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年已經過去了。

這個年對于曹植而言,過的自是十分愉悅。無論是與曹操的幾番談話,抑或與郭嘉的感情交流,甚至曹豫的成長,都足夠讓他心滿意足了。

除了楊修。

此事注定無解,事實上他也沒有太多時間來思索楊修的情緒轉變。因為新年之後,建安十九年正月,曹操分魏郡為東西兩部,置都尉,令曹植為東都尉。

不久,置尚書、侍中、六卿,命崔琰為尚書,輔佐曹植;同時令司馬懿為曹丕陪讀,跟随讀書。

又是一片暗潮湧動。

此前曹操命曹植參與變法,少數看地明白的人,知曉這是捧亦是殺。但如今,曹操卻是将曹植放在了魏郡的中心邺縣,不予他任何指示與方便,反而看他從底層官員,一點點提升地位,一點一點掌握權利,一點一點安插屬于他的勢力……

而對曹丕,卻是輕飄飄地一句,下令讀書!

這意味着什麽呢?

如今二公子曹丕在朝堂之中的地位穩固,甚至已暗中籠絡朝臣之心,只等曹操真正立世子那一日,便能有幾位位高權重之人舉薦他。而今曹操令曹植走了截然不同的一條路,曹植的地位如今在朝中雖低,卻不得不說正是避開了曹丕的勢力,另辟蹊徑。

朝臣開始沉默起來。

如此用心良苦,這豈非是意味着曹操授意曹植正式走入這個權利的中心,開始培養他麽?

縱然這個過程有些出人意料的快。只是這般短的時間便至東都尉,那麽成為魏郡郡守,甚至将來執掌這北魏一片區域,又需要多久呢。

若是如此,那麽曹操的這一舉動,是在說明曹丕在他心中的地位下降,還是試探他們這些朝臣立場呢?

朝臣猜測與否,曹植并不關心。邺縣中心權勢錯綜複雜,他所接觸的實在太少,唯有身處再高一些的位置,他方能接觸更多。因而成為都尉,是他所期待的,亦是他所努力的方向。

然而這個過程,實在是太快了些!

按照他的想法,這一過程至少還要一年時間。這一年時間他能在邺縣中心安排足夠的人手,。

曹操又為什麽如此着急呢?

曹植深吸一口氣,心中隐約有了不好的預感。

荀彧走後,曹操的身體看似健朗,華佗卻說大不如前。如曹操這樣長年在戰場厮殺的人,體內自是有無數隐疾,只是它們蟄伏着,耐心等待一個時機爆發。

曹操已意識到,他的時間不多了。他也在告訴曹植,你的動作太慢了——再慢下去,唯能離開這裏了!

曹植只能苦笑了。

陽春三月,又至每年的修禊時候。曹丕邀請了曹植一同吟詩做賦,曹植欣然答應。

他到的時候,卻并未瞧見曹丕邀請之人,只有曹丕一人坐在不遠處的涼亭裏,等着他。

曹植斂眉笑了笑,走入亭中,到曹丕對面坐下。

春意正濃。

酒也正濃。

曹植也不問為何,因為男人之間喝酒,很多時候不需要理由。兄弟之間喝酒,更是不需要理由的。他不問,曹丕便也不說,只是一邊與他喝酒,一邊談着記憶力如同這春光,這景色裏發生的那些趣事。

許久之後,曹丕忽然一瞬不瞬凝視曹植那張溫潤的、俊朗的、成熟的臉龐,愉悅道“二哥忽然想到你年幼時,每遇禊祭吟詩作對,你都要苦思冥想好些日子,只為了寫幾首詩。”

曹植大笑起來,他無奈道:“是啊,那時候實在是太痛苦了!”

“那你現在作詩,還是如此痛苦麽?”

許是春意太好,酒也太好,曹植幾乎是脫口而出:“長大了,總歸要好些了。”

曹丕卻收了笑容:“是,你長大了。”

氣氛陡然一變,但曹植也沒有任何的改變,甚至這一句話,也似在他意料之中。

曹丕不語,只靜靜凝視曹植。

曹植也不語,只默默喝酒。

曹丕緩緩道:“子建,你可知道這條路走下去,最終會遇見的東西麽?”

曹植放下酒杯,一笑置之:“不知道。所以我想走一遍,看看最終遇見的究竟是什麽。”

曹丕許久不語。

先前他與曹植談話,可以說兩人幾乎回到了年幼時候的相處,盡是默契愉悅。但如今不說話了,也正好各執南北,争鋒相對。

原來曹植已有了與他對抗的資本,原來他心中竟也在害怕,與曹植的對弈,是以他才問了出來。

曹丕看着他,眼中一片冷漠:“你決定了?”

曹植擡首。

他直直撞入曹丕的眼睛裏,淡而堅決道:“是,我決定了。”

曹丕克制不住渾身顫栗。他下意識緊攥了酒杯,一時只覺身心俱冷。但他凝視曹植,面不改色,只是咬牙切齒道:“你對我太狠了,子建。”

曹植目光閃爍。

他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麽。但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他給曹丕到了杯酒,也給自己倒了杯酒。

他看了看天色,春日陽光燦爛的簡直難以用眼睛直視。

他最終只是凝視曹丕的眼眸,認真地、從容地說,“二哥,我無愧。”

我從小對你有戒心,一直無法放下心來與你相交。我害怕你知道我不是你的弟弟,害怕你知曉我與一般小孩不同而逼迫我,害怕最終落得曹沖的下場。二哥,也許正是這種懼怕,使得我接近你,仿佛依賴你,卻始終無法像待三哥,對待母親,對待郭嘉一樣用真心待你。

也許這是我的私心作祟,也許事到如今這只是我走上這一條路的理由開脫,也許你覺得你拿真心待我,我卻将之丢棄踐踏。

你多疑,我懼怕;我無情,你怨恨。

你我之間的一切,其實早就注定。

我如今唯一後悔的,是十多年前自以為能一生順遂,于是不願參與奪嫡。甚至為不引起你們懷疑,鮮少培養勢力,以至于面對在朝中羽翼漸豐的你,不過兀然一身弱的可笑。

但這又如何呢,如今父親給我的地位,是唯一放手一搏的機會!

若成,則我能掌握自己的命運,掌握他的命運。若敗,那麽不過成王敗寇,我也決不會怨恨你!

曹丕哈哈大笑起來,笑聲誇張,笑意嘲諷。

曹植瞧着他這般模樣,飲盡這一杯酒,起身邁步離開。

從此一生,南轅北轍。

春意太濃,酒也太濃。

曹丕獨自飲了許久的酒,久到面前不知何時出現了一人。

曹丕擡起頭,笑道:“呵呵,仲達怎麽來了?啊,來了也好,陪本公子喝一杯罷。”

司馬懿看着眼前的酒杯,若有所思:“二公子覺得四公子變了,是以難過麽。”

曹丕給自己倒了杯酒,緩緩飲盡。他的表情越來越落寞,越來越傷懷。他說:“小孩總要長大的,改變亦是理所應當,我何必難過。”

司馬懿嘆了口氣。

他伸手按住了曹丕,對上他看似迷蒙的眼睛,輕聲道:“二公子難道都不好奇,四公子為何會有如此改變麽?更甚者,一個人當真能改變這麽多麽?”

曹丕握着酒杯,默然不語。

“有人聰明一世糊塗一時,有人大智若愚。但私以為,一個人對于大局的把握,是與生俱來的天賦,更有成長時的培養所致。但這需要一個前提,便是他有天賦。他若是沒有,又如何能一鳴驚人?”

曹丕緊緊攥着酒杯,目光微閃:“若是……他本來就有,卻假裝沒有呢?”

司馬懿微笑着提醒:“二公子,那時的四公子才十歲。”

曹丕簡直無法克制面上些微扭曲的表情。

但司馬懿視若無睹,維持着先前的語氣,溫和道:“一個十歲的孩子,若當真足夠聰穎,又如何能忍得住将這份聰穎藏好,反而忍着寂寞,看父親的目光永遠停留在兄弟們身上呢?”

曹丕聞之,眼中也露出些微的茫然。他順着司馬懿的話語,喃喃道:“是啊……怎麽忍得住呢?”

他們兄弟二十餘人,父親最寵愛的卻從不是他與曹植!哪怕是最沒心沒肺的曹彰都要費盡心思得到父親贊賞的目光,又何論更小的曹植呢?

當年的曹沖也不正是如此麽?

倘若曹植是與曹沖一樣的神童,像楊修這樣的老師,又豈會不昭告天下,向父親邀功呢?

曹植又豈能如此默默無聞呢?

曹丕想到這些,只覺腦中一團雜亂。他實在是想不通,只能凝視司馬懿,等着他的答案。

司馬很快給了答案:“說起來在下有兩個幾分猜測,二公子若是閑着無趣,不妨聽一聽。”

曹丕微眯了眼,恭敬道:“先生請說。”

司馬懿道:“一,他本身平庸。只不過近來有貴人相助,是以他在丞相面前表現越佳,令丞相刮目相看。”

“二,他天賦驚人。只不過幼年時有人看穿了他的不凡,并且預及……情景,是以要四公子藏拙,等待一個合适的時間,展現在世人面前!”

曹丕渾身一震,豁然反手攥住司馬懿覆在他手背上的手,眸中冷芒閃爍:“先生,那個人是誰呢?”他問完,腦中忽然劃過一個名字,便深吸一口氣,用着恍然大悟的語氣道:“先生是說……郭嘉?”

曹植在赤壁之前,從來沒有任何表現。但在赤壁之後,父親對他的态度卻是迥然大變。那麽赤壁之中發生的,不正是關鍵?

而赤壁之戰,又豈非是曹植跟随郭嘉前去的?

他攥着酒杯的手越來越緊,面上表情也越來越狠戾。但他忽然将這些表情盡數斂去,忽然直起身,幾步走到司馬懿面前躬身大拜:“還請先生助我!”

司馬懿寫滿了驚訝。他慌忙扶起曹丕,無奈道:“公子又是何苦。”

語罷,他頓了頓,輕聲道:“郭嘉,抑或楊修皆有可能,當然也有可能是其餘人。在下以為,無論是第一種可能,抑或第二種可能……那人在背後做這些,又是為何呢?鼓動四公子與二公子反目,又是為何呢?”

曹丕眯起眼,緩緩道:“此人陰險狡詐,不知又利用四弟做些什麽呢?”

司馬懿躬身,懇切道:“二公子與四公子情深,世人有目共睹。想來二公子自然是十分難過。二公子不若思考着,如何在丞相面前拆穿那人的陰謀,好讓丞相與四公子看穿那人的野心。而後……”

他說到這裏,卻不再說了。但這點到即止的話語,反而讓曹丕愈發清明起來了。

“先生說的不錯。”

司馬懿眼角含笑。他已至而立之年,正是一個男人最為風光的年歲。他生得俊朗,此時成竹在胸,自有難以形容的儒雅氣質沉澱其中,更何況笑容令人如沐春風,“當然,這些很難做到。”

曹丕這才笑了起來。

他給自己倒了杯酒。依然是那般慢的動作,卻已不再似先前的沉重,而是一掃而空的悠然愉悅。他倒完這杯酒,又給司馬懿倒了杯,舉杯敬了敬酒,道,“難或不難,沒有關系……”

沒有關系,只要能令父親看清你的能力不如我,只要能令父親厭惡郭嘉抑或楊修,只要能斬斷你的一切後路。

我不着急,一點也不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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