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司馬懿最近有些煩。

他的煩惱并不是曹操有意無意的試探,也不是朝中官員因變法一事而煩躁不安。令他煩惱的來源,其實是陳群。

陳群與他幼年相識,有總角之交。後來他入了曹營成為曹丕之師,如今司馬懿也來了,并不算太熟悉的兩人,倒成故交了。

是以陳群時常前來他府中與他飲酒暢聊,偶爾說一些有關曹丕的事。

司馬懿心清如鏡,不動聲色。

曹丕若有似無的拉攏他自然感覺到了,但如今并非戰隊的好時機,他又何必冒着被曹操殺頭的危險,投靠曹丕呢?

而今因變法一事,陳群卻常呆在他府中,随着日益流逝愈發急得團團轉。

司馬懿嘆道:“長文啊長文,我說你能不能不要轉了?你到我府中便一直轉來轉去,你頭不暈麽?”

陳群急道:“今日四公子就在宴請群臣了,這可怎辦才好啊!”

司馬懿輕笑一聲:“以在下看來,這事也沒什麽好急的。”

陳群沉重道:“仲達啊!你這是不知丕公子有多煩惱,自然也不我為何如此驚慌了!”

司馬懿斂眸一笑。他面容英俊,這一笑也自然十分好看:“其實反過來看,四公子越将此事辦的漂亮,對丕公子也未嘗不是件好事。”

陳群奇道:“這是為何?”

司馬懿笑而不語。

陳群拍案無奈道:“我說仲達啊,你就不能直接把話說完呢?這話都說一半,你要生生急死我啊?”

“丞相之意,誰能揣測。但既然丕公子要在下猜測,在下便猜上一猜罷。丞相令四公子參與變法——這是捧……”司馬懿給他倒了杯酒,眼中寒芒愈甚,“呵,亦是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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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外界質疑何許,曹植最終還是參與其中。

這些日子衆人見聽聞帝王同意荀彧建議的變法後,居然當真将此事交由曹操、任由曹植來辦,皆是日日不知倦怠上書變法各種弊端,抑或稱“曹操居然以大病為借口令一個不滿二十的黃口小兒敷衍此事”,“此次變法不過是小兒游戲”等理由,求帝王收回成命。

然這些舉動除了将帝王煩得連早朝都懶得上,沒有任何結果。

他們只能将目光放回曹操身上。

只是去年九月曹操斬殺孔融一事引得士族大夫們心有戚戚,因而幾乎無人膽直谏曹操。只能私底下嘲諷此事,并消極以對。

曹操一概不理,仿佛權權交由曹植。

要變法,自然是要了解當前法度有哪些适合當今朝廷,那些不适合。因而曹植命人快馬加鞭走訪各地,半月便帶回了萬份調查卷軸。

他花了三日時間,與楊修、荀彧等人一同看完這些調查,心中已有了些許感觸。

然後,由曹植設宴,請衆朝廷命官前往商量如何制定法度。

然這一日曹植等了兩個時辰,除了荀彧等曹營重臣,不過來了三人!其餘人不是突然出門訪友,便是得病抱恙了。

曹植一直微笑淡然。

直至日落西山,曹植才揮手命侍衛帶上大夫,與家丁前去。他說:“我參與此事,是父親下令。來人,請上大夫一同前往探看諸位重病之人。”

“當然,如有不實者……休怪我以蔑視朝政為由,重懲諸位。”

他說完這一句話半個時辰,才有人陸續到往。

天幕已黑透了,曹植終于等到人了。

他宴請二十名在朝中舉足輕重的大臣商讨此事,只來了十五位。其餘五位,則是見曹植命大夫前來診斷,而惱羞成怒閉門謝客。

有人詢問曹植如何處置那些人,畢竟曹植也不過曹府公子,并無全力。

曹植聞之,只微笑道:“待我歸去請示父親,諸位便知他們下場了。”

所有人住口不言。

宴會已開始了。許是等了半日的緣故,飯菜都已經冷了。他們動了幾筷便将之置于一旁。但曹植偏偏不如他們所願,詢問他們是否是飯菜不可口。

因而他們非但不能停筷,反而要喜笑顏開地吃下去。

酒過三巡,才是說話時刻。曹植見衆人實在吃不下了,才起身道:“今日請諸位前來,想必諸位已是了然。父親打算變法,以使我朝強盛。”

有人打斷道:“陛下定都許昌時,已頒布法令。至于今日,天下方才适應,丞相為何又要改變?須知變法需循序漸進,四公子如此是否太過激進?”

曹植淡道:“這位大人這般說看似有理,但本公子卻不敢茍同。”

那人眼中精光一片,見曹植反駁自己,便冷聲道:“哦?四公子請說。”

曹植道:“陛下當年頒布法令,父親尚未一統北方。而今十二年已逝,父親也已一統北方,法令自當與時俱進!”

有人道曹植根本不知朝廷大事,又如何知曉如今法度不适合以前。

曹植微笑着聽完衆人反駁甚至譏诮嘲諷,命侍從送上他收集的資料:“諸位請看看眼前錦帛。事實上在此之前我的确不知現今法令是否适合,但瞧見這一份資料,我卻是有些明了了。”

“這位大人說,四州可與我許昌同法。但諸位可知其餘三州毀去多少城池?有多少人們流離失所,四處颠沛。由此一來,各地百姓又有多少?那些地方是否有足夠耕地,是否有足夠的人栽種糧食?那麽每年又當收取多少苛捐雜稅使他們不必餓死,而使國庫充盈?”

衆人嘩然。

有人交頭接耳,有人凝視曹植,面色叵測。

曹植只道:“諸位且好好看看罷。”

衆人埋頭。待盡數翻閱,面色都有些難看。

——他們讀的都是孔孟之道,以仁為本。但很多人龜縮在許昌一隅,整日争權奪利,甚至遺忘天下百姓生活水生火熱!

那麽他們讀書還有何用?

大多人都阖眼,悵然長嘆。

“既然諸位都已看過了,想來心中已知曉許昌律法究竟是否合适其餘三州。”曹植思索片刻,然後道,“管仲變法,齊桓公确立霸業;商鞅變法,秦國逐漸強大,最終一統六國;而父親,諸位難道認為父親無法披靡管仲、商鞅麽?”

四下一片安靜。

荀彧終于起身道:“天下要亂,是因為朝廷不能上下一心,百姓不能盡歸朝廷。所以才有董卓挾持天子胡作非為,所以才有孫權占江東而不願歸降,所以才有劉備打着皇叔旗號招兵買馬。在下以為,變法勢在必行。假使丞相頒布法令,所有人齊心合力,定可重振我大漢王朝!”

曹植道:“荀令君說的是。”

有人已被說動了:“但歷代變法,削減的皆是我士族家業。四公子又如何能保住我等家業?”

曹植心中冷笑。但他并不反駁,反而将問題踢回給他們:“在下不知,但各位大人定有答案。”

衆人皆有些驚訝。

曹植繼續道:“諸位才學,本是天下最為優秀的。倘若諸位能想出些強國富民的法令,自是二者兼顧。”

衆人盡是沉思。

“諸位皆是為父親辦事,而我亦是。”曹植起身走到廳堂正中,躬身對衆人行了個大禮,朗聲對衆人道,“因而還請諸位暫時放下成見,與父親齊心協力共同制定理法,使百姓能安居樂業!”

夜已深了。

曹植遣散衆人,更令侍衛們先行歸去,反而一人走在歸家道上。

他心中有些亂。

自曹操命他主持變法,半月以來他一直在收集資料。直至今日與衆臣的第一次交鋒,看起來是他險勝一籌。

先以曹操名頭威脅,将他們強壓而來;然後以朝廷現狀說明變法勢在必行,令他們再無法反駁;接着暗示他們,若參與此次變法可以試圖挽回一部分利益;最後再放低姿态,請求諸位士族大夫幫忙。

一切盡如推測。他本應高興的,但不知怎的忽然就有了些不太好的想法。

他在想曹操命他暫代主持變法的原因,是否還有被自己忽略的地方。而忽略之處,對于他将做的事又是否有其餘意義。

曹植百思不得其解,然後他才看到不遠處的那一個人。

夜色凄迷,這個人披着的那件黑色大氅上都已是一片潮濕。

但他并不在意。他只是靜靜負手而立,靜靜等着。

他正是郭嘉。

曹植吓了一跳,三步并作兩步走至郭嘉面前,詫道:“先生怎會在這裏?”

郭嘉面如霜色。他病已差不多好了,依然是曹植七八年前初見的清俊。他的眼眸還是深邃,四目相接之間尤覆着引人墜落的魔力。

他将雙手放到嘴邊哈了口氣,微笑道:“自然是等你。”

曹植下意識伸手,但手伸到一半又忍住了。他解開身上披風,将之覆到郭嘉身上:“先生是為了變法一事?”

郭嘉深更半夜在此地等候,自然是因為變法,郭嘉不能參與的變法。

事實上作為曹操謀臣,他要顧及的東西太多了。首先他要聰明,知道什麽事該做,什麽事不該做。但他又不能太聰明,因為一旦太聰明,那麽主公活不長了,他們也就活不長了。

歷史上那麽多飛鳥盡良弓藏,決不是明主老了昏聩了。事實上他們害怕的是但凡他們死了,他們的後代還能壓制住這些人麽?

不能的。

曹操如今老了,開始考慮世子之位了。那麽他們這些謀臣能避則避,若避不過去也只能暗中相助。因為曹操本已心生忌憚,又豈容他們指點下一代江山?

才有郭嘉如今這般情景。

曹植也明白,所以他不問郭嘉。但郭嘉又為何出現在此呢?難道他果真遺漏了什麽很重要的東西?

郭嘉将手攏在曹植披風裏,然後淡道:“在下明白四公子不願在下參與的心思,四公子也處理的很好。但時至今日在下發現,原來四公子尚未察覺到主公的另一個目的。”

昔日曹植與楊修分析時,曹植說出了四點。但其實還有第五點,曹植與楊修皆不曾意料到。

郭嘉緩緩吐出一口氣:“主公最主要的目的,是借此警告四公子。”

曹植指尖顫了顫,他的腦子有那麽瞬間的空白。

他終于知道他所忽略的東西了。

但為什麽是警告?

難道他與楊修所有猜測都是錯的?

不,不對。所有一切若換一個時間便皆是對的,他只獨獨忽略了曹沖之死對曹操的打擊。

曹操最寵愛的兒子死了,心中完美繼承人沒了,再見曹植赤壁時表現,豈非是曹植料中曹沖将死,于是急着表現自己?

曹植僵在原地,渾身發冷。

他若要表現,曹操便讓他表現。曹操想要看看,他能表現出什麽。他要看看,曹植究竟有多大的野心。

哪怕曹植本無野心!

但在他人眼中,他巴結郭嘉,在赤壁竭力表現,在曹沖死後、曹操與曹丕病後盡攬大業,豈非已是野心最顯然的表現?

曹植深吸一口氣。

郭嘉見他面上已有恍然,便轉身離去了。但曹植突然拉住了他的手,急急喚了聲:“先生。”

郭嘉詫異回首:“嗯?”

昏暗天色裏,曹植眸光湛然。

——先生,我本來胸無大志,在父親眼中也不過一個平凡的兒子。只是為了你,有今日轉變。我走出小小的曹府,開始面對天下人。也許将來面對腥風血雨,也許将來遇見萬般苦難,也許将來步履維艱。

也許我的父親錯看我,也許我的兄長怨恨我,也許世人都不能理解我。

也許這一條路走到底我要沾滿鮮血,也許這一條路我甚至走不到底……

這些都是我心甘情願的,我不怨恨,也不懼怕。

但是先生,夜深寒重,你在這裏等了這麽久,只為告訴我這一句話,又為何不命他人前來呢?

你的心裏,除了報恩,是否還有一點點的喜歡?

曹植露出一個有些傻氣的笑容:“先生,我們都這麽熟了,你為何還要叫我四公子呢?”

郭嘉微笑着溫和道:“子建。”

翌日,曹植大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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