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郭嘉遇到了麻煩。
他出行之前告知了曹丕,他的目的是早日到達江陵掌握戰局,考慮到他的身體不大好,以及考慮到路途之中可能遇到流寇之類烏合之衆,曹丕便請他帶着華佗一同前去,同樣幫他選了十名武藝不錯的侍衛。
正如貴公子出行,低調而沉穩。
但不巧的是,他們方離開許昌便遇一場暴雨,天氣驟冷使郭嘉身體又不好了起來。因而十二人再逗留了兩日,行走速度則又慢了一些。
雨後晴朗,天氣又冷了一些。這一日郭嘉縮在馬車中昏昏欲睡之際,又遇到了流寇襲擊。
對方先以躲在一旁,暗中舉弓射殺。還好他的馬車是木板所制,擋住了大部分箭矢。而訓練有素的精銳侍衛也瞬間反應過來了,反撲而去。
郭嘉面色凝重。
亂世自然是有流寇四處作亂的,甚至有偷偷撿來軍隊掉落的弓箭盔甲,便比一般百姓更為厲害。但軍隊所過必要清剿這些人,此地雖為偏僻,到底是前往江陵路上,又何來如此規模的流寇呢?
侍衛很快将人擒下。他們人少精良,對方則人多,卻是烏合之衆。兩兩相抵,他們居然死了五人,才将對方盡數斬殺。
郭嘉深吸一口氣,鼻翼之中盡是血腥。
他總覺得有些不對。
這仿佛是一場意外,他心中卻有預感并非如此。倘若當真不是,又有何人要殺他呢?
事實上他為人清傲,雖鮮有好友,也與人少有嫌隙。少數幾個有過節的,不是死了便是身在軍營之中,并不知道他如今動作。那麽是許昌城中有什麽人要他死,抑或當真只是一場意外麽。
這問題注定暫時無解,他便與華佗出了馬車,請華佗救治受傷侍衛。而他則走至被擒下的流寇之前。但他方才詢問了一句“何人要你前來”,便陡然有了一絲極強烈的預感,甚至渾身寒毛都要豎起來了。
耳畔聽聞“嗤”的輕響,他豁然轉頭之際,只見一個黑影悄然隐匿,卻有一支箭矢如狂風席卷,呼嘯而來!
郭嘉連呼吸都要窒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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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支箭朝着他眉心而來,他已是避無可避!
郭嘉瞳仁收縮。
他還未來得及做出什麽動作,面前又有一道寒芒以迅電不及瞑目之勢劃過眼睫,截斷那一支箭矢,使之顫顫巍巍插到了別的地方。
而這別的地方,卻是那流寇首領胸口之處。他豁然瞪大眼死死瞪着來人,目光之不可置信,終于轉為怨毒憎恨。
甚至死不瞑目。
一切發生在瞬間,甚至很多人都未曾來得及反應,便已結束。
唯有青衣謀士負手而立,姿态從容。
郭嘉緩緩吐出一口氣。
他眼中更有一絲恍惚、一絲驚惶,瞬息之後才略去恢複一貫從容鎮定。
然後,他才發覺胸腔疼得厲害,使得他難以自己地咳嗽出聲。
但當他看到來人時,滿面感激豁地一滞,與随之湧上的怒氣混合而極其怪異的微妙:“……”
不遠處,馬背上淵渟岳峙的白衣少年,在逆光之下露出一口白牙:“喲~好巧!先生也是來出游的嗎?”
“……”
所有人都維持着怔愣神色,呆呆瞧着這一少年。
寂靜。
唯有流寇們呻吟之音,襯着這一分死寂被無限放大,愈發凄慘。
郭嘉回過神了。
他的面色有些黑沉,比方才意識到那支箭愈加的沉凝。也許是大驚之後,使得他的聲音都有些嘶啞:“四公子……怎會在這裏?”
來人自然是曹植了。
先前他是在王奇院中練劍的。概因心情不佳,淩虐完院中樹木又開始淩虐王敏了。最終王奇看不下去,冷嘲熱諷他一番,忽然茅塞頓開:咦,為蝦米他不偷偷跟來呢?
——而這沖動,很快也變成了現實。
他先命人歸家告知母親與二哥,他要前去狩獵。然後又留了封書信,請王奇于翌日交由他們。
曹植眨眨眼,開始說瞎話:“初冬清涼,正是出游好時機哇!是以學生便與朋友一同出行游玩,以尋做詩寫賦的靈感嘛。”
郭嘉目光掠過曹植,看向他身旁之人。
這也是一名十六七歲的少年,瞧見他的目光,便恭恭敬敬向他行了個禮:“在下見過軍師大人,見過華神醫。”
這人也自然是王敏了。
郭嘉頓了頓。
這個少年長的普通,這一雙眼睛卻十分狡黠世故。這樣的人,絕非什麽世家公子。
他便淡道:“此地危難太甚,四公子還是早些歸去的好。來人,将四公子安全送回府去!”
話音方落,一名侍衛站了出來躬身一禮道:“四公子,請。”
曹植無奈嘆息。
他施施然躍下馬拔劍插回劍鞘,眨眼露出一個微笑:“其實,學生是來保護先生安全的。等先生安然抵達江陵,學生便自行歸去了。”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面上沒有丁點殺氣,仿佛方才他也沒有殺任何人,反而是平素與一衆公子出行的悠閑舒适。
這樣的人,被認為是名書生已是尋常。更何論單槍匹馬來保護他的安全,豈非說笑話?
但郭嘉笑不出來。
他還記得方才曹植在關鍵時刻将劍擲了出來,雖弄死了那原先被生擒的首領,但能在那種時候做出如此判斷,無論力度抑或反應,都是常人難以達到的。
五日前是曹植絞盡腦汁攔着他不要他前來,五日後是他糾結着不要曹植跟随……
他們的目的都已達到,兩人卻也同樣郁悶。
郭嘉便道:“你若是能打過這名侍衛,你便跟着罷。”
結果顯而易見,曹植輕松獲勝。
華佗還在為侍衛們醫治。甚至那些重傷的流寇,也在他照顧範圍。
醫者仁心,這些流寇俱是為生活所迫無奈成賊。華佗雖也厭惡他們,但始終做不到眼睜睜看着這些人去死。便用些紗布為他們包紮了傷口,告誡他們倘若能活下來,千萬再莫要為寇。
郭嘉站在路旁樹下,淡看這些。
曹植凝視着他,心中愈發無奈。
王敏一會端詳郭嘉,一會凝視曹植,面色微妙。
他終究是摸摸鼻子,從包袱裏掏出水壺與幹糧遞給曹植:“公子口渴不?”
曹植雙眼一亮。
他接過阿敏手中東西,遞給他一個贊許的眼神,在他略顯抽搐的神色裏湊近郭嘉,露出一個極其可愛的笑容:“先生,您渴不,要吃東西哇?”
這個笑容若在他十歲以前做出,是十分可愛的。但此時做出來,讓瞧見的人都覺得有些無語。
郭嘉瞥了他一眼。
他不言不語,自然也不去接曹植的遞來的東西。只靜靜站着,将目光放到遠處。
他磨磨蹭蹭挨到郭嘉身邊,細細凝視他淡然的神色,幾乎是期期艾艾道:“先生,您還在生氣麽……您就別生氣了吧……”
郭嘉再瞥了他一眼。
曹植心中一顫,笑的愈發谄媚。
“……”郭嘉嘴角抽了抽。
不知為何,瞧見曹植這般讨好的動作,他心中因曹植私自偷跑出來的悶氣便一掃而空了,反而戲谑道:“四公子有沒覺得,以你現下模樣,若在身後裝條尾巴左右搖晃,亦無半點違和。”
“……”曹植瞠目結舌。
這一句話本是戲言,但由着郭嘉說出來,居然如同一本正經的真理一般。
他默默想要收起手中東西,卻見郭嘉接過幹糧,咬了一口細細咀嚼,而後咽下。
曹植雙眸愈發明亮!
他仿佛瞧見勝利就在不遠之處,便微笑道:“先生是否在想是何人襲擊之故?畢竟一般流寇又豈會緊盯着先生下手呢?”
郭嘉又咬了口幹糧,慢條斯理吃下後淡道:“與四公子何幹?”
“……學生好奇啊!”
郭嘉又咬了口,嚼了許久咽下:“又與在下何幹。”
“……”
郭嘉吃了些幹糧,再悠然喝了一些水。他看着曹植無奈又隐忍的模樣,微笑愈深。
他想到先前曹植連看都不看那被他殺了的首領一眼,忽然淡淡道:“四公子可曾覺得害怕?”
曹植尾指一顫。
但他面上沒有分毫的動容,甚至好整以暇凝視郭嘉,若無其事道:“怕?為何要怕。”
郭嘉不語。
他站在路邊樹下,神色一如初見的坦然溫和:“第一次殺人,總要害怕的。”
他的劍雖然救了他,卻也害了另一個人。雖然這個人死有餘辜,但任何人第一次殺人後面對那死不瞑目的臉,總有滿面蒼白,或者嘔吐連連,或者神色惶恐……
亦唯有經常殺人之人,才是不動聲色麻木。
郭嘉垂首翻看手掌。
他的指尖纖細無力,就連縛雞之力都有些欠缺。事實上他們這樣的謀士,大多是從未真正執刀握劍殺死過人的。然有時候他們嘴皮子上下一合,卻要有成千上萬百姓,成為他人刀劍下亡魂。
郭嘉緩緩撰緊手指。
他還沒有完全握緊的時候,手中還多了一種溫熱而熟悉的感覺。回神,卻見是曹植将右手也覆了上來。
十七歲的少年,骨骼顯然還沒有完全成型,這一雙手卻與他的差不多大了。光看手背,白皙寬厚;指尖修長,骨節分明。
這是一雙很漂亮的手。不僅漂亮,更十分有力。每個指間還有厚繭,更是說明他勤習武藝。
郭嘉這般下着定義,心中恍然感受手心相觸的灼熱感。
然後,他像是被燙到一般豁然松開手。
曹植心中遺憾。
他凝視郭嘉,眸光閃爍,終是微笑道:“學生卻不是第一次殺人了。”
昔日與曹丕一同自邺城歸來遇險,才是他第一次殺人。彼時他心中波瀾,終被強自壓下。卻沒有一個人這樣輕描淡寫同他說一句,不要怕。
曹植按下心中悸動,轉而擡首凝望天幕。
天幕悠然,也正如第一次瞧見身旁之人,晴朗而幹淨。
“你不怕便好。”郭嘉收回目光。他終是淡道,“因為你的未來,一定比這些可怕。”
曹植微笑起來。
他說:“無論未來如何,學生都不怕。”
十一月八日,曹植與郭嘉到達江陵。事實上除了那一次刺殺,他們這一路上沒有遇到任何危難。此前曹操已聽聞消息,但此時正在與謀士們商量如何進攻,并未親自前來迎接。
曹植方下馬車,忽然聽得有人嗤笑道:“啧,軍師侍衛裏為何有奇怪之人……混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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