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曹操出征前已料及此戰決不會順利。他卻從不會料到,情勢居然會是如此的不利。
大軍方至無終,已有連日的陰雨連綿。加之洪水頻發,道路泥濘,根本無法行軍,将士疲憊不堪。曹操本欲以無終為據,沿海邊經山海關出關,圍烏桓之地。
而今觀之,恐怕未至烏桓老巢軍心便要垮了。
事實上,軍中諸将也頗有微詞。他們等了好些日子,終于按耐不住齊齊聚集在曹操營帳裏,勸誡曹操退兵一事。
此事若再早一天,曹操說不定便同意了。然今日曹操方得田疇,決議,自然是不可能退兵了。
曹操聽聞左右言語,依然泰然自若,忽然淡道:“諸位還記得我們當初在官渡與袁本初那一戰麽?”
原先七嘴八舌的衆人頓時啞然無聲。
曹操道:“張遼,你說。”
張遼躬身道:“昔日袁紹領兵七萬,而我軍唯有不到兩萬精兵。”
曹操點頭:“公達,依你之見呢?”
荀攸環顧四周。
他見衆将領面上有驚懼神色,心中略略一嘆。他雖也有意退兵,卻不得不說:“昔日我軍能贏袁紹,如今也自然能贏蹋頓。”
曹操一手撐着案幾,起身走了幾步:“不錯。公達說的不錯。”
“昔日袁本初是北方最強的諸侯,哪怕孤心中再是不悅,在他面前也得低下頭顱。但正是這樣強盛之人,卻敗在孤之手下。而今征烏桓,不正如當年袁紹麽?”
當年他們陷入絕境,有許攸夜奔而來;如今他們被困無終,有田疇投奔,予他一條退路。
既是退路,亦是唯一的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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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将也都聽聞先前田疇所言,如今再聽曹操此話,便知退兵是不可能了。心下半是懼怕半是踟躇,又聽得曹操道:“奉孝,除了田疇計策,你又認為如何?”
諸将皆将目光放到郭嘉身上。
許是氣候不佳,到達無終沒幾天郭嘉便病倒了。
他站在衆人中間,面色慘白,身形也十分憔悴。但縱是如,依然不緊不慢。見曹操詢問他,才從容道:“在下以為,可放棄辎重,輕裝前進。”
諸将悚然震驚!
他們再無法掩飾心中恐懼,凝視郭嘉的目光也如同在看一個瘋子。
——要他們抛棄辎重,只留馬匹與糧草,豈非瘋了?
諸将緩緩将目光放回曹操身上,卻見得主公居然贊賞一笑,輕描淡寫道:“孤也這般認為。”
諸将呼吸一窒,不僅面面相觑。
他們看到了對方臉上的茫然,也能才想到自己臉上是何等茫然。良久,都無一人說話。
死寂,營中如墳一般死寂。
諸将離去時,恍恍惚惚想着今日到底發生何事呢?抑或是他們進入主公營帳的方式有問題,才會聽聞如此信息。
……一定是他們進入主公營帳的方式有問題……
待衆人散去,曹操才緩緩隐下面上自信與微笑,反而覆了一層晦暗,眸中冷芒更是瞬息明滅。
他從不懷疑郭嘉的判斷,亦不後悔自己的決定,也始終堅信無論烏桓如何抵抗皆是無用。然時至如今,他已無法無視這一戰中,他們已到當日官渡的山窮水盡。
無論是天時不利,抑或地利不合。
這已是他這一輩子,最大的挑戰。
先前他若聽從諸位将建議,則可保守現下之地,然将來必有烏桓侵犯,何談南下再取荊州、收江東?而今雖是冒險一搏,一旦成功卻是一勞永逸!
他唯有一戰。
昔日西楚霸王項羽破釜沉舟終贏秦軍,而今至于他們,也已是背水一戰。
若不成功……便覆亡罷!
大軍躊躇滿志而來,無奈轉道走小路遠走柳城。
臨去濱海前,曹操回首北方,心中微動。他便命人在道旁立下牌子,上書“方今暑夏,道路不通,且俟秋冬,乃複進軍”。
這一句話,曹操是在告訴蹋頓,他已引軍歸去。烏桓蠻夷無智,則必不猜忌。
果不其然。
烏桓精兵追擊至此見之,當真以為大軍已去,就此松懈。
八月,曹操将至柳城。
這一路,他們開山路、塞山谷,路經過白檀、又越平岡,涉水過鮮卑庭……直至大軍距柳城二百裏時,蹋頓才探知消息。他匆忙命袁尚袁煕及遼西、右北平單于抵之,合領虜騎兵數萬人迎戰。
只待再過一日,決戰于白狼山。
夜色傾城。
八月時邺城便有些冷了,更何況如今身在遼東白狼山。
郭嘉病地越重了。
他原先只是咳嗽發熱,如今卻開始嘔吐、腹瀉、昏睡……甚至有時候,連腦子都有些糊塗了。
他這才開始重視曹植所言。
曹植的信,他在七月無終時便已收到了。當時匆匆一瞥,只知信的內容是在提醒他此行危機。
先前他并不在意,而今至白狼山病重不堪。才想到曹植兩年前的那一句保重,因而将信再找了出來,逐字逐句看了一遍。
看完之後,神色更是詭谲莫測。
他終是将手中信箋丢入火爐中,起身出了營帳。
天幕黑暗,月明星稀。
荀攸披着外衣,負手站在不遠處。他微仰着頭凝視前方,昏暗光線裏看不清他面上神色悲喜。
郭嘉道:“公達這是在夜觀星相?”
荀攸這才回了神,見來着是郭嘉,關切道:“奉孝怎麽出來了?快回去躺着,你病還沒好呢。”
郭嘉輕笑道:“不礙事,一直躺着也有些累了。便出來走幾步。”
荀攸颔首。
郭嘉心中有些亂,便随意問荀攸道:“我見見公達面色不虞,可有何心事?”
“這一戰能勝,卻也是險勝,我軍必需付出極大代價。”荀攸這般道:“在下之所以不支持北征烏桓,也正是因此。”
郭嘉淡道:“攘外必先安內。若不先抹去北方威脅,我軍何談南征劉表呢?”
荀攸微微一嘆:“是啊,卻不知我軍明日又要失去多少将士。”
郭嘉淡道:“若能蕩平北方,一切皆是值得的。”
荀攸聞之,閉眸悵然長嘆。良久,他才無奈道:“人若能活着,為何要去死呢。”
郭嘉指尖一顫。
“夜深寒重,奉孝你也早些回去休息罷。”荀攸說完這一句話,便告辭回去營帳之中了。唯有郭嘉還立在原地,一動不動。
許久,他終是難忍夜間深寒,重重咳嗽起來。
翌日,曹操登白狼山頂。
他觀得烏丸軍隊陣容不整,心中料定烏丸人必未知曉自己已至白狼山,便下令張遼為先鋒率軍在前,自己率軍随後,全軍突擊絕不後退!
這是一場血戰。
哪怕是當日面對袁紹,也從無如此驚險!
郭嘉鎮定站在白狼山頂,他一瞬不瞬凝視下方戰場,從容微笑起來。冷風如刀削在他的臉上,呼嘯着刺入他的脾肺,引得他愈發猛烈地咳嗽。
他面色已慘白如紙,整個人都恍若風中燭火,仿佛下一刻便要消逝。
但他的眼眸很亮。
甚至是夜晚天幕裏的北鬥星,都無法匹及的明亮。
此時曹植與阿敏正在練箭。
自從五月阿敏被教訓在曹植授意下認王奇做義父,随王奇姓王之後,整個人都不同往常了。他甚至一改從前沉默,開朗愛笑了起來。
曹植也便命他同自己一同練箭。
射箭之奧秘,無論力量、心神皆是缺一不可。曹植在王奇訓練之下,力量已有了一些。王奇也發現,曹植近來有些神不守舍。
他見曹植引弓拉弦,忽然道:“你最近神思不屬,是在思春呢?”
曹植聞之,右手猛然一抖,利箭脫弓而去。王奇順着那一箭的軌跡看去,卻見本應訂在箭靶上的箭支,正顫顫悠悠安然戳着一步開外的樹幹上。
“……”
王奇悠然喝了口酒。他似乎全然忘記了自己才是這一箭偏離的罪魁禍首,微笑道:“啧,你又沒射中。”
曹植額上三條黑線。
——究竟是怎樣的老師,會以學生學的不好為樂呢?
曹植百思不得其解,便放下手中長弓略略嘆息。半晌,他才悶悶道:“先生,學生并未思春,只是近來很擔心一位友人罷了。”
王奇挑眉。
他仰頭飲下一大口米酒,然後順着這一動作遙望蒼穹。
天幕湛藍,浮雲悠然。更有涼風習習吹拂,十分清爽。
如此秋日,本便是讓人享受的。
啊敏接過王奇話語道:“您若實在是擔心友人,為何不去瞧一瞧呢?”
曹植再嘆了口氣。
阿敏見他如此模樣,便知曉曹植的友人距離此地怕是不遠。如此,也确實是要擔心了。
只是阿敏從未擔憂過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人,便也說不出什麽安慰話語。
王奇瞥了他一眼:“擔心有用麽?”
曹植面色下沉,緩緩搖了搖頭。
王奇喝了一口酒:“既知擔心無用,何不想辦法去解決呢。”
曹植心猛然一跳。
“你從前和我說,你要用你手中的劍來守護一切。”他說着,看曹植面上神色愈發凝重,繼續道:“師傅期待那一天。”
建安十三年八月,曹操破烏桓,斬蹋頓及虜名王下多人。胡漢兵将,降者二十餘萬人,袁尚袁譚逃往公孫康處。九月,郭嘉遺計曹操坐收譚尚之人頭。
不久,傳來郭嘉病重、恐有性命之憂這一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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