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夏歷四月,邺縣的天氣漸漸熱了起來。
許是天氣愈發悶熱的緣故,曹操最近也有些煩惱。
事實上在這個年後,總有人在上奏的文書中隐晦提及立世子一事。但除了崔琰敢明目張膽表示自己支持曹丕外,所有被詢問之人,皆是閉口不言。
郭嘉自然也被詢問過,畢竟曹操本有心選擇他輔助世子,延續他的基業。
只是這亦有一個前提,便是繼承人是他曹操選的,而絕不是別人挑選的。
郭嘉的回答也并未出乎曹操所料,一直笑而不語。
曹操凝視他許久,意味深長開口道:“你與子建關系最好,你難道不希望世子是他麽?”
郭嘉依然是笑。
他直視曹操,目光一如當年初入軍營的從容純粹,話語亦是無所謂:“主公要立誰為世子,誰便是世子。”
曹操皺眉,嘆了口氣。他閉了閉眼,整個人都覆了一層難以形容的疲憊,“子桓與子建各有優缺,孤始終不知該如何是好啊!”
郭嘉不為所動,略略躬身恭謙道:“郭嘉只知,主公心中一定有答案。”
“若是一直沒有答案呢?”
郭嘉道:“總歸會有答案的。”
曹操聞之,哈哈笑了起來。他起身走到郭嘉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感慨道:“郭奉孝啊郭奉孝,孤命你來是為孤分憂的,你卻絲毫未能替孤解憂,該當何罪?”
郭嘉笑道:“郭嘉記得主公曾說,何以解憂,唯有杜康。郭嘉不是杜康,自然不能為主公解憂了。”
曹操笑聲愈響了。
此事曹植自然是不知道的,畢竟僅是如此程度的懷疑,郭嘉輕而易舉便可打消,何必告知曹植引他擔憂。
四月中旬,曹植得到了前去郭府拜訪的機會。
他與郭嘉已有兩個多月未能單獨相處了,哪怕朝堂之中日日能見到,卻要克制雀躍的心情,甚至不經意的眼神交流,比見不到面更令他難受萬分。
曹植有時也莫名感慨——這年頭談個小戀愛都得像地下工作者,委實苦逼。
好在郭嘉至少還是他名義上的先生,否則恐怕半年都難以單獨相處一次。
此時兩人便在書房之中飲茶對弈。棋下得如何,兩人其實并不關心,只是享受難地一起的安寧溫馨。
棋局下了多久,似想到了什麽,忽然詢問道:“先生,我在你心中……是怎樣的人?”
郭嘉聞之擡眸:“嗯?”
他似乎有些好奇曹植為何會問這樣的話,眸中有些微的疑惑。但他的眼神更甚往昔的溫和專注,叫曹植微紅了臉。
許是覺得不好意思,曹植很快摸了摸鼻子補充了一句:“額,我的意思是我看自己與別人看自己總歸是不同的……”
“呵,這樣啊。”郭嘉輕笑一聲,便撐着下颚落下一粒黑子,悠然思索片刻道,“只是子建,我眼中的你,與他們眼中必是不同的。”
曹植愣了愣。
他瞧見了郭嘉眼中的溫柔與戲谑,恍惚間想到年幼時他與郭嘉第一次見面,這個人輕而易舉看穿了他僞裝的驚慌,卻又默契地避而不談。大抵是這樣的默契,使得他對這個人始終保持着重視,卻沒有任何的恐懼,最終演變為喜歡。
而能從這些細微地方,便看穿他與一般小孩不同只人眼中的自己,與他人眼中的自己,自然是不同的。
想通這些,曹植也便覺得十分無奈。
如今他與曹丕已算是撕破了臉,他根基不穩,決計不會主動對付曹丕。而曹丕不想他紮根魏郡,自然是要想盡一切辦法來對付他的。只是這些日子以來,是風平浪靜。想來曹丕必是在布局,只是他又會布怎樣的局來對付自己,曹植無法确定。
這世上沒有完美之人,曹植自然是有很多缺點。但是很多缺點他看到了,曹操也看到了,便不是曹丕能利用的缺點了。
他們的切入點,只有曹操沒有看到的,甚至曹植自己也看不到的。
……難道他該去詢問楊修?
曹植默默腦補了楊修最近仿佛更年期的冷臉,唇角上揚的嘲諷弧度,以及必然出口的“四公子也會有缺點?這可當真是笑談”之類的諷刺話語,終究扯了扯嘴角默默呵呵。
郭嘉瞧着他面上那怪異的表情,輕笑了起來:“不過有關你二哥的想法,我倒是能猜測一二。”
曹植炸了眨眼:“先生請說。”
郭嘉卻是收了笑容,分析道:“你在他人眼中,從小并無任何天賦。然而赤壁之中,卻忽然大放異彩。我若是別人,首先想的是也許你的表現皆是巧合,然後是你身後是否有人指點,最後才是也許你從小便在僞裝,直至那時方才恢複本來面貌。”
“第一點首先略去,畢竟無論是不是巧合,你父親都已經重視。”
“那麽第二點,若你的背後有人指點,那人又是誰呢?”
“那麽第三點,又是誰人在一個不足十歲的孩童身後指點,令其韬光養晦呢?”
“那人究竟是誰呢?”郭嘉笑了笑,随意落下一子,“這個倒是容易想到,譬如德祖,譬如我。”
曹植緩緩颔首,接下話語迅速道:“是以,我若是二哥,必然會從這點上下手。”
“而這一點,又能衍生出很多方法。”
“比如在父親面前揭穿我其實并沒有真才實學,父親自然要不喜我。”
“比如,令父親厭惡先生。”
“比如今日我與先生單獨相處,可以扭曲為密謀。”
“……”
“比如戰場之中,先生若是中箭病逝……”
曹植想到這些,表情猛然一變。
一直以來他最困難的地方便是如何打入朝堂,培養屬于他的勢力。但事實若他身處邺縣,而郭嘉與楊修出戰在外,他根本無法觸及這些在意之人,又談何保護。
“去年父親在江東铩羽而歸,若父親想要再扳回一局,那麽今年是再要出兵江東了罷。”他這般推測,是因為他們已無法攻打西川,那麽曹操近日集兵定是為此。
卻不想郭嘉搖首失笑:“主公不會去的。”
曹植聞之,眸光微閃,半晌無語。
郭嘉卻忽然似笑非笑道:“你很看重司馬懿?”
曹植一怔。
司馬懿此人,自從初見時腦中隐約刻下的印象,抑或包括他對曹操诏令的不屑最終成屈服,以及之後的安之若素……種種種種,皆在提醒曹植此人不凡。如今曹操令他陪同曹丕讀書,正是将司馬懿與曹丕綁在了一起。
曹植語氣之中便也帶了絲複雜。他說:“這個人……值得先生注意。”
郭嘉挑眉。他也不再問了,只将手中黑子落下,颔首道:“既是如此,今後我定會注意些的。”
曹植這才露出一個安心的微笑。很快,他的笑容又變得黯淡,苦澀。
他無奈道:“我與先生,大約又是許久不能相見了。”
郭嘉動作微頓。
“二哥既然有所動作,必是從父親下手。”曹植眼中浮現出不容覺察的痛苦,“是以這段時間,恐怕先生與我要保持距離。”
郭嘉收了白子,嘆了口氣:“是,恐怕至少需要兩三年。”
語罷,他斂眉滿面複雜。
他已不再年輕了,是以先前答應接受曹植感情,也算得上孤注一擲。哪怕将來落得各種悲慘的下場,他也認了。只是如今正是他與曹植感情最濃的時候,他在慢慢老去,曹植則是緩緩成熟……
實在是太久了。
曹植卻并不知曉他的顧慮,反而露出一個可憐兮兮的表情湊了過去,“先生,求安撫。”
郭嘉陰郁的心情忽然便晴朗了起來。
他伸手,象征性拍了拍曹植的腦袋,笑了笑:“你輸了。”
“啊?”
曹植這才怔住了。他垂首看棋盤,盤中白子零星散落,幾乎已是片甲不留,與他停手之時分明截然不同。他哭笑不得地擡首,抽了抽嘴角:“先生,你這是……”
接下來的話語,卻被盡數吞沒。
建安十九年五月,曹操欲征孫權。
兩年前曹操大破孫權,卻因當初孫權部隊精良,又逢江東大雨連天。無論天時、地利抑或人和,皆不适曹軍繼續作戰,是以曹操無奈北還。如今準備,入秋攻去,打至江東最晚不過冬。且這兩年來水軍訓練亦有了些許成效,曹操便摩拳擦掌再度欲南下。
郭嘉卻道,“孫權與劉備很快便将有嫌隙,主公何必急于一時呢。”
此言一出,滿堂皆驚。
“赤壁之後,荊州七郡紛分。主公占南陽,孫權得江夏與南郡,劉備據長沙、零陵、桂陽、武陵。後劉備屯兵公安,不利發展,孫權暫将南郡借與劉備。後來主公南下,劉備奪益州,劉軍卻是危在旦夕。孫權攻許昌,主公無奈選擇退孫權。想來如今劉備即将穩固西川,孫權自是要讨回南郡。”
曹操思索片刻,道:“奉孝認為,劉備不肯還?”
郭嘉笑而不語。
曹操卻是明白了他的意思,因為劉備為得西川實在失去太多,孫權要回南郡對于他們恐怕是雪上加霜。劉備決不可能當機立斷歸還南郡。
他的心情便好了些許,微笑着詢問郭嘉道:“依你看,孤又當如何。”
郭嘉斬釘截鐵吐出十一字:“北上遼東,攻烏桓,收複遼西!”
是以建安十九年六月,曹操第三子曹彰拜中郎将,北攻烏桓。不久,降服遼東鮮卑大人軻比能。
十月,曹彰攻公孫康。次年一月,久攻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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