許昌,劉表果真不應。
劉備哀嘆之,無奈歸去新野。
當事時,劉備麾下有文士曰徐庶,于三年前曹操出兵攻打邺城時偷襲許昌。彼時因劉表拒絕出兵相助,劉備潰敗。虧得徐庶建議放火燒寨,佯裝退兵,再派關羽、張飛、趙雲等領兵埋伏以待曹軍追兵,大敗曹軍。
此後徐庶更向劉備舉薦隐居于卧龍崗中的諸葛亮,說他才是當世大才。便在這一年,劉備三顧茅廬,請得諸葛亮為其出謀劃策。
曹植收到郭嘉回信,已是四月初了。此時曹操大軍尚駐紮與易縣,并未北入。
許昌四月夏,天氣百變。原先是晴空萬裏,片刻後忽然雷鳴電閃,大雨傾盆。
曹植仰頭看天幕。
烏雲壓城,天地都隐匿在一片昏暗裏,仿佛從此之後終将如此。他收回目光,心中始終有一種不詳的預感。
身後洛平見他面色不對,便試探着關切道:“公子這是在擔心老爺麽?”
曹植之心猛然一糾。
是了……
這種心情,叫做擔心。
但他絕非是在擔心父親,而是在擔心郭嘉,擔心所謂的天妒。抑或他本已有全部預感——也許此次過後,他連郭嘉的字跡也終将見不到了。
曹植心中驟亂。他砰一聲重重關上窗,好像這般便能隔絕所有不安。
只可惜,徒勞罷了。
曹植面上表情從來都是謙和從容,洛安、洛平還是第一次見他如此不安。相視一眼,更肯定他是在擔憂曹操。洛平便勸道:“公子莫憂,小小烏桓而已,我軍定能輕易獲勝。”
曹植恍若未聞。
他已至案幾旁,豁然提筆重重寫下“不要去”三字。抑或是心中那股不詳的預感愈發沉重,使得他握筆之手猛然一抖,大團墨落在“不”字之上,迅速将之氤氲成一個黑團。
曹植愣了許久。
然後,他才緩緩執起這一封竹簡,緊緊閉了眼。
秋七月,曹操軍至無終。
時正當夏季多雨季節,道路險阻而烏桓守徑要,曹軍不得前進。田疇建議曹操從近路偷襲烏桓,曹操以為然。
由此,曹操與烏桓之争,終于至關緊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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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