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郭嘉請了荀彧飲酒。

他們最終是去了郭嘉府中,尋了一株大榆樹,命仆人擺了案幾與酒水,随意飲酒。

荀彧舉着酒杯,瞧着清澈的酒水,聞着四周散發的清香,不由吃吃笑道:“我們這麽多人中,你是最喜歡喝酒的。我以前勸你,飲酒傷身,你卻偏偏不聽。後來好了吧,你看你病的那麽久,像個什麽樣子。”

郭嘉搖頭失笑:“華神醫說我那是水土不服,怎地到你口中,卻将這病歸咎于酒上了?”

荀彧瞥了他一眼:“若你不常年飲酒,閑來無事散散步,練練劍,身體能這麽差麽?若不是你身體差,能有如此重病麽?”

郭嘉無奈而笑:“你有理,我不同你争。”

“怕是你那歪理,争不過我罷。”

郭嘉道:“你還記得麽,當年孫權贈送主公一頭大象,你我打賭誰能将這頭大象稱出來。”

荀彧放下酒杯:“當然記得。我說能稱出來的,一定是沖公子,你卻說是植公子。然後,你輸了。”

郭嘉嘆了口氣:“是啊,我同別人打賭可從來沒有輸過,就輸了這麽一回給你。你啊,非但不放過我,還禁了我一年的酒!”

荀彧眯了眯眼。他雖然詢問郭嘉,眸色卻是極端的篤定:“你當真會一年不喝酒麽?”

郭嘉挑眉,面上沒有絲毫赧然抑或悲哀,表情反而有些得意:“當然沒有。”

荀彧大笑起來:“想來是四公子定是遭殃了!”

郭嘉将酒飲下,把玩酒杯理所應當道:“他害得我輸了打賭,自然要賠償我。”

郭嘉又陪着荀彧說笑了許久。許久之後,天色漸晚,酒水也要飲盡了。

荀彧終于道:“你不勸我麽?”

郭嘉斂眸而笑。他先給荀彧倒了杯酒,又給自己倒了一杯,一飲而盡:“需要我勸麽?”

需要麽?

荀彧哪怕老了,頭腦不清楚了,依然清晰知曉自己要的是什麽。這是一種根深蒂固的執念,亦是支撐他走過這一段漫長而茫然的人生路上,那盞唯一的指明燈。

他與曹操,本是不該走同一條路的。可惜彼時他看不清楚,陪着他走了這麽。但縱然他陪着曹操走了這麽久,依然是要分道揚镳。

這是理想與現實的沖突。選擇捍衛理想抑或屈服于現實,只在荀彧一念之間。

不需勸,勸亦無用。

荀彧也跟着笑了起來。他給自己又倒了杯酒,一飲而盡:“唉,老了不中用了,居然忘記你最擅長的是什麽了!”

荀彧又喝了一口酒,笑的連眼淚都掉下來了:“老了,荀彧已經老了!這一局,他也該退下了。”

人老了,跟不上歷史前進的步伐,早就應當退下了。哪怕原不曾意識,哪怕心有不甘……哪怕,還有太多事情還沒有做。

是退,抑或者死。

這是唯有荀彧自己方能決定的,與他人無關,與任何人都是無關。哪怕曹操,也無法逼迫他改變決定。

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在好友惆悵時,遞上一杯酒。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郭嘉看着一杯清酒,忽然想到了很多東西。

包括多年以前他第一次被荀彧推薦入曹營,抑或此後時常的三人一同飲酒,抑或不知何時起,他們三人居然再也不曾一同飲酒了。

直至今日,唯有他與荀彧,一同談笑風生。

哪怕笑聲悠遠,将來再回首亦要滿面清淚。

荀彧又笑了許久。許久之後,他的笑容漸漸斂去。他嘆了口氣,半是悵然道:“可惜世事難料……”

郭嘉的動作停了下來。

因為這六個字,令他想到了一些事。

他想到了曹植小時候時常裝可愛裝傻,企圖在他面前蒙混敷衍;他大病時,曹植費盡心思照顧,無微不至;他前往江陵至後來赤壁之戰,都是曹植以着守護者姿态,保護着他。

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被人這般顧及了。

他覺得開心,覺得溫暖,覺得感動……甚至到後來,他也控制不了心中對這個少年的喜愛。

但那又如何呢?

曹植不是普通人,他不可能被養在身邊;曹植也不是曹操,不可能傲視世間規則,與他并肩站在一起。甚至連曹操一分怒火,他都無法承受。

他比一般人多了,太多的枷鎖。卻比人上人,又少了太多力量。

何必相伴,何必相誤。

可惜,世事難料。

荀彧一手支着有些暈眩的腦袋,用空着的另一手擺了擺:“罷了,罷了。不談這些,今日好好喝個痛快,不談這些!”

誰也猜不到曹沖的驟然離世,也猜不到,年幼平庸的曹植後來居然能表現至此。

哪怕郭嘉,也無法猜到。

曹植大婚之日,楊修曾端着酒詢問他此番一飲而盡,是否當真能忍住,将來再也不飲。彼時他回答說:倘若一個人想要忍住,便一定能忍住。

但其實很多東西,是忍不住的。

唯有借酒消愁。

郭嘉舉着這一杯酒,靜靜看着。倘若八年前,他不貪那幾壇酒,是否今日,曹植就不必如此辛苦?

他錯了,卻再也沒有機會更改。

荀彧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我說奉孝,你不是來和我喝酒的麽,怎麽喝到一半自己反而呆了?”

郭嘉回神,一飲而盡。

誰都不知郭嘉最終與荀彧說了什麽。

不久之後,曹操封賞衆人,遷升或降了許多人。唯有荀彧,身處令君之位穩如泰山。衆人不由有些懷疑,曹操是否已原諒荀彧,抑或根本不曾怪罪他。畢竟正如曹操所言,他們之間有三十年的情分。

然而猜測歸猜測,原先門庭若市的荀府,至于今日到底只可羅雀。

五月許昌麥子成熟時,正是河中魚兒産卵,需要大量攝食的季節。曹丕在最近風淡雲清的早晨,皆命人備上魚竿,出門垂釣。

他本不會垂釣,但有一個人喜歡,他便也學着,陪着他一起釣。

那個人是司馬懿。

他到地方時,那位一襲藏青長衫的文士已端坐在河邊,等待魚兒上鈎了。曹丕同他打了個招呼,也便甩杆垂釣起來。

五月的清晨還是涼爽的,有細風拂過,湖面波瀾微漾,漣漪一圈一圈。

曹丕道:“仲達今日打算釣幾天魚呢?”

前幾日司馬懿釣了好些魚,大部分都在湖邊烤了吃了,只有曹丕釣的幾條大魚,拿了回去賣給父親與弟弟們做魚羹。

司馬懿瞧着一動不動的浮标,緩緩道:“魚都還沒釣上來,怎能猜測今日最終能釣幾條呢?”

曹丕微微一笑:“但我卻知道,兩個時辰裏仲達至少能釣十條。”

司馬懿瞥了他一眼:“丕公子又知道了?”

曹丕笑而不語。靜默許久,他又道:“仲達怎麽看荀令君的這件事?”

司馬懿淡道:“荀令君常年身處高位,與諸多世家皆有聯姻,或交情。丞相要動他,可謂牽一發而動全身,若非需做好完美籌劃,朝廷恐怕也要出現極大纰漏。是以,丞相如今隐而不發。”

曹丕微笑如初:“昨日父親問我,倘若令君下位,何人能擔如此大任。仲達覺得,令君一旦下來,何人能勝任令君的位置?”

司馬懿這才側頭去看他。

他的相貌本是極其英俊的。如今也不過三十出頭的年紀,在夏日明亮的光線裏,尤其好看。他略略皺了眉,半晌才在曹丕的注視裏挑眉道:“丕公子……這是打算,扶在下上位?”

曹丕眸中微芒。

自去年正月他成為丞相副屬,至今已越來越接近權力中心了。荀彧下位之後,一定會出現一個極大的空缺。若曹丕麾下能有人占據,無論對于世子之位抑或權利的把握,豈非更加大了?

而倘若他不伸手這個位置,一旦被楊修、崔琰、郭嘉之類的人得到,曹植的地位不是要更加穩固了麽?

曹植究竟是否想要奪取世子之位,他已不願再想。曹植對他的背叛,不是以是否觊觎世子之位所衡量的。事已至此,曹丕能做的,只有竭力斷去曹植所有念想,折斷他的羽翼……

以絕後患罷。

曹丕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

然後,侃侃道:“先生本是由荀彧大人舉薦,任職這些年,無論程昱、崔琰等名士,或者朝廷衆臣,皆對先生贊不絕口。小小文學椽,根本無法将先生才學發揮一二!”

司馬懿呵呵輕笑起來:“丕公子這是要把在下,放在火上烤啊!”

曹丕原是自信滿滿。然聽聞司馬懿此言,即刻斂去面上笑容沉凝道:“學生對先生的崇敬,先生一定是知曉的。那麽,先生為何這樣說?”

司馬懿卻連看都不看他一眼反問道:“丕公子可知,丞相為何任在下為文學椽,卻令在下與丕公子往來?”

曹丕沉思半晌,在司馬懿難測的淡眸裏,緩緩搖了搖頭。

司馬懿道:“丞相第一次征在下入朝為官,在下以大病推诿,引得丞相不滿與懷疑。後來建安十三年,丞相再一次命在下為官時說,若在下依然大病,便永遠不必愈合了。是以,丞相第二次要在下入官,絕非因為愛才。”

“在下初至許昌時,丞相最喜愛的不是丕公子,而是沖公子。若丞相當真看中在下,為何不令在下與沖公子往來呢?一則,因為懷疑在下的不臣之心。然後,才是為了輔助丕公子。”

司馬懿只說了這麽幾句,曹丕已猛然醒悟了過來。

昔日司馬懿大病推脫為官,他是知曉的。但他并不知道原來父親對他如此懷疑,更甚至也從來沒有往深處去想,為何命司馬懿與他往來。

他曾以為,曹操是有意栽培他,是以命司馬懿輔助。

卻不曾想,現實截然不同。

曹丕之心當下涼了大半。

他遲疑道:“先生是說,父親直到現在,依然不曾對先生有絲毫信任?”

司馬懿嘆了口氣,搖了搖頭。

曹丕手猛地一顫。他這一晃動,連帶着魚竿也一起晃動。他分明感覺到魚鈎上似乎已有魚山鈎,卻也随這一晃動而消失了。

曹丕卻已顧不及了。他忙追問道:“那、那仲達覺得,父親昨日也是在試探我?”

司馬懿道:“公子說了我的名字?”

曹丕道:“沒有……我推薦了我的老師。”

令君之位他并不肖想司馬懿能得到。畢竟司馬懿入曹營時間太短,并無任何功勞。但令君一脈之中,還有其餘頗為重要的官位,曹丕想要推薦司馬懿的,便是這些。

司馬懿皺了皺眉,不語。

曹丕見狀,緩緩鎮定下來。他見得司馬懿的魚竿忽然猛烈顫抖起來,司馬懿也不着急,慢條斯理收杆,赫然便是條七八斤重的大鯉魚。

建安十七年初,劉備與諸葛亮會與巴東,退守荊州。三月,劉備領兵五萬,西攻益州。

張飛、關羽等人于半月內攻下白帝、巴東兩處,與劉璋遣派的大将劉璝、冷苞、張任、鄧賢等,會于巴東。

五月,劉璋身體已大不如前了。甚至有大夫鎮斷言,若不能放寬心,恐怕劉璋活不了多久了。他在這個瞬息萬變的亂世裏活了這麽久,也已夠了。但他的兒子幼女,卻不能他原想大開益州之門投降劉備,但聽劉璝說,葭萌一戰裏劉備麾下軍師龐統被他所殺,一旦投降,劉備定要為龐統報仇,也便打消了投降劉備的心情。

他派人送信與曹操,請他出兵。他也不要益州牧這個位置了,只要曹操看在他投降的份上,饒了他的家人,好好贍養他的家人,也便足夠了。曹操收到信後,命鐘繇領長安五萬兵馬入益州,助劉璋滅劉備。

七月,孫權聞之。遣兩萬兵馬,自江夏沿長江深入西川,以助劉備。

益州風雲驟起。

益州如此,許昌亦是不遑多讓,只是表面看起來十分平靜罷了。

五月,曹植之妻崔氏去世。

曹植聽聞崔氏去世的消息,簡直不敢置信。他幾乎無法想象,前不久還同自己說不怨不争的女子,就在這個如花的年華裏,失去了她最為寶貴的生命。

他怔愣了許久,猛然起身奪門而出,縱馬而歸去邺城,甚至來不及告知曹操。

曹操知曉後,命人快去追趕曹植,保護他安全。再詢問了他的孫兒是否有事,得到無礙的答案,半晌才嘆了口氣。

邺城與許昌相差還有些距離,曹植縱是日夜兼程,最終到底也沒能見到崔氏最後一面。

他見到的,是崔氏的一方牌位,以及出生不足十日的孩子。

曹植抱過這個不滿十天的孩子,這個看起來一碰便要死去的脆弱生命,延續着他的血脈。

那一瞬間,他的心中是滿足,欣喜,以及愧疚。

他只抱了片刻,奶娘便以嬰孩脆弱為由抱了回去。

曹植環顧這間房間。

他成親後,房間便模樣大變了。後來他出征在外近十月,因而對這個房間是有些陌生的。這一切維持的是崔氏生前布置,包括她的梳妝臺,都未被撤走。

唯有在此地住了短短一年的女子,已入土為安。

曹植輕撫了她的牌位許久,然後對洛安說:“你去重新取一塊來。至少‘吾妻’兩字,我應當親自寫。”

崔氏的墓地,在邺城城外山邊的一片綠草地中。依山傍水,是個風水寶地。曹植為她少了紙錢,靜靜瞧了這塊墓碑許久,緩緩道:“洛安,你知道夫人……生前喜歡什麽?”

洛安輕聲道:“夫人平時喜歡看寫詩經,做女紅,聽甄夫人撫琴。”

曹植道:“你便去将我的琴拿來。”

他年幼時跟随楊修學過撫琴,甚至一大半都是曹丕教導的。但他不喜,便極少撫。

洛安已去了,曹植便對着石墓淡道:“一個丈夫,連妻子喜歡做什麽都不知道。這個丈夫,是不是太過無情無義了?”

無人回答。

唯有火燭燃燒的哔啵聲,以及風起之聲,好似何人嗚咽啜泣,于耳畔萦繞。

許久,洛安取來了那一張琴。他調了音準,想要詢問她最喜歡聽得曲子,最終還是作罷,撫了一曲《鳳求凰》。至于曲中,不知是否是許久不用這張琴的緣故,琴弦驟斷,琴音留殘。

曹植怔怔看了許久,緩緩笑了起來。“你先前說,只要我永遠記得你便好。你如此對我,叫我這一輩子,怎麽去忘記你呢?”

哪怕心中早有喜歡之人,哪怕嘗試過也無法喜歡你……但這一輩子,我終于再無法忘記你。

他頓了頓,又緩緩說:“你也許不知道,我這一輩子,做錯了好多事啊……”

錯在明明隐藏,便不該去喜歡上一個本不該喜歡的人;錯在縱然喜歡,也不該癡心妄想;錯在明明不夠強大,卻還要任意妄為……

人常言人生如棋,因為兩者皆是一步錯,步步皆錯。

但人生卻不是下棋。

因為下棋的最終結局不能改變任何人生,亦因為棋子本無思想的,人卻是有的。

一旦踏錯一步……

将來自作萬般苦難,終要自受。

七月,曹操歸邺。

楊修、王奇、荀恽等友人,皆來探完安慰他。郭奕來時,他詢問說:“師弟,你娘親走時,你是怎樣的心情?”

郭奕沉默良久方道:“我娘去世的時候,我只有一個念頭,就是她終于解脫了。”

曹植喃喃了一遍:“……解脫?”

郭奕淡道:“她去世前一個月,已經連飯都吃不下去了。每天喝一點湯水,全靠族中給的藥材支持,經常幾日不醒……我見到她一日比一日消瘦,瘦到後來,就好像一副骷髅。我原本害怕她死去,後來卻害怕她活着。”

郭奕頓了頓,緩緩閉眼,“但她還活着,艱難的活着。她在等父親回來,哪怕看看他也好。仿佛就看一眼,她便能安息。”

曹植閉了閉眼。

那麽,崔氏的彌留之際,是在不是也曾是郭嘉母親這樣,期待着見一見他?

“可惜……她最終還是沒有見到。”

唯有郭嘉,沒有來。

郭奕去曹府時,他在崔氏墓前站了許久,許久無言。

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麽,也許就連他自己都不明白,他為何要出現在這裏。

許多年後,曹植詢問郭嘉為何,郭嘉說,“我知道,那時候你一定不想看到我。所以,我便令奕兒前來看看你。你若還好,我便放心了。”

曹植沉默許久。

然後,緩緩道:“有的時候,先生若不是如此理智,又有多好。”

建安十七年八月,劉璋部下、鐘繇兵馬,與劉備、孫權兵馬戰于巴東。從前巴東已為劉備攻下,因而倚靠巴東城而拒劉璋。劉璋久攻不下,劉備亦無任何辦法西近一步。

十月,曹操領兵二十萬東南征孫權。同時,下令荀彧至谯縣勞軍。

荀彧至谯縣,曹操封其為侍中、光祿大夫,參丞相軍事。

不久,荀彧于壽春病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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