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擘山

白骨翻湧恍若滔天巨浪,巨大的宮殿在暮光中若隐若現,那道長長的白玉石階上有鮮血從縫隙滲了出來,将石階的踏面全部浸染,如血的殘陽映着天際重重疊疊的雲層,雲層間似有孤雁掠過,留下一道黑色殘影。

遠方的薄霧中,一個人影正緩緩走來,晚風将薄霧吹散,那人影逐漸清晰,正是姬钺。

他的臉色發白,隐隐泛着青色,額頭上纏着一團死氣,他的身上穿着玄色的長袍,袍子上用金色與銀色的絲線繡着精致的花紋,随着他的動作,衣服的花紋不斷變幻。

随着他走來,雲堆的白骨分列到兩側,他踏上覆着厚厚的鮮血的石階,一步一步地向着宮殿走去,黑色的袍子拖在血泊中,竟然将石階上的血吸了個幹幹淨淨。

姬钺走到石階的最上頭停了下來,他擡起手,推開眼前沉重的宮門,吱的一聲,宮門向兩側打開,姬钺踏進了這座宮殿中。

宮殿中光線昏暗,上百尊石像擺放得整整齊齊,眼睛齊刷刷地望着姬钺,這裏沒有任何打鬥或者掙紮的痕跡,好像喬樂庭從來沒有來過這裏。

姬钺擡起頭,看着最上邊的那尊乩神像,乩神腦袋上的眼睛已經全部閉上了,姬钺在自己的右手手掌上劃了一道五公分長的口子,将血滴在地面上,散開的血聚在一起凝成一個玻璃珠大小的血珠,在地上打着旋兒,姬钺口中低聲喃喃了幾句咒語,血珠似有了生命一般,在地上亂竄了兩下,然後向着西南方向的一個角落飛快地滾了過去。

姬钺跟在這顆血珠的後面,向着西南方向走了過去,最後血珠停在了一尊稍微瘦弱一些的石像前邊。

兩條藤蔓繞着石像的小腿纏到他的胸口開出一朵紅色的小花,石像的懷裏抱着個小盒子,兩只眼睛彎彎的,咧着嘴露出一口白白的小牙,可是他的臉頰上卻挂着淚。

可能是姬钺對喬樂庭自帶的濾鏡,他覺得眼前的這尊石像要比其他的可愛許多。

他拍了拍神像的肩膀,确認了喬樂庭還有救回來的可能,他輕聲叫道:“晏晏,別睡了,該醒醒了。”

石像卻是一動不動,姬钺只能收回手,他的視線落在石像胸口的紅色花朵上,然後他擡起頭,望着最上邊的那尊乩神。

姬钺雖說是一介凡人,要對抗神明幾乎是不可能成功的事。可是也不是所有的神明都是至高無上不可亵渎的,像乩神這種也不過是靠着衆生的信仰才成為神明的,本質上與現在的筷仙筆仙并沒有什麽區別。如今千百年過去了,最虔誠的巫族已經在他的手上覆滅,他能收到的信仰之力寥寥無幾,未嘗不能有一拼之力。

喬樂庭胸前紅色的花朵是用他的鮮血滋養澆灌而成的,姬钺擡手按在上面,花朵瞬間枯萎,鮮血順着藤蔓倒流進喬樂庭的身體中,可是喬樂庭的身體依舊冰冷堅硬,沒有一點要醒過來的跡象。

姬钺将藤蔓劃開,取了一點鮮血,然後在喬樂庭的周圍畫了一個圓圈,将他圈在了裏面,然後轉身向着最上邊的乩神像走了過去,在這段路途中,他同樣看到了巫族覆沒的始末,只是姬钺想的比他更多一些。

當年乩神為什麽不能接受姬晏虞做祭品,雖然姬晏虞的年齡小一些,但是在從前的祭祀中不是沒有出現過差錯,用其他的孩子來替代,為什麽偏偏晏晏不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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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究竟是厭惡姬晏虞,還是在懼怕姬晏虞呢?

姬钺從那些石像前一一路過,他發現只有喬樂庭的小腿上被纏着藤蔓,只有他的胸口開着花,那花好像是活的一般,是整個宮殿中唯一的生機。

姬钺恍惚間覺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什麽,乩神的眼睛突然全部睜開,姬钺與他對視,毫不退卻,突然乩神的腦袋開始劇烈地顫動起來,那些眼睛冒着紅色的光,似乎要從上面沖下來,可他動不了。

姬钺冷笑了一聲,若他還是個活人,現在應該也變成了一尊石像了。可他已經不是了,為了能夠進入到擘山宮的第七層,他将自己最後的一點生機也給斷絕,也就是說現在即使找到巫族的傳承也救不了他了,他現在如同一具僵屍,連呼吸都是冷的。

平地起風,吹得姬钺袍子獵獵作響,他的手指捏着法決,騰地而起升到半空。那憤怒的乩神似乎不明白眼前的這個人為什麽還沒有變成石頭,瞪着十幾雙眼睛望着姬钺。

姬钺猛地伸出手将右手的食指與中指插進了乩神的兩只眼睛中,整個乩神像再次開始顫抖,一雙雙的眼睛紅光大盛,附在姬钺身上的詛咒也越來越惡毒,可他并不怕,他只低頭垂眸專心地捅着乩神的眼睛,直到有一滴紅色的血珠從他破碎的眼珠中淌了出來。

姬钺将這滴血珠收集好,回到喬樂庭的身邊,将血珠滴在喬樂庭的額頭上,然後盤腿坐下,口中默念着經文。

喬樂庭只覺得自己做了一場很長很長的夢,夢中他被困在一片漆黑無比的深淵中,仿佛被人點住了穴道,連頭發絲都不能動一下。

而現在他身上的束縛正漸漸化開,他開始回憶起剛才都發生了什麽,好一會兒他撐着眼皮睜開眼,首先映入眼簾的依舊是昏暗的宮殿與千奇百怪的石像,他垂下眼簾看了一樣手中的盒子剛剛松了一口氣,便看見了坐在眼前的姬钺,他整個人都僵住了,過了一會兒才勉強地揚了揚唇角,結果笑得比哭都難看,他問姬钺:“我是不是在做夢?”

姬钺見他醒過來了,踉跄了一下扶着一旁的石像從地上站了起來,緩了好一會兒走上前來扶着他的腰側,一邊帶着他往宮殿外走去,一邊安慰着他說:“不是啊,要不要我掐你一下?”

喬樂庭的腿還有點軟,幾乎整個人都挂在姬钺的身上,他嘿嘿傻樂一聲,将手裏的小盒子推到了姬钺的懷裏,“我拿到了。”

姬钺誇了他一句,收下了這只盒子,可心底卻明白即使有這樣東西,他恐怕也不能再陪着晏晏了。

喬樂庭只走了幾步就連呼帶喘的,像個古代的大家小姐,他抓着姬钺的胳膊,撒着嬌說:“我走不動啦。”

姬钺在喬樂庭的面前半蹲下身,“上來,我背着你。”

喬樂庭一點也不客氣,他摟着姬钺的脖子,好像在一瞬間又回到了小時候,姬钺背着他走過那條長長的山路。

走出宮殿的時候,喬樂庭回頭看了一眼,那上面原本威嚴的乩神此時看起來竟有點可憐兮兮的,也不知道姬钺對他做了什麽。

走下白玉石階,穿過層雲堆疊的骨堆,踏上了一條窄窄的小路,小路兩旁覆滿了枯草和發着幽光的骷髅頭,而路的盡頭是一片枯死的樹林。

樹林中四處彌漫着白色的障霧,樹幹上挂着半腐爛的屍體,或者森森的白骨,地上有腐朽的幹屍坐在枯葉上,鬼怪的嚎叫聲不絕于耳。

姬钺的眉頭微微皺了一下,沒想到這擘山宮的外面竟是連着這裏,不過倒也不算一件壞事。

“你身上怎麽這麽冷啊?”喬樂庭摸着姬钺的耳朵問他,“是不是不舒服啊,我下來自己走吧。”

“不用,”姬钺輕輕笑了一聲,對他說:“我再背你一會兒。”

樹上的枯葉被晚風吹拂着沙沙作響,喬樂庭趴在姬钺的後背上,好奇地打量着四周,他問姬钺:“這裏是什麽地方啊?”

“屍陀林,”姬钺走得越來越慢了,眼睛中的光彩也逐漸消散了,他停了下來,将喬樂庭放下,靠着樹幹緩緩地坐下,黑夜中他青白的臉龐看起來有些駭人,他氣息不均地同喬樂庭解釋說,“僧人的墓地,《西游記》裏的獅駝嶺就是這兒。”

喬樂庭看着姬钺這副樣子,哪裏還有心思管什麽屍陀林獅駝嶺的,他跪在姬钺的面前,無措地望着他,問道:“你怎麽了?!是不是死劫到了,我給你的盒子呢?打開快點呀!在哪兒呢在哪兒呢!”喬樂庭聲音中帶了哭腔,眼睛很快就蒙上了一層水霧。

“沒用了晏晏,剩下的路你要自己走了,”姬钺輕輕嘆氣,擡起手揉了揉喬樂庭的頭發,囑咐他說,“等會兒記得不要回頭,也不要停下,一直向東走,天亮之後便可以看到出去的路了。”

喬樂庭搖頭,一邊哭一邊叫道:“我不走!”

姬钺哄着他說:“聽話啊晏晏,一直向東,不要回頭。”

喬樂庭靠着姬钺坐在,他說:“我說了我不走,我要一直在這兒陪你。”

姬钺仰頭望着天空,那夜幕上無星無月,只有一片沉沉的墨色,許久之後,他推了推靠在自己肩膀上的喬樂庭,低聲說道:“我不能一直陪着你的,這是爸爸最後一個願望了,你也不願意答應我嗎?”

喬樂庭不做聲,姬钺撥了撥他額前的發絲,在他的額前輕輕落下一吻:“走吧晏晏。”

喬樂庭恍恍惚惚地明白,這一回,他真的留不下姬钺了,他扯着嘴角露出一點笑容,抱住姬钺,“我愛你。”

姬钺嗯了一聲,卻是沒有回複他。

喬樂庭從地上爬起來,鼻涕眼淚抹了一臉,像個小可憐,姬钺揮了揮手,“走吧。”

他木木地應了一聲,轉過身向着東邊走去,像是姬钺叮囑的那樣,一直向東,不要回頭。

一直向東,不要回頭。

他走了很久很久,遠方的天際泛起了魚肚白,天空中飄下綿綿雨絲,喬樂庭像是抽去了全身的力氣,一下子跪倒在地上,他抱着頭哭的不能自已。

他沒有爸爸了。

什麽都沒有了。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喬樂庭從地上爬起來,他還得回去,他要把他的爸爸帶出來,就算他們生不能同寝,死總得同穴吧,他也想好了,百年之後把他們兩個的骨灰裝進同一個小罐子裏,他不要什麽轉世來生了,就在墓園子裏守着他們的小罐子。

他哭得鼻子都疼了,可眼淚鼻涕還是不聽話地往下湧着,他垂着頭踏上了回去的路,可是沒走幾步,一個熟悉的聲音突然闖進的他的耳朵裏,他說:“又不聽話。”

喬樂庭擡起頭,只見姬钺竟然完好無損地站在自己的面前,他有些不敢相信,甚至以為是幻覺,連忙擡起手使勁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而姬钺沒有消失,此時确确實實是站在自己的面前。

他的身上穿着那件被血浸染過袍子,臉色依舊慘白,沒有半點血色,眼睛中卻發着耀眼的光亮。

他活過來了。

“不會吧,才分開這麽點時間就不認得爸爸了?”姬钺走過去,伸手擦了擦喬樂庭眼睛下面的淚珠。

喬樂庭呆呆地看着姬钺,咧着嘴又哭又笑着,他怕眼前的這一切不過是他的一場夢,他掐了自己一把,疼痛遲鈍地通過神經傳進大腦,他的眼淚刷的一下落得更加兇猛了。

良久後他擡起手抱住姬钺,靠着他的肩膀,小聲說道,“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姬钺拍了拍他的後背,又聽着他小聲問自己:“不會又是騙我的吧?過兩天還要離開?”

“不會了,”姬钺牽着喬樂庭的手一邊帶着他往外走,一邊講述自己剛才在屍陀林中的奇遇。

這屍陀林雖看着鬼氣森森,但卻是修行者們的聖地,樹上挂着的枯屍也不是什麽厲鬼,而是羅漢菩薩們生前的肉身,不過姬钺已經成了僵屍,即使這些肉身能夠生死人肉白骨也與他沒有半分關系。可到底是天無絕人之路,就在姬钺靜靜等死的時候,屍林怙主過來找到他,這位怙主的修行圓滿,即将要去往西方極樂,他需要在走之前找一個人來繼承他的工作,而當時屍陀林中就只剩下了姬钺這一個還有自我意識,并且不追求解脫的人。

種種機緣巧合之下,姬钺便成為新的屍林怙主。

喬樂庭捂着眼睛哭了半晌,又樂了半晌,然後追問姬钺:“那我們以後是要守在這裏嗎?”

姬钺答:“不用啊,裝個監控就行了。”

“還能這樣嗎”

“為什麽不可以?”

“這麽大的林子得裝幾個監控啊?”

姬钺考慮一下,“做個陣法,大概需要九個吧。”

“哇,厲害厲害!”喬樂庭感嘆說。

姬钺揉了下他的腦袋,望着前方碧藍的天空。

……

雲開雨霁,天空開始放晴,一切都将結束,也都将開始。

作者有話要說:

完結撒花!

感謝小可愛們一路的支持,愛你們麽麽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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