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我真不明白,你一整年都健康得像只山猴子,但為什麽一到天氣開始熱的時候就要感冒,別人還都好好的,你自己制造的流感病毒嗎?”坐在宿舍床下的何唯正攪和着一碗粥,不時地讓勺子撞到不鏽鋼飯盒,磕得當當響。
“煩死了,別那麽碎嘴,再給我抽兩張紙。”夏小舟把書丢到一邊,捂着鼻子從床上探頭下來,立刻有整整一大包塑料包的紙抽飛上來打到他的臉上。
他顧不上罵那小子,罵了也沒用,只好自顧自地抽出紙來擦鼻涕。擦完就覺得頭暈目眩,昏頭脹腦地躺在床上。
何唯從底下站起來,攀上兩級床梯,趴在夏小舟的床邊高深莫測地瞅了他半晌。“你說……是不是還是當年那個事?”
夏小舟一陣煩躁,老朋友就是煩人,他要是成心找你,你想躲是一定躲不開的。希望他閉嘴更是不可能,他都不看你的臉色。
“我知道你這麽多年過的其實從來都不好,但是咱們現在已經長大了不是麽?我知道,我都知道,那個人是唯一關心過你這個小可憐的人,他包含了你對家庭的全部想象。但是,你再等,再渴望,你也都已經十八了。都過去了。你現在也不是需要關愛的孩子了。再說你心裏也知道,你是個跟他無親無故的人,後來他不管你了是合情合理的,他也不過就是你的一個心靈寄托。現在,咱們都離家了。少年那些坎坷事不是都成往事了嗎?咱就不能讓它随風散了,然後重新開始嗎?”他的音量非常小,這會是上課時間,空蕩蕩的寝室裏,他的聲音就像是自言自語的嘟囔。
夏小舟躲也躲不開,只好聽着,但是他今天不想聽這些話,他希望永遠都別有人跟他提這碼事。他現在想幹的事就是一拳把那個臭混蛋升起在他床邊的圓腦袋打下去。
就在他要動手把想象付諸行動,而且興致勃勃充滿了行動快感的時候,忽然想到這些話何唯說的好像早有準備,他可能想了很久,早就想跟他說了。他停了一下,看到何唯畏縮地向後躲了躲,小心翼翼。他頓時就覺得算了,一時心軟。
何唯松了一口氣,“你感冒吃不下飯,想不想喝羅宋湯?酸酸甜甜你不是最喜歡了嗎?我知道有家俄羅斯餐廳不錯,你肯定沒聽說過。要不要……”
“小唯,”夏小舟打斷了他,何唯頓時又瑟縮了一下,驚恐萬狀地等待這夏小舟後面的話。夏小舟嘆了口氣,“我有女朋友的。你是我哥們,是吧?”
“得了吧,就你?還找女朋友?找一百個也是零,你根本沒有能力跟人保持長期關系,不用學心理學,我就靠跟電視劇學的那點東西都能診斷出來你有嚴重的信任問題。”何唯嗤笑,“再說,你就真不能對我……再好一點嗎?對于有毅力跟你這個表裏不一的龜毛混蛋保持長期關系的人,你應該另眼相看啊。再說,當初是哪個混蛋王八蛋告訴我說,小男生跟小男生也是可以談戀愛的,還跟我試了下接吻。我的初吻啊——我估計你也是吧?”
夏小舟沉默地看着他,成功地讓他的氣焰低落了下去。
“今年還是不行?不答應我?”何唯皺起了兩條淡眉,小舟覺得他要是不做這種少年老成的表情,那張臉要好看很多。“那你必須告訴我,為什麽不答應我!必須!”
“因為你腦袋長得太圓了。”夏小舟眨了眨眼,抛出了重磅炸彈。“我不喜歡。”
何唯終于滿面怒火,粗話被逼到嘴邊,“操你……”
夏小舟不再說話,翻身面朝着牆,昏昏沉沉地閉上眼睛。
一覺醒來已經是傍晚,他的燒退了,何唯也已經回自己的學校了。他起身看到粥在保溫飯盒裏,何唯給他留了條子,正經話只有一句——讓他別忘了吃飯,剩下的幾行都是罵他洩憤的話,說他是石頭裏蹦出來的龜毛小王子,尖酸小二貨。
他把紙條折起來随手夾進本書裏,裝了手機在書包裏,換了身衣服把書包甩上右肩,就下樓去吃飯上自習。
五月還是學期中間,天氣也好,校園裏還有些學生在不緊不慢地散步談戀愛,每個球場裏都有人在打球。他也不知不覺放慢了腳步,不願意太快地走到有些陰冷的教學樓裏。剛退燒他還有些虛弱,走了一會就汗涔涔的。除了學習,他很少獨處,他短暫地考慮了一下去找熟悉的同學聊會天,但是立刻就算了。大家大部分都在學習,小部分在戀愛,都在各自忙各自的事,倒不是說他們自私,他和他們一樣,不會拒絕朋友的求助,但肯定不願意做無意義的事,比如浪費時間陪他平複心緒。
再說他也不需要誰來陪他,他也沒怎樣。
他的兩只手插進褲子的口袋,在路邊的樹底下靠了一會,疲憊得不想直起腰來,幹脆就那麽待着,一邊還默默計算自己浪費了多少時間沒有去自習室看書。一直到他回過神兒來發現有兩個女生在距離不太遠的地方一眼一眼地瞥他,他不樂意地背過臉去。
“裝帥。”他聽見其中一個女漢子挺不客氣地說,可能是因為他的表情不是太好。她忿忿然地跟朋友嘀咕,“這年月還玩憂郁,老娘都比他爺們。”
他無緣無故添了一肚子火氣,無可奈何,直起腰離開那棵樹,也沒往遠走,慢騰騰地轉到樹後面的人行道內側。正在下決心要要往自習室的方向挪,就聽見那漢子忽然拔高了聲音,音調變得悅耳又興奮,“夏老師,您今天這麽晚才下班啊?”
這個姓,對他來說實在是無比敏感。他禁不住從樹後面轉過頭來,往那方向看過去。
奇怪。當你很小的時候,這世界大的無邊無沿,當你長大了,這個世界就開始急劇地縮小。
他看着那個熟悉的陌生人停下腳步被女孩子圍住,随和開朗竟然一如往昔。他唯一沒想到的是,自己也跟當年那個窩囊小孩沒什麽區別,恍然之間十年歲月被揉成一張廢紙團,他心裏翻騰的錯愕難過,就跟當年那對表姐弟叫夏末大哥時他感受到的一樣。他驚訝的是那感覺他以為忘了,卻記憶猶新。
這不是太可笑了嗎?那可是抛棄你的人。當你又小,又可憐,又無助的時候,那個人讓你相信他絕不會再讓你嘗到孤獨的滋味,再然後他就奔向自己的前程對你不聞不問,把你當作一只被轉手的小狗崽。盡管,你跟他父母的家就在同一個城市,盡管他當年離家就是為了來這裏,而他今天依然在這裏。
夏小舟在樹冠的陰影裏站了一會,咀嚼着這份早該忘記的幼稚的怒火和心酸。可是等夏末的背影又出現在前面的時候,哪怕只是用眼睛品嘗那份久違的溫暖和熟悉,也足夠在頃刻間吞沒了他胸口的這點黑色情緒。
他情不自禁追上夏末的腳步,目光焦灼在夏末的脊背,在他身後遠遠地跟着。他跟着夏末離開校門,初夏的傍晚城市中溫暖的風裏帶了淡淡的花香和濕潤的泥土味,夏小舟走在人群裏,雖然有些出汗,但是那些發燒後的疲憊感一掃而空。
他不想要什麽,他只是忍不住好奇,他想知道夏末住在什麽樣的地方,大致過着什麽樣的生活。他想象過許多,當他還小的時候,他在想象裏參與着他的生活。何唯沒有說錯,夏末曾經是他的寄托,當別人希望他看輕自己的時候,他總是會想到,他哥哥如果知道了的話,是絕不會喜歡那樣的。
夏末走進了地鐵站,他也跟了下去。夏末在地鐵上一直在看手機,所以夏小舟仗着膽子站在離他很近的地方,在交通晚高峰裏,很少有人會回頭四處看。
夏小舟想象不出夏末講課的樣子,他也從來沒想過夏末會留校當老師,以記憶中夏末的性格,他不适合過學者生活。而且即便是現在,他看起來也不像一般大學老師那樣衣着随意,神态安詳,再挂一點實驗室揉搓出來的未老先衰像。他看起來就像學者的反面,活力充沛,神采奕奕,衣着考究,甚至還有副一看就是花了大量時間打造出來的好身材,學者哪有那種時間可以浪費。
可是好的一面是,夏末變化的部分非常有限,也許他成熟了一些,但是八歲的夏小舟已經當他是大人,體會不到他當年有沒有不成熟。夏末在地鐵上聽微信的時候笑了出來,依稀就是當年的模樣,夏小舟不知不覺也跟着笑了,童年那些已經被虛化了的記憶,就像小時候的塗色本子,黑白的輪廓裏漸漸重新添上了溫暖的色澤。
夏小舟跟着夏末鑽出地鐵站的時候,發覺自己走到了距離一條河不遠的地方,他跟着夏末走了很久,經過河邊的一塊小型高爾夫球場,再拐上另外一條街,就幾乎完全是居民區了。路邊賣水果的,溜狗溜孩子的,一派熱鬧的市井景象,夏小舟幾次被孩子和狗擠開,差點要跟丢了夏末。幸好夏末的腳步放慢了,完全像是在散步,一路時不時地跟賣水果的商販,溜孩子的大媽打招呼。
夏小舟好奇地仔仔細細觀察着夏末的舉止語言,猜測着他開口打招呼的這些人誰跟他更熟悉一些,他更喜歡哪一些。夏末住的小區沒有特別嚴格的進出門限,夏小舟輕易就走了進去,在小區裏遛彎的人比外頭的更多,有個溜孫子的老太太明顯喜歡他,拍他肩膀的樣子就像對待自己的孫子。
最後夏末走進了小區裏臨街的一座樓,夏小舟在單元門外最終停下腳步,盯了一會那扇緊閉的大門,轉身走到樓下的花壇邊坐下,仰頭看着那棟樓。他估計夏末會選靠東的高層,從窗口能一眼望到河邊的草地和公園。但他的想象也僅僅到此為止,他不能穿越那些牆壁窺探夏末的生活。
五月的暮色低垂,城市中心的小區寧靜而閑适,小舟感覺到一陣快樂。就像在一個難得晴天的傍晚,金星墜在天邊,湖面甩過一條魚尾,破碎的水波在寂靜中清脆悅耳,而這一幕除他以外無人看到。
他悠閑地坐了一會,回想着他今晚的這種尾随行為其實有個非常鮮亮的名字——變态跟蹤狂。他獨自笑了笑,一直坐到月上路燈頭。
回程變得平淡無奇,小舟緩慢地走着,他亢奮起來的精神慢慢平緩,高燒過後的疲倦感開始重新出現,那些來時路上仿佛被魔力點燃的一切景物又重新失去光彩。生活就是生活,并不會有什麽魔幻的魅力。不過兩周以來低落的情緒終于重新回到正常值,他想到跟女朋友打個電話,但是想想又算了,宗珊的話很多,聊起來可能會說很久,他已經在路上來回浪費了兩個小時。
八點半他回到自習室,只坐了一會就發覺狀态不錯,對書本理解的效率奇高。到十點半回寝室的路上,借着這股子題做爽了的勁,他生出了眼下的生活相當不賴的滿意感。這功夫才掏出手機來看這一整晚收到的垃圾短信,挑選了幾條回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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