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曹植是從入睡的後半夜開始發燒的,至清晨時整個人都燒得通紅。

曹操坐在他窗邊,喚來了楊修。他上下打量楊修,良久忽然道:“是你讓老四從小裝的?”

楊修心下一凜。

他不動聲色狠狠瞪了眼躺在床中毫無知覺的曹植,咬牙道:“……是。”

事實上曹植大病傳入他府中,他便覺得有些蹊跷。而今曹操将他喚來問了這一句話,他自然而然便明白曹植為何病了。只是他怎麽也想不到,曹植這一病,遭殃的居然是他!

他果然聽得曹操很快道:“你的目的是什麽?”

楊修整個人都僵硬了。

曹操之意,是指楊修有心摻合他子嗣的奪嫡戰争。事實上此事無論是誰參與,皆是曹操大忌。

是以今日楊修回答地好,能使他與曹植一同脫離危險;若回答不好,恐怕觸怒曹操,人頭落地亦是簡單。

楊修眉梢微抖,他豁然跪地急促道:“丞相明鑒,在下決無參與此事!事實上十年前在下方為四公子先生,曾詢問四公子是否欲為世子。”

曹操神色莫測:“哦?”

“四公子當時言,否!”楊修垂着頭,言辭懇切:“是以在下盡心教導四公子詩書禮樂。而四公子聰穎,寥寥幾年間便已學完。”

曹操淡道:“說下去。”

“五年前,在下又詢問四公子,是否欲為世子。四公子言,否!”

曹操皺了皺眉:“——哦?”

楊修謹慎道:“但凡丞相翻閱四公子以往文章,便能發現前五年與後五年截然不同。五年前四公子尚不會掩飾想法,任何設想皆要直言;而其後五年,四公子卻鮮有新穎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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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楊修這麽一說,曹操也有些回味過來了。他命小厮取來曹植這些年所做詩詞文章,發現五年前曹植寫文章謙詞用句雖有些粗糙,內容卻甚有意思。然近年來,則愈發平平了。

他說:“是你告訴他的?”

楊修道:“是。在下告知四公子,若四公子沒有争奪之心,便盡力掩飾自身鋒芒。因為須知樹大招風,盛極必衰!四公子既無争奪世子之意,不如盡早跳脫其中,安然生活。”

曹操目光閃爍。

他看了曹植一眼,眼中有太多情緒,終混合在一起複雜難辯。他終是意味不明道:“那麽,你又為何要問他是否想當世子呢?”

楊修豁地擡頭。

他凝視曹操,眼中漸漸覆上自負與傲然:“若四公子言是,在下必傾盡所學,教他成為丞相子嗣之中最為優秀之人!令丞相喜愛之,最終在衆人擁護之下,成為世子!”

曹操閉眸緩緩點頭。他說:“楊德祖啊,從來沒有一個人能在孤面前說要扶持孤的兒子為世子。荀文若不能,郭奉孝也不能!”

楊修垂首。他面上有些慌亂,心中卻沒有太多波動,因為他能看清曹操眼中并沒有什麽殺意。

許久,他才聽得曹操緩緩道:“年輕人,驕傲是好事。但須知水滿則溢,過剛易折。”

楊修俯身大禮:“楊修多謝丞相教導!”

曹操慢慢道:“但凡你今日所言有一句假話,孤便要你人頭落地!”

“丞相明鑒,在下豈敢欺瞞丞相?”

曹操深吸一口氣,他已有了結論。

一個人若無他人指點,決不可能從小裝這麽多年。而一旦裝了這麽多年,又豈會在一個莫名其妙的環境裏暴露他的聰明,以至于讓所有人提防?

如若這般,這個人非但前後矛盾,更是愚蠢至極!

曹操心中本就有些半信半疑,因為他實在無法明白曹植心态。聽過今日楊修所言,他才相信原來曹植當真是沒有奪世子之心的。

因為楊修這個人,實在是太傲了一點。他與楊彪個性相同,根本不屑于說謊。他也相信倘若曹植說“是”,楊修決計會教導他如何讨自己歡心,為自己獻計獻策。

那麽屆時自己究竟是喜歡曹植多一點,還是曹沖多一點,可當真是難說了。

而死的,恐怕也不只曹沖一人了。

想到曹沖,他心中又有些悵然。他說:“既是如此,為何又要在如此時間離開許昌,甚至于赤壁表現不同呢?”

楊修遲疑道:“這……”

“說!”

楊修目光閃爍:“赤壁之前,四公子曾休書與在下說,他夢見赤壁大敗,丞相恐怕也有……生命之危……是以後來軍師前來,四公子亦尾随而來。”

曹操默然不語。

良久,他才回首去看曹植:“你下去罷。”

楊修已走了,曹操怔怔在他房中坐了許久。

然後,他下令仆人命曹植好些養病,親自開始變法,并下令将此前缺席的五人捉拿入牢,擇日問斬。

曹植醒來之時,正值晌午。他并不知曉父親已将楊修召喚入府,着實被楊修忽悠了一通,轉而相信他對曹沖并無任何加害心思。

事實上,他還在體會頭暈目眩的感覺。

他已有很多年沒有體會過這種從昏迷之中醒來的感覺了。這種感覺并不太好,因為他第一次醒來,便發現自己忘記了所有一切,身處一個陌生的時空。然後哪怕他絞盡腦汁,都無法想清楚從前所有一切,只能隐約記起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好在現在他還記得這些年的一切。

他還能回憶起自己在昏迷之時,仿佛有何人在他面前從容執筆,于錦帛之中寫下一篇又一篇的詩詞歌賦。只是待他睜開眼睛,全然忘記了而已。

最先來看他的是卞氏,然後是曹丕與曹彰。曹彰照例又鄙視了他的身體,然後糾結他寫出的文章被曹操罵說“不堪入目”,就差跪求曹植快些好起來幫自己寫一篇了。而曹丕微笑着看他們互動,然後溫和詢問:“四弟還好麽?”

曹植露出一個虛弱的笑容,與曹丕說了會話。曹丕見他神色不太好,便為他蓋了被子微笑道:“你便盡管休息罷,變法一事父親已接手了,你也無需擔憂。”

曹植但笑不語。

他閉上眼,感受曹丕幹燥溫熱的手掌置于他的額上,不知怎的就莫名有了些許蕭瑟意味。

因為他已不知,此時曹丕心中究竟是當真為他擔憂,抑或一如昔日面對曹沖的虛僞怨怼。

曹丕與曹彰走後,曹植久久不能入睡。他坐起身,披了外衣到案幾邊。

有關變法的資料都已被曹操取走了。如今這上面,也不過幾卷書簡。

曹植下意識開始磨墨。不知是否缺乏力氣,他磨了許久才磨完。然後他執筆,在錦帛之中寫下一句詩。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然後,他怔怔瞧着筆下這一首詩。許久之後,才有悲從中來。

日落西上,曹植喝下一碗粥,洛安通報說郭奕公子來了。

曹植看到郭奕的第一眼,猛然憶起昨夜郭嘉站在路邊等候的模樣,便揚起一個微笑:“師弟來了,是先生讓你來的麽?”

郭奕淡道:“我想來就來,關他什麽事?”

“……”曹植幾乎是說不出話來了。他半晌才道,“……那你為何而來?”

郭奕理所當然道:“你不是我師兄麽?師兄生病了,師弟當然要來看看吧?”

曹植嘴角抽了抽。

有你這種“當然”麽?你面上表情還能再難看點麽?不知道的人會以為你來參加葬禮的吧!

郭奕好奇地盯了他片刻,懷疑道:“你沒事吧?這表情是因為燒壞了腦子麽?”

曹植忍住吐血的沖動,伸手捶胸。

——還有,你用郭嘉的臉說着楊修的話,這真的科學麽?!

郭奕皺了眉:“你真的燒壞了腦子?”

曹植露出一個近乎扭曲的笑容:“你哪只眼瞧見你師兄的腦子燒壞了?”

郭奕皺眉道:“那就成了。既然你沒事,我就走了。”

曹植道:“等一下!……當真不是先生令你來看我的?”

郭奕腳步微頓。他轉身對上曹植的眼,一臉淡漠與無所謂道:“他自己都病了,哪來空惦記你?要不是華神醫說我師兄也病了,我才不會想到你。”

曹植一驚。

昨夜之冷,以郭嘉方才康複的身體自然是受不了的。他便猛地掀開被子:“先生病了?我去看看!”

但也許是起身太猛,腦中暈眩襲來,使得他猛地跌倒入床裏。

郭奕見狀嗤笑一聲:“算了吧,看你十八歲也該懂事了,怎生依然這般魯莽?萬一走到半路你昏倒了怎麽辦?我爹我會照顧好的,你就安心養病得了。”

曹植哭笑不得地聆聽教訓。

建安十四年夏三月,曹操下令曰:“自古受命及中興之君,曷嘗不得賢人君子與之共治天下者乎!及其得賢也,曾不出闾巷,豈幸相遇哉?……二三子其佐我明揚仄陋,唯才是舉,吾得而用之。”

于是廣召天下有才之士入朝為官,凡官吏有處事不當者,皆減其俸、罷其官,重則死刑;令尊長卑幼,兒女不得違抗父母之命,重則死刑;令因戰亂而流離之百姓但凡定居一處,既需報備朝廷,從此不得輕易四遷;令百姓不得作奸犯科,但經查實,無論輕重一律處死……

曹操此番變法,共有十一條內容。

其中兩條有關有才之士如何能入朝為官,以及官吏需要遵守的法度;兩條有關貴族士大夫,令其子弟不得游手好閑逞能鬥勇,須得入學堂讀書十年;四條有關百姓生活禮法,限制四處流離乞讨,命定居一處既開墾良田、自給自足;最後三條有關經濟錢幣,調整各地賦稅等。

此時孫權與留守南郡的曹仁打的難舍難分,而劉備表薦劉琦為荊州刺史,南進征伐四郡。不久,四郡盡降劉備。

也正是此時,曹丕邀曹植一同參加祓禊儀式。

儀式之後,衆人照例以“流觞曲水”為由,圍坐于山清水秀之中,吟詩作對。

曹植從容提筆,不久既成詩一首。

“魚旦游潢潦。不知江海流。燕雀戲藩柴。安識鴻鹄游。世士此誠明。大德固無俦。駕言登五岳。然後小陵丘。俯觀上路人。勢利惟是謀。雠高念皇家。遠懷柔九州。撫劍而雷音。猛氣縱橫浮。泛泊徒嗷嗷。誰知壯士憂。”

很快有人聯想到先前曹操變法遭衆人抵觸,索性此地大多數人還是年輕氣盛,當下覺此詩妙不可言,相互傳閱,言辭之中皆有贊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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