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曹操将華佗打入大牢時,已是六月末了。

此前不得不說曹操執着于華佗的緣由,源于陳登。

陳登本是曹操極為信任之人。陳登之父曾經阻止呂布和袁術的聯姻,陳登則在奉呂布之命拜見曹操時說,呂布此人勇而無計,輕于去就,宜早圖之。因而曹操立即封陳登為廣陵太守,與他裏應外合,拿下呂布。

後來陳登得病,請華佗前來診治。時華佗曰:“病後三期當發,遇良醫乃可濟救。”結果三年之後此病果然重發,而陳登即刻身死。

陳登之死天下震驚,世人在感嘆這種疾病的同時,将華佗誇耀成天下地下絕無僅有的神醫。

曹操聞之,自然是要将他請來的。

事實上曹操本有頭風舊疾。此病偶爾發作,心慌目眩甚是難受。然自從召華佗前來針灸之後,曹操發覺果真有效。

他便命華佗常在左右,後來命華佗為專屬醫侍。

只是華佗一則不喜束縛;二則他本也是讀書人,受儒家思想頗重,心中厭惡挾天子以令天下的曹操;三則曹操之病為陳年舊疾,極難根治。

是以,華佗便常以思家為緣由歸家。

此前曹操樂于籠絡神醫華佗,于華佗幾次三番歸家也并無所謂。只是自從北征烏桓之後,頭疼發作地愈發頻繁了,因而想起華佗,急召他前來。

然華佗居然以妻子重病為緣由,死活不可動身。

曹操幾乎是勃然大怒!他當即派人前去檢查,發現華佗妻子果真是裝病。于是抓華佗,投入許都獄中。

曹植知曉此事時,荀彧預與郭嘉先行一步勸誡曹操。

當事時,荀彧道:“華佗之醫術實在太過高明,其存在亦關系天下百姓。主公不若赦免華佗,一則可令華佗繼續為主公治療此病,二則可得華佗感激。”

曹操嗤笑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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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他的頭風,不過只是一場小病。他幾次請華佗前來,那老頭居然敢推三阻四,用妻子重病之股欺瞞于他。待見到了他,更說此病無法根治,唯一之法只有開顱。

開顱之意,豈非将一個人的腦袋劈開來?而人的腦袋一旦被劈開來,豈非活不成了?

是以曹操當下大怒,拂袖而去。

如今曹操正在氣頭上,聽聞荀彧此言,只冷笑道:“華佗養病自重,小人也。如今就算孤不殺他,他也決不為孤徹底治好這病。”

荀彧微皺眉。他張了張口,還想再勸些什麽,卻見得曹操瞥了他一眼,揮手淡道:“行了,你下去罷。孤倒要看看,天下沒了這庸醫,又能如何!”

只此一眼,其中微妙複雜之情,已使荀彧為之一顫。

——他如何能不理解這眼神之中微妙複雜呢?

他跟随曹操二十餘年,幾乎将這半生都獻給了曹操,為他出謀劃策,為他舉薦賢才,為他殚精竭慮……從前他與曹操無話不談,曹操也從不瞞着他任何事,更常對左右贊賞說“吾之子房”……

荀彧也一直以為,他當真是曹操的“子房”。

直至近日。

直至近日,曹操自封丞相,言辭中更有肆殺諸如孔融之流文士的念想,他便如以往那般勸誡曹操。便在這之後,他發現曹操對他,已不似從前的知無不言與放松。

思及此,荀彧斂容,掩去滿眼苦澀悲恸。

是他太過自信了罷……甚至遺忘歷史上張良是因及時功成身退,才得以避免了韓信、彭越等鳥盡弓藏的下場。

而他……已引起主公猜忌了麽?

他一手緊握在袖中,到底是不再說話了,只躬身一拜緩緩退下。

郭嘉已将一切看在眼底。

他心悸難忍,面上還似什麽都不曾見到,平靜無波。

曹操面色看起來好了一些,他瞥了荀彧有些蕭瑟的背影一眼,心中也有些不舒服。但他很快略去這些不悅,淡道:“奉孝你來也是勸孤釋放華佗的?”

郭嘉微微一笑:“主公是否願聽郭嘉一言呢?”

“若孤不願意呢?”

郭嘉悵然嘆息。

曹操不耐道:“孤知曉你此番病重是華佗醫治的,也知曉你堅守所謂的滴水之恩,湧泉相報。然奉孝也可以想想,其實你康複也不過是時間問題,沒有華佗你本就能活下去。”

郭嘉緩緩皺眉:“主公這是鐵了心要殺華佗?”

曹操也瞥了他一眼,眼中依舊是複雜:“不錯。”

郭嘉頓了頓,躬身一禮道:“如此,郭嘉告退。”

而華佗在牢中與曹操對話,也很快的廣為流傳了。

其中最為引人驚奇的,是華佗所言“開顱”兩字。

開顱……

曹植聽聞這兩字時,眼角狠狠一抽。

所謂開顱,便是手術。但在如今年代就有開顱一說……

——這不科學啊喂!

曹植這般想着,飛快趕往曹操所在大殿。他先是遇到了荀彧,停下腳步行了個禮,卻見荀彧根本不曾瞧見自己,恍恍惚惚離去。他心下覺得此事不好,便見郭嘉迎面而來。

瞧見他,郭嘉面上也未有笑容:“主公如今正在氣頭上,你去亦是無用。”

曹植嘆了口氣。

“在下打算去獄中探望神醫,四公子一起?”

“好。”

見來人是曹植與郭嘉,獄卒自然不敢為難,很快便

兩人同行,郭嘉記得幾年前身邊少年似乎只能到他腰際高度,如今卻能已勉強能與他并肩。

天牢之陰冷,更使郭嘉咳嗽起來。

曹植握了郭嘉的手,一時只覺他手指冰涼,便忍不住緊了緊。然後在郭嘉反應過來揮開前,果斷松開了手。

郭嘉咳嗽一頓,心下微妙。

他隐約能覺察到曹植對他難以言說的感情,卻也始終不敢置信,便樂于假裝不知。

只是方才他的手……實在太暖。

暖到,他甚至有一瞬間的恍惚。

這條路很快走到底了,也到華佗面前了。

前一次見華佗時,他還像一位四五十歲的中年人,而今卻兩鬓斑白,蒼老憔悴不少。

曹植心中嘆了口氣,恭恭敬敬朝華佗行了個禮:“老先生,在下來看您了。”

華佗雙眼一亮。但瞧見他一旁郭嘉,面色又有些不好。

牢房光線昏暗,粗略看去只覺郭嘉面色鐵青。華佗便冷聲道:“你在北方傷了脾肺,最忌陰冷。如今還跑來大牢,這是不要命了?”

這世上醫生大多有個通病。他們最厭惡的,莫過于他們辛辛苦苦醫治好,轉眼卻又受傷之人。

曹植輕咳一聲。

華佗瞥了他一眼:“你又沒病,咳什麽咳。”

曹植滿面尴尬。

他轉頭,件郭嘉亦是似笑非笑凝視着他。光線昏惑,襯得他的眼眸也愈發的黑亮。

曹植心中微動。

他摸了摸鼻子,硬生生轉了個話題:“老先生,您可有把握治好我父親?”

華佗瞥了他一眼,不說話了。

事實上這世上除了不聽話的病人,質疑他們醫術之人,也頗為讨厭。

曹植行了個禮:“先生莫怪,在下只是擔憂先生而已。”

華佗聞言,悵然嘆了口氣:“老夫也知你是為老夫好。只是你們無需多言,老夫知道這條命,大概是到頭了!”

他這般說着,表情也有些悵然,卻并沒有任何瘋狂抑或痛苦。

也許他本已見慣生死,反而不那麽在意了。

華佗頓了頓,緩緩道:“老夫年輕時是個讀書人,更因兼通數經而頗為自負。老夫當時自然欲為官,可惜天下混亂,老夫又沒有什麽靠山,因而做官于老夫而言,不過一種奢望。”

曹植于郭嘉靜靜聽着,并不打斷。

華佗繼續道:“無奈之下,老夫棄文從醫。這亂世裏,當個大夫,至少還有一口飯吃。”

“起先,老夫也怨恨過。只是見到的人多了,明白衆生百态,也就慢慢平靜下來了。”

“有人臨死不敢怨恨,有人諱疾忌醫,有人心性狹隘,有人面對死亡豁達通徹……”華佗說道這裏,微笑起來:“不僅平靜了,每當醫好一人,見到他們欽佩的目光,老夫更有了一種難以言說的滿足了。”

尤其是看見那些本來奄奄一息之人,在自己治療之下能跑能跳,活得好好的,心中便有不可形容的愉悅自豪了。

曹植也微笑起來:“先生雖不能為官造福百姓,但為醫卻救了更多人性命。”

華佗聞之,傲然道:“不錯。”

語罷,他的面色又有些黯然起來:“老夫至于如今下場,也是自找的。老夫不怕死,卻擔心死了之後,無人能繼承老夫衣缽。”

他說着,取出一個布包,将之交由曹植:“這本書,是老夫畢生心血。四公子拿好了,将來若能遇到一心向醫之人,不如将之交由他。”

曹植應下。

他忽然道:“先生還記得當日你我約定麽?”

華佗再度微笑起來:“當然記得。”

“還請老先生一直記得,将來曹植若将醫館開遍天下,依然要請老先生坐鎮堂中。”

華佗愈發高興:“好,好!”

自牢中出來,氣氛便有些沉重。

郭嘉忽然道:“我回去想想如何救,你不要來打擾我。”

然後他便命人搬了幾桶涼井水,而後揮退衆人,打算往自己身上潑去。

他的身體,自然是了解的。

昔日華佗聽聞曹操在不遠處,并不願久留,只留了藥方便翩然遠去。這具身體從未痊愈,而今若能再重病一次,也豈非能令主公放出華佗,令他為自己治病麽。

郭嘉瞧着水桶,面色有些微妙。

想不到他運籌帷幄這麽多年,臨到如今居然要用這種計策……而事實上他縱有其餘辦法勸誡曹操,卻始終沒有一種能如此直接有效。

他想着,正要提起水桶将水往身上潑時,聽得院外曹植聲音道:“先生果然這麽做了。”

郭嘉放下水桶,表情有些淡。

曹植一邊走入庭中,一邊嘆了口氣:“先生又是何苦。不若讓學生來,就算病了,也能很快痊愈。”

郭嘉瞥了他一眼。

十六歲少年身姿英挺,比他自然是要健壯許多,哪怕潑上十桶涼水,恐怕也不能讓他生個小病。是以他便漫不經心道:“你行麽?”

“……”曹植面色微妙。

他上下打量郭嘉,看着他蒼白的面色糾結道:“我行不行,先生以後定能知曉。”

郭嘉一愣。

他緩緩瞪大眼,驟然反應過來曹植話中含義,猛然調轉方向,“嘩啦”一聲将整桶涼水都潑到曹植身上。

曹植抹了一把臉,無語凝視着他。

郭嘉微笑起來。

他的笑依然如從前的從容溫和,但在曹植眼中,不知怎的居然有了一分猙獰。

他輕聲道:“哦?既然四公子當仁不讓,便辛苦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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