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華佗很快來了。

看到這位老者,總令人感覺一陣安心。但曹操父子瞧見華佗并不太差的神色,非但未曾有安心,反而更是提心吊膽。

——人若是咳血,豈非是受了極重內傷,就要不好了麽?

但兩人心中思緒完全,卻是誰也不曾問出這個問題。

也許,他們害怕聽聞這個噩耗。

華佗很快把完脈。他看了曹操一眼,解釋病因道:“此乃外邪襲肺、氣虛不攝。他肺絡本已受損,如今便是血溢氣道。也不知曹公先前與他說了什麽,使得他累至咳血?”

曹操緊緊攏眉。

他看了眼床中半死不活的人,面上又有了難以自抑的煩躁與狠戾。但大約是見到了華佗眼中的冷漠,他很快将這些表情盡數斂下,關切道:“奉孝可還有救?”

曹植下意識将呼吸都摒了起來。

華佗一手撫須,泰然自若道:“自然是有的。”

曹操與曹植的表情才放松了一些。

他又聽得華佗道:“老夫還要為軍師施上幾針,時間恐怕有些久。丞相如此繁忙,不敢叨擾,還請您早些歸去吧。”

曹操冷冷瞧了華佗一眼,拂袖而去。至于門口,又回頭再看了看郭嘉,才憂心離去了。

曹植嘆了口氣。

華佗與曹操兩人,早已是相看兩生厭了。至今如今華佗還在曹府,半是因為郭嘉,半則是曹操軟禁。而曹操雖不殺他,兩人之間卻也不再虛與委蛇,予對方好臉色看。

好在曹操還需仰仗華佗……否則又豈會留着他給自己難堪?!而一旦郭嘉好轉,以華佗今日作為,又如何還能活過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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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植憂心忡忡。

郭嘉昏迷了兩日,才堪堪醒來。

他醒來時,只覺整個人都漂浮在雲層般的虛無缥缈,完全感受不到任何痛苦抑。但瞬息之後,又有一陣極強烈的痛苦強壓而來,使得他渾身顫栗、難以承受地攥緊了指尖。

他死死握着手中不知何物,仿佛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浮木,緩緩暈了過去。

華佗本在外間喝茶。聽聞曹植驚呼,忙入內查看。見郭嘉這般模樣,便令曹植松開他的手,好讓他把脈。

但他很快發現其實是郭嘉死死抓着他的手,甚至在曹植的手腕上抓出了好幾條血痕。

曹植愣愣看着,心跳快的亂了節奏。

他握着郭嘉愈發纖細慘白的手,放到了心口,緩緩吐出一口氣。

“會沒事的……”他終究聽得自己這樣說,也不知是在告訴誰。

華佗聞之,手微微一頓。他終究是不置一詞,僅拍了拍曹植肩膀,取出長針為郭嘉繼續治療。

為了昔日順手救郭嘉一命而救自己,又為自家老師生病而親自照料……以曹植地位來看,實在是個太重情義的好孩子啊。

七月二十,曹操整軍待發。

這十多日以來他每日前去探望郭嘉,每日都見到他時大多是在昏迷;抑或清醒着,面色卻比死人還要難看的。

——昔日與世無雙的郭嘉,居然也要被病痛折磨的形銷骨毀!

曹操心中不忍,閉口不言上次未說完的假使後面究竟是什麽內容。

這幾日他也一直在想。郭嘉說劉備唯一的辦法是聯合孫權出兵,他信;不知孫權是否将出兵,他也信。孫權倘若不出兵,那麽劉備必死……孫權若是出兵呢?

而他屆時又是否能抵抗住近在咫尺的勝利誘惑呢?

曹操扪心自問,卻得不到任何答案。

理智上來說,統一北方後他應當保守一些;但事實上,天下是搏出來的!

豈非正如他在北征烏桓之後寫下的那一首千古流傳之詩,“老骥伏枥,志在千裏。烈士暮年,壯心不已”麽?

他這一生,本已是戎馬倥偬、歲月峥嵘。除了一統天下的結局,他不會為任何而停下,不會為任何而打倒!

思及此,曹操整個人豪氣陡升。他翻身上馬前,拍了拍曹植肩膀輕嘆了一句“照顧好你先生”,然後策馬,率大軍離去。

曹植恭敬應下。

大軍南下,他們自是須得歸家了。

曹丕走在,與尚在神游的曹植一同走在路上。

七月,夏歷之末,秋日之初。陽光照在身上還十分炎熱,路上行人匆匆,似為避暑。但曹丕并不覺得難受。

大抵是因他與曹植許久未一同走過一段路了,他居然有了些微懷念的。

曹丕眸色黯了黯。

他忽然說:“二哥打算明日出游,四弟一同去麽?”

曹植回了神。略有些赧然地瞧着自家二哥,然後又聽得他再說了一遍:“明日與二哥一同出游,可好?”

曹植眉梢一跳。他垂眸想了想,為難踟躇道:“可是先生……”

在半個時辰前,曹操還囑咐他好好照顧郭嘉,曹植絕不信曹丕沒有聽到。那麽曹操前腳才走,自家二哥後腳卻邀請自己出游,又是為什麽呢?

曹丕見他滿面遲疑,略略嘆息。

他的語氣似乎有些疼惜,更有曹植難以名狀的冷意:“都還不會照顧自己,呵,居然就想着照顧軍師。瞧你,人瘦了好一圈,連淤青都有了。”

他說着,執起曹植右手,以大拇指輕貼微腫的地方,緩緩摩挲一二。

暧昧莫名。

曹植心中一窒。

他對曹丕的了解,絕不會比對自己少。自然也能清晰看出,無論此刻曹丕态度再溫和,動作再旖旎,也無法掩飾他心中的不滿。

——但曹丕是在不滿什麽呢?

是不滿他整日照顧郭嘉而不好好休息,抑或與郭嘉一樣,以為他因為世子之位而接近于他?

倘若是前一種,曹丕對他的感情是否比他預料地深?

倘若是後一種,曹丕又是否會懷疑他從前一切作為?

曹植心中急轉,瞬息之間并無任何定論。他便幹脆不再想了,只怔怔看着曹丕,緩緩睜大了眼,眸中還有些微不知所措。

十六七歲的少年,來做出此番青澀、生嫩的表情,其實格外好看。

曹丕眸色愈深。

他收緊指尖,仿佛還能感覺觸及少年眼睑時殘留的熱度:“軍師畢竟還有華神醫照顧。你啊,便莫要太過操心了。”他頓了頓,又施施然說,“萬一到時先生未痊愈,你又病倒了……二哥如何向母親交代呢?”

他說的其實是前些日子為救華佗而病倒。雖然昔日前去探望時什麽都不說,他心中其實是十分不悅的。

他轉頭凝視少年。

幼時每遇困難便前來尋找二哥幫忙、習慣用着委屈的神色凝視自己的小孩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個愈發俊秀與耀眼的少年。這種轉變雖使他有些許的遺憾,到底還是愉悅與自豪多一些。

只是這個少年,尚且不屬于他。

曹丕終是淡道:“想來你這些日子也有些累了。近來秋光正好,便随着二哥一同出游,如何?”

曹植斂眸,神色有些掙紮。半晌,才釋然着應下:“好,那弟弟便聽從二哥安排了。”

曹丕這才勾起唇角,他忍不住伸手欲撫摸少年的發頂,終是換了方向轉而輕拍他的肩膀。

曹植回到家中時,還在想曹丕為何邀請自己。待回神,發現自己已在郭嘉院中。

他腳步頓了頓,表情有微妙的古怪。然後又換上一如往常的擔憂,朝裏走去。

翌日出行,曹植還見到了另一個怎麽也想不到的人。

那人站在陽光之下,逆光裏看不清他的面容是英俊抑或平淡。但僅是負手而立的動作,便令人深覺沉着內斂,甚至還有些微無人可掩飾的鋒芒。

司馬懿。

多年前驚鴻一瞥,無論曹操、曹丕抑或曹植,都未曾遺忘他。

先前他被征為文學椽至許昌後,只拜訪了幾人便深居簡出起來。士大夫們言語中談及他,皆言司馬懿這些年終于成熟內斂了。

但其實不是。

他還是一如既往的驕傲漠然,心中也依然嘲諷着曹操與他的态度習性。他前來上任,是不得已而為,卻并不妨礙他抱着旁觀的态度。哪怕兢兢業業,也不過用以迷惑曹操的表象。

曹植有那麽一瞬間,瞳仁微縮了。

司馬懿見到兩人,只是微挑了挑眉,躬身行了個大禮:“司馬懿見過二公子、四公子。”

曹丕微笑道:“司馬大人無需多。”

曹植亦是恭敬回禮。

曹丕邀他出游,他猜不太出來究竟何意。但瞧見司馬懿在此,心中倒是有了一分計較。

他便打起十二分精神,恢複先前。

曹丕本是善于交際之人,司馬懿也知曉,三人,一時賓主皆歡。

歸去之時,曹丕卻提出了送司馬懿一程。

本來主送客人,是十分正常的事。但若是曹丕要送司馬懿,卻不那麽正常了。

曹植知趣地一人回了家中,留曹丕與司馬懿兩人交談着往司馬朗府邸走去。

大約是先前有曹植的緣故,

司馬懿笑道:“二公子昨日送給在下筆與煙臺,在下很喜歡。”

他的五官本是極端正的,如此微笑更是愈發的俊朗如畫。哪怕與郭嘉等人站在一起,世人也決不會忽略這般一人。

這人本也有與曹營中謀士們比肩的實力。若非他先前不願前來,恐怕已能在青史中留名了。

曹丕瞧着他,雙目之中是滿滿的真誠:“先生喜歡就好。”

司馬懿對答亦是從善如流。

兩人又走了片刻,便見得司馬朗的府邸已近在眼前。然後,司馬懿果然聽得曹丕輕慢道:“先生覺得四弟如何?”

他緩緩眯了眯眼。

覺得曹植如何呢?司馬懿也在問自己。

幾年前他對曹操的印象、對于曹家子弟的印象,全部敗在曹植的一句話上。他後來自然是沒有興趣去查證曹植究竟是不是喜歡鬥蛐蛐,無論現下見這位四公子如何知禮恭謙,也不覺得曹植有什麽好。

且聽聞曹營之中軍師祭酒郭嘉重病,而四公子曹植親自照顧郭嘉簡直比曹操還上心。若非打着師徒的名義,豈非更要叫人冷笑了麽。

如此急功近利,倒也符合他年紀。

不過司馬懿自然是不會說的,他非但不說,還要誇獎曹植:“四公子心性謙和,對在下也十分友善恭敬。假以時日,必可成不屬于荀令君的儒雅之士。”

他雖是在稱贊曹植,實際卻在說他也唯有外表能與士大夫們比拟,卻閉口不言內裏。顯然是一點也不看好曹植。

曹丕眼中染笑容。他似沒有聽出司馬懿的弦外之音,只是單純為曹植得到稱贊而開心罷了。

司馬懿挑了挑眉:“二公子與四公子感情倒是不錯。”

曹丕微笑愈深。

大約是想到了什麽,他此刻的微笑并非浮于表面的奢華,而是當真覆了些許的溫柔。但哪怕只是這一丁點的溫柔,都足夠令人側目:“他是我弟弟。”

他這般說,語氣之平淡一如天幕的風淡雲清。

司馬懿不置可否。

衆所周知曹操子嗣諸多,最富盛名的卻并非如今的長子曹丕,反而是年僅十三歲的曹沖。倘若今日他們談論的是曹沖,恐怕曹丕決露出些許溫柔。

——在大業面前,親情友情都是可以抛棄的東西。

只是司馬懿觀察的這半日裏,曹丕對曹植,當真是有些不同的。

司馬懿尚在思索不同之處,府邸已近在眼前了。曹丕拱手一禮:“先生既已安全到家,曹丕便也歸去了。”

司馬懿仰頭看了看天色,淡道:“也好。”他頓了,複而解釋道,“天之将變,二公子還是早日歸去的好。”

曹丕心念一動。

他擡首凝視司馬懿雙眸,一時猜不準這句話究竟是單純提醒他即将落雨,抑或他當真看透了什麽。

曹丕看了半晌,終究是不置可否斂眸。在司馬懿恭送的神色裏,不緊不慢離去了。

他歸家不久,天幕果真換了個顏色。

原先日光璀璨,如今卻飄浮着不知哪來的黑雲,以不可違逆之勢逼近許昌。

誠如司馬懿所說,天終要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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