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月落滿懷】

天色未晚,可遙望山外的日光酷暑卻漸有褪卻的跡象。段千秋又回頭望了望不遠處高聳入雲的南夷山,估摸着時間想,大約是在那山裏被困了一天了。

看這山色,再過不久,便是黃昏了吧。那麽得快快在天黑前找到安頓的地方才好,可是——

“欸,好重——”

段千秋皺眉嘟囔了一句,便又停下來将背後的人,連同他的劍扶穩了幾分。如此小心翼翼地背着他,就算梁司夜他以內力護住了傷勢,可自己的衣裳也早已被他左肩傷口流出的血所浸潤。

她這一路半背半扶着梁司夜過來,也未聽到他說什麽話或有什麽動作,可她是知道的,他意識尚存,也許只是不願說話罷了。想起平生,她除了弟弟段鈞奕,再沒背過別人。不過這一次,好歹是他替她挨下了那一劍——那個人說的不錯,梁司夜他真是瘋了吧?

感受得到肩畔那人微弱而平穩的呼吸聲,段千秋心中一緊,她頓了頓,便又咬咬牙背着他繼續往前。

梁司夜是醒着的。他微微睜開眼睛,透過身前人來回晃蕩的長發,看得到遠處幽寂的山色。段千秋的長發總有一股特別的味道,像酒一樣,卻比酒還要烈上幾分。雖然他自诩酒力不在沈複之下,可聞着她的頭發,竟三番幾次生起一股不由自已的感覺來。

只是,左肩傷重,稍一分心,便牽動傷勢。

“喂,你還好吧?”感覺到他好似皺了皺眉,段千秋不由地頓下腳步。

梁司夜搖了搖頭,沒有說話,卻緩緩伸手指了指前面。段千秋順勢撥開樹枝,只見遠處陰涼的山坳裏,竟隐隐露出木屋一角。

她心中一驚一喜,即刻回過了頭來。

“嘿,再撐一會,我們很快就可以到了!”

梁司夜依舊沒有答話,只是又阖上了眼去。

不知為何,此情此景竟讓他想起了去年的冬天,他接下十夜令去珺州殺陰陽雙怪。

那時,他連夜追殺陰陽雙怪到了南雙極北之界的沉冰山脈。只是沒有想到會在那裏遇見為尋找鍛造冰魄寒劍的沉古萃冰石而來的段千秋。她當然是義不容辭地拔劍相助,又讓快到手的祭劍品逃出了幾十裏之外。不過在那樣的冰天雪地裏,他倒是要感謝她讓他活動活動了筋骨。

最後順利完成十夜令的任務,他從寒天雪谷裏原路返回,卻見她在雪地裏凍昏了過去。與她交手時,他雖是毫不費心,可他心知極強的劍氣必早已将她震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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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血的傷口已經凍結。她原本蒼白的臉色被凍成一片青紫。

那個時候,黑夜裏是下着雪的。那些白雪從黑得不見邊際的天空緩緩落向空曠而死寂的巨大山谷,一簇連一簇擦過雷霆的劍鋒,然後緩緩落在了她淡青色的衣裙之上。

不知那時是不是因為身在冰雪世界的孤獨寒冷之中,所以他連心軟也沒有知覺了。他竟然會救她,背起她徒步百裏,終于找到一處背風的山穴,将她放下,又在她身旁生了一堆火。

後來,他就那樣放任她一個人在那裏,然後就顧自連夜趕路了。不知道段千秋後來是如何恢複的,可那時他會救她已經是一種奇跡了。

趕回到梧州昆城将令牌交還給十夜夫人後,他再回想起那個雪夜時,竟然已經完全想不起自己當時是為何救下了她。

那時他想,也許是顧念舊情,也許是因為實在太冷了吧。那樣刺入骨髓的寒冷讓整個人都麻木了,特別是在他完成任務,又徒步在雪中行走百裏遇到她的時候。

但——到底是什麽原因呢?此時此刻,他實在是記不起來了,不過或許這也已經不重要了。

*——————————*

梁司夜再度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躺在那間木屋子裏。一動肩膀,疼得厲害,所幸血已經止住,傷口也已被人用棉布包紮了起來。

想到秦楠,梁司夜不由地扯了扯唇——看來阿楠他還是給自己留了點情面,否則硬接下那一擊龍吟殺式,怎麽可能不元氣大傷。不過自己的雷霆倒是對他動了真格,他的傷勢想必也不輕吧。

梁司夜想罷,暗暗嘆息一聲便扶着左肩緩緩坐了起來。

環顧四周,屋子不大,僅一床一桌和幾個粗糙的木櫃子,昏暗的角落裏還堆滿着不少東西。看樣子是間普通的木屋無疑,可被建在這深幽的長生山嶺之中,想必主人定非尋常,只不過從這屋子裏積起的灰塵來看——這裏已經很久沒有人打理了。

他目露疑色,低頭拿起枕邊的雷霆,便看到了底下壓着的衣服。翻了一翻,是套普通男子的衣裳,有些松垮像是居家的粗衣。梁司夜皺了皺眉便放下衣服,拿起雷霆,就赤膊走了出去。

正是黃昏時分,天光将黯,山頭的霞光将一切籠罩在了靜谧之中。

屋子外是片荒草地,近處被人搭起一個木棚子,安置了幾張石桌石凳和一個粗制的竈臺。此刻,正有袅袅炊煙自棚子裏緩緩升起。

看到角落裏那個熟悉的身影,梁司夜用手護住傷口緩緩走近去。

此刻段千秋正在添柴,她也早已換下了自己的衣裳,只穿了一套粗布麻衣,挽起了長發可還是熱得滿頭大汗。

見梁司夜走近來,她秀眉一蹙随即放下手中的活,急急攔住他道:

“梁司夜,你怎麽起來了,你的傷呢,感覺怎麽樣了?只可惜這裏找不到好的草藥,我也只能暫時替你——”

她還沒說完,便被梁司夜猝不及防地打斷。

“我的衣服呢?”

段千秋愣了一愣,這才意識到梁司夜還赤裸着上身,但他左肩的傷口已被她用棉布層層包紮了起來,有些滲血不過好在沒有擴散了。

她低頭,輕籲一口氣,遂指了指不遠處木杆子上晾着的衣服,又坐了下來。

“全都是血,洗了。”頓了頓,她又低低補充道:“我不是在床邊給你放了一套衣服麽?你、你快去穿上吧,傷沒好,別晃來晃去了——”

梁司夜見她低頭顧自添柴,臉映着噼啪的火光通紅一片,不知是因為熱還是別的。不過,正有晶瑩的汗珠順着她的額頭緩緩淌落下來,她提起手臂一擦便惹下一縷長發來,正苦惱,身前人走近來,順勢一拂便替她将長發捋到了耳後。

“謝、謝了——”

段千秋有些受寵若驚地擡了擡頭,可很快又低了下去。末了,又不忘補上一句,“衣服是幹淨的,還是去穿上吧。山夜清寒,你又有傷,別冷了——”

梁司夜想了一想,還是回去挑了一件輕便的黑衫套上,便又抱着雷霆走了過來。

“我不知道你還會做飯——”

聽出他話中戲谑,段千秋有些啞然,遂吞了口水,低低道:“雖然我平常不怎麽下廚,不過做了的好歹也是能吃的——”

“做了什麽?”還未等段千秋阻止,梁司夜便用雷霆挑開了木鍋蓋。望了一眼,他默然半晌,遂望着她淡淡吐出兩個字:“沒肉?”

“有的!方才竟讓我找到了幾個野雞蛋,我都放下去了,你看——”

段千秋說着,便從水氣騰騰的白米飯裏撩起一個白蛋來,一邊有些不好意思地顧自喃喃:“運氣好,這裏竟還有些白米,屋子外還晾着些魚幹,我又找到幾個番薯來——”

梁司夜默默聽着她的叨念,又再度打量了一眼鍋裏的東西,不由地蹙眉道:“所以,你把它們一起煮了?”他接過段千秋手中的木勺,恰好撩到半截番薯。

段千秋大方地一笑,遂點頭道:“方便嘛。”

*——————————*

深谷裏的天暗得很快,過了晚飯的時間,便已是夜色蒼茫山風寂寂了。

梁司夜倚劍獨坐在屋頂,望見了不遠處蹲在溪邊的暗影,他摸摸肚子,覺得又好笑又好氣。他是很久沒吃過那樣清淡的大雜燴了,飯被煮成了粥,野雞蛋剝開殼還能吃,只是魚幹的味道有些怪似乎是壞了的,不過見她吃得津津有味,他倒也沒說些什麽。段千秋說得對,這一頓飯好歹也是能吃的。

想到這裏,梁司夜心中微暖便不由地牽動嘴角,可待視線落向了更遠的地方,他的臉色便又緩緩地冷了下來。

遠處,高聳入雲的南夷山被籠罩在幽暗的天色之中,見不到一點星光,沉默得猶如匍匐的大獸。從跳下山崖的位置看,山中大門應該在那山的另一面。雖然阿楠會替他保守消息,可既然十夜夫人也來到了這裏,那麽憑着冥夜令殺手團的力量,要找到這裏只是時間問題。

更何況,這個地方本來就十分可疑——

現在,同是為了玲珑七陣的秘密,不僅是十夜和十八樓的人,或許連泯光宮的人都已隐藏在這大山中的某個角落。想起阿楠曾在湳瀾山告誡他的話,梁司夜暗暗警覺——這南夷山一行絕非如此簡單。

只是如今他不好再随便走遠了,傷勢倒無大礙了,只是放心不下段千秋。

這樣想罷,梁司夜微微斂眉,便所幸枕着雷霆躺了下來。

*——————————*

這深山中的溪水清澈而甘甜,吹着風叫人頓覺一陣舒爽。段千秋繞到上游打了點水,又在溪邊洗漱了一會,便裹着濕噠噠的長發走回來,可遠遠地便看到梁司夜又顧自躺在了屋頂。

她下意識地回頭望了望,隐隐可以看到遠處落在巨大陰影之下的南夷山。想起山中迷窟裏發生的事,她的臉色也不由地難看了起來,遂縱身躍起,幾個起落便來到了梁司夜的身畔。

“明天怎麽辦,我們是要回到南夷山裏嗎,淩皓還在陸成斐的手裏——”

見梁司夜緩緩睜開了眼睛來,段千秋蹙眉便又補充了一句,“江淩皓,是當今十八樓樓主之子。老樓主被囚,如今十八樓總部裏恐怕也是落入了陸成斐的控制。”

梁司夜撐着雷霆,緩緩坐了起來。他的視線繞過她裹着棉布的濕發,落向了遠處的南夷山,卻搖頭道:“我們不回去,往裏走。”

“往裏走??”段千秋有些狐疑地搖了搖頭,“我去看過了,後面是山,這長生嶺很大,不知裏面有多深——”

“此屋落在這裏定不尋常,明日你同我一起往裏去。”梁司夜如此說罷,語氣嚴肅竟似容不得她反駁。

注意到不管是吃飯還是休息,梁司夜的雷霆一直不離身。心知他的警覺,段千秋沉默了一會,遂只好點點頭。

“也罷,你的直覺向來比我的準。”

沉默時分,山中夜風徐徐拂來,段千秋望了望身邊人衣衫單薄,不由蹙眉。

“你冷不冷?小心傷口受寒——”

梁司夜低了低頭,淡淡一笑,卻指了指她的頭發。“比起這個,你還是先把頭發吹幹吧。”

“你——”段千秋有些不知所以地望了他一眼,“你還是快回屋子裏去吧。這一夜你暫且好好調理傷勢,明天我便同你一起往裏去看看——”她說着,正想趕他下去,卻苦于他的傷勢而不敢對他有什麽動作。

梁司夜趁她分心,遂順手接過了她頭上的棉布,替她擦起頭發來。

山夜清朗,皎潔的月光正穿過蒼茫山色落在了她還閃爍着水光的長發上,好似流水又好似綢緞一般,如此的溫潤而柔軟,似乎還隐隐帶着些爽朗的清香。這麽一來,他再難挪開視線了。

“段千秋。”

“是,怎麽了——”段千秋側對着他低低道,她的臉上有些緋紅,不過她想至少天黑,梁司夜是看不出來的。

“記不記得我在湳瀾山同你立下的約?”

梁司夜見她點了點頭,不由地微微一笑。他的指尖緩緩穿過她閃爍着水光的長發,想起久前在她家劍莊與她重逢的那個夜晚,也是如此的吧——她就在身邊,紅了臉,帶着一頭濕噠噠的長發,只是那時做不到的事情,此刻總算可以做到了。

梁司夜想罷,遂緩緩低頭,在她的長發上落下一吻。

“記得就好,答應我,絕對不要失約——”

段千秋側對着梁司夜,感覺到他低頭靠近,卻不知他幹了什麽。回頭望了望他,但見梁司夜的目光竟是難得的靜谧,她有些失神,遂點了點頭,喃喃道:“你才是,神出鬼沒的,不要失約就好啊——”

段千秋說着,正想奪過梁司夜手中的棉布,可沒料到自己一拉,不僅沒搶過來反倒牽動了他的傷口,引得他劍眉一蹙。

這下,她不敢亂動了,只好乖乖坐着,憤懑地瞪了他一眼。

“我自己來就好!”真是想不到,傷重的人力氣還那麽大——“這點小事,萬一又連累你的傷勢怎麽辦?”段千秋有些氣惱又有些無奈。

“無礙。”梁司夜淡淡道。

段千秋是知道的,梁司夜固執起來簡直無藥可救,于是她所幸就抱着膝蓋緩緩閉上了眼睛。雖無言語,可感受到身邊人指尖緩慢的動作,她心中溫熱,竟發現自己十分貪戀這樣安心的時刻。

“噗——”本是十分安靜,可她忍不住就笑了出來。

梁司夜倒也不介意,摸摸她的頭發,待确定幹得差不多了,他收好棉布便壓在了雷霆下面。

“頭發幹了。”

段千秋偷偷瞥了他一眼,但見梁司夜神情專注而認真,她有些心虛地斂起笑意,遂低低道:“那我們下去吧,總不好一直坐在上面。”

梁司夜卻一伸手便攬住了她,靠着她溫和而柔順的長發,他閉上眼,才問:“剛剛,你笑什麽?”

這般被他抱着,段千秋又怕牽動了他左肩的傷口,便不敢亂動,只是心跳得厲害。她頓了頓,遂小聲道:“從前我沒想過,你一個殺手怎麽還會給我擦頭發?”

這都能讓她得意了——

梁司夜微微斂眸,不由地淡然一笑,可抱着她的手卻沒有松開的意思。他視線落在不遠處在山風中飄蕩的黑衣,便淡淡道:

“就當是你替我洗衣服的酬勞了——”

“——”

作者有話要說: 【啊啊深夜補充點小溫情,每次碼字都會忘了時間……】

【還是沒勇氣讓兩人親上,我真是個不負責的親媽,斷手啊T^T】

【氣氛不錯吧,小梁回憶那段應該沒有bug吧T^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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