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此事發時,曹植并未監督行刑。因即将過年,他還在走訪幾乎農家,如今大雪傾城,也不知外城百姓在年前可有飽暖困難。待他晚間歸去,縣尉因事出有變已将袁傑釋放。
門下掾史則再次查案,他詢問諸多目擊的百姓,再命令史前去驗屍。而令史歸來後,道婦人與小孩頸間繩索勒痕并無任何蹊跷,乃是自盡。門下掾史踟躇不能斷案,縣丞卻擅自将此案定為袁傑無罪,并将他放了。
曹植聽聞兩人這般上報,怒極反笑起來。兩人見曹植笑了起來,只以為将曹植好友袁傑釋放是對的,也俱是舒了一口氣。
然而下一刻,他們卻聽得曹植猛然一掌拍在案幾之上,發出“嘭”地一聲,震地兩人也很是怔愣。
兩人将目光從曹植那雙手上移,對上曹植森冷如冰的雙眼,迅速垂下頭,渾身都顫了顫。
縣尉心中暗自發苦,因為這件事本是縣丞所為,他只是不曾阻止被牽連而已。
縣丞心中更是委屈。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之所以這般做,本就是為了讨好曹植。畢竟曹植這些年以文采見長于外,而袁傑又是曹植好友,甚至曹植還在興起時寫過一首詩誇贊袁傑。而以曹植年紀來看,也不過是一個不谙世事的公子。此事既然峰回路轉,甚至連百姓都看不透真相究竟是什麽,想來曹植也會釋放袁傑的。
那麽由着他們來做這個出頭鳥,曹植也能保主名聲,不是更高興了麽?
怎知事與願違呢?
兩人心中無奈,曹植略一思索便能明白,他勾了勾嘴角露出一個冷笑。然後他也不說話,只是靜靜凝視他們。
一時殿內唯有死寂,他們只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聲,以及愈來愈快的心跳聲。
很多時候一個人面無表情不說話,便是最難捉摸的。曹植見他們臉色越來越難看了,終于開了口緩緩道:“是誰做主将袁傑放了?”
袁傑自然已被袁氏要回去了,現在恐怕已在家中入睡了。縣丞渾身顫抖,一時間只能戰戰兢兢道:“是在、在下……”
曹植又凝視他許久,淡道:“你下去罷。”
縣丞渾身一顫。他滿面慘白,還想再說些什麽,但曹植已不管他了,侍衛也将他“請”了下去。
曹植連看都沒看一眼,問縣尉道:“那些更改了供詞的百姓,你都放他們回去了?”
縣尉拭了拭額角,賠笑道:“在下覺得他們有些問題,是以都拿下了。”
曹植又道:“令史呢?”
縣尉小心擡首。他瞧着曹植面無表情的模樣,輕聲道:“大、大概還在家中……”
他瞥了縣尉一眼,見他滿面慘白,便嗤笑一聲:“派人去看着他,其餘也不用管了。”
“是……”
“命人去審問那些更改供詞的百姓,順便去他們家中看看。再去找個令史,去好好驗屍。”他聽得曹植這般說,“此事若是做好了,是将功折罪;做不好,你也不必回來了。”
縣尉頭皮一緊。
他忙躬身行了個大禮,轉身出門。
屋外風雪襲人,寒風蕭瑟。
翌日,曹植迎來了一個人。
——崔琰。
曹操離去前說過一句,還請魏郡諸将好生管着曹植,免得他做事太過出格。這句話雖是一句客套話,畢竟曹操已将邺縣權權交由曹植,豈容他人指手畫腳,但曹操畢竟這般吩咐,他們也要盡心盡力照看曹植。
崔琰驟聞此事,只覺一派荒唐,心中也十分惱怒。見曹植如今還是按兵不動,便以為當真是他命人放了袁傑,急忙趕來勸誡于他。
曹植也知道他的來意,便命人上了茶,待崔琰說完大堆禮義廉恥,才恭敬道:“崔大人請用茶。”
崔琰頓了頓。他慢條斯理飲了口茶,緩緩道:“難道縣令當真要無視那袁傑如此作奸犯科,令無辜之人枉死,反而叫惡人逍遙法外?”
曹植不答,反問道:“崔大人可有辦法?”
崔琰微皺了眉。他凝視着曹植,似乎覺得曹植的态度有些奇怪,不禁道:“此事依在下看來,本是那袁氏族人不甘長子袁傑就此被斬,便買通了百姓與令史做僞證。那麽,只要證實這些是僞證,真相自能水落石出。”
曹植微笑了起來:“是,曹植也已令縣尉前去探查一番。”
崔琰眼中這才有了一些驚訝。
他擡眼去看曹植,見曹植面上還是無懈可擊的溫雅微笑,心中不由有些疑慮。
崔琰對曹植其實并不熟悉。畢竟曹植年幼時太過低調,唯一能出名在外的便是他寬厚的性格,以及年幼能文。但是年幼能文,并不代表着這些文是好文,也善作文。直至後來曹沖去世,他們才開始關注這位一直被忽略的四公子。
然哪怕曹植被廣為人知起來,哪怕曹植文采非凡,他也并不打算改變他的立場。
——擁護曹丕為世子。
他們這類士族大夫,心中最為根深蒂固的除了漢家天下,便是長幼有序這一思想。是以哪怕曹操看中曹植在文學之上的建樹,也無法改變他們的思想。
哪怕他的侄女已為曹植之妻。
但在今日看來,曹植仿佛與他所知曉的又有些不同。崔琰凝視着他,眉頭皺的愈發深了。
曹植目不閃爍與他對視,面上依然是微笑,“大人莫憂,此事不久便可真相大白。”
崔琰見他眼中坦然,心中微安。他颔首道:“縣令明白,在下也便心安了。”
曹植微笑愈深。
他起身對崔琰行了個禮,笑道:“多謝伯父教誨,曹植定謹記心中。”
崔琰飲茶的動作頓了頓。
他今日來,名為勸誡,實已有斥責之嫌。而曹植已命人如他所言處事,那麽他的斥責簡直就是師出無名,莫名其妙。
但如若他是站在長輩角度,則又是不同。而事實上除了歸寧時,曹植喚過他一聲伯父,從來是尊稱他為璀大人的。
崔琰想明白了關鍵,便豁然起身,複雜難辯地對着曹植行了一禮:“四公子通達,在下慚愧。”
曹植避開這一禮,将他扶起身道:“伯父可想念豫兒?不如曹植命人将他抱出來罷。”
崔琰聞之,眸中忽有隐約悲恸。
因為他的侄女早年喪父喪母,他看着可憐,便養在自己膝下。這麽多年過去了,早已被他當作親生女兒看待。本以為是為她尋了門好姻緣,卻不想她甚至來不及享福,便因難産而香消玉殒。
他嘆了口氣:“也好……在下,還未見過小公子。”
兩日後,門下掾史查得推翻先前供詞者俱是收受袁家賄賂,而另一名令史驗屍後發現屍體并非曹植最終下令将此事主謀俱是斬首,沒收袁氏財物,将袁氏其餘家人充為流民耕田種地。還有一衆受賄、作僞證的百姓,俱抓入牢中關押一年,同時沒收受賄財物、罰其入田間勞作耕種。然後罷免縣丞,任命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文士。然後命文書起草,上報曹操。
曹操聞之,面上并無任何異常。
建安十八年正月,曹軍進至濡須口,破孫權江西營,獲其都督公孫陽。于是孫權率軍七萬至濡須,與曹操對峙。
春季來臨,便代表着最為繁忙的農耕也來臨了。
曹植這些日子除了處理政事,再加巡查百姓耕種。這本是縣令必做之事,是以他也不打算如走訪時般瞞着身份。甚至有的時候,他也會挽袖,向百姓學習耕種之法。而百姓瞧見曹操之子竟親自下地耕種,也愈發勤勞起來。
閑暇時期,曹植便揣摩天下地貌局勢圖。
如今張魯與鐘繇據守巴西,與劉備持續戰三月有餘。雙方互有攻守,卻皆未傷及根本,卻到底還是作為守城方的張魯與鐘繇更勝一籌。
只是……為何是巴西呢?
郭嘉瞧着西川地勢地貌,心中忽然有了一種想法。尚未等他抓住這一絲靈感,他收到了曹植的來信。
曹植在信中言,如今荊州兵馬空虛,倘若鐘繇、張魯進攻荊州,豈不就能拿下荊州了麽。
郭嘉豁然醒悟!
他猛然起身,去尋找曹操,對曹操道:“如今張魯、鐘繇等人守巴西而拒劉備,然劉備本意乃是拿下西川。如此,一旦他繞路而行,無法保證成都安危。”
他說完這一句話不久,西川傳來一個消息。
——諸葛亮在前不久做了一個出乎衆人意料的決定。他們放棄進攻巴東,轉道直取成都。
措手不及,真正的措手不及!
鐘繇、張魯知曉時,已是三日後了。他們當下領輕騎追趕,卻在德陽之處被埋伏在此的張飛、趙雲等人所劫殺,甚至兩萬輕騎,大半死在大石陷阱之下!
鐘繇、張魯大敗。
後續精兵尚未趕來,而劉備的三萬大軍已繞過德陽,直臨成都。
劉璋如今的身體已越來越不好了。但他瞧見大軍兵臨城下,鮮見的,面上沒有絲毫慌亂。他鎮定地下令封城,鎮定地下令親衛兵将他的妻兒,自密道之中送出去。
如今的成都還剩下一萬兵馬。只要他關閉城門,便可拒劉備于大門之外,然後,他必會被追趕而來的鐘繇與張魯餘兵擊殺。
他大可高枕無憂。
然而當真如此麽?
便在這一個夜裏,成都守城将領大開了城門,将劉備迎入成都。劉備并不殺劉璋,反而将他囚禁起來,號令成都一萬兵馬,一同抗曹。
不久,鐘繇、張魯退離成都,退守綿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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