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五月很快就過去了,天氣越來越熱,夏小舟不能說自己對見過夏末這件事完全沒有別的期待,但是他特別擅長冷凍自己的期待。等到了六月份,他就幾乎不指望什麽了。

如果夏末那天肯停下來跟他談談,他一定會告訴夏末,他完全沒有怨恨他,而且他過得很好,他不必放在心上。那樣他們就有機會再見幾次面,也許能喝上一杯咖啡,甚至吃上幾次飯。但他同樣也覺得這些沒有意義,十八歲的夏小舟跟二十七歲的夏末重新結識,可能會覺得失望。

現在,他已經完全長成了。

他要忙的是成年人的煩惱,比如說今天,六月九號,他被他的前女友堵在了星巴克的櫃臺後面。

人總會有次腦袋短路的時候,小舟也不例外。那是他報道的第一周,學校沒什麽事,他就約了陶可跟在其他兩個學校的衣然和何唯出去玩,三個人決定體驗一把真正的大學生活——于是就去了酒吧。

放在一年以後的今天,夏小舟知道自己那天就是閑的。現在跟他隔着一個收銀臺瞪着他的女孩叫蘇子晗,今年二十七歲,比他大了九歲。不過去年他們戀愛的時候他告訴她,他已經二十三歲,大四了,只比她小三歲。

那天小舟只是就着酒杯試着說謊,沒想到一下子就成功了。那真是段非常不錯的時光,他雖然撒了謊,但是卻沒想過不認真,一切很美好。但是等他說了實話,說了自己的實際年齡以後,女孩二話沒說跟他分了手,當時他還還很難過。就算現在,他看見這個高挑漂亮,外表嚣張,但是骨子裏很善良的女孩,他還是會覺得難過。

“小騙子?”冤家路窄,女孩看見他就有氣,盛氣淩人地翻了個白眼,肆無忌憚地報複他,“這不是我那個情商高的爆表的小騙子‘老公’嗎?你最近工作忙嗎?對了,老公你在做什麽工作來着?我想想……哦對了,你五一還去火車站做志願者嗎?”

旁邊正在埋頭做咖啡的兩個同事被這句話吸引了注意力,兩個人剛轉過身來就吃了一驚。穿着價格不菲的套裝裙,拿着大牌包的女孩跟夏小舟之間存在的年齡差,很好地用最世俗的方式給她那句話加了注腳。這就是女孩故意想要的效果。

兩個同事都呆住了,夏小舟沉默地接受她的報複,毫不掙紮。

她瞪了夏小舟幾十秒,突然一轉頭,長出了口氣,別開視線,不耐煩地問他,“你幹嘛在這打工?缺零花錢了?”

雖然口氣還是頤指氣使,但是夏小舟就知道她消氣了,她在家裏是個姐姐,照顧弟弟妹妹習慣了,很容易諒解人。他一直看着她的眼睛,她面頰微紅,倒不是因為那淡淡的腮紅。

“我雖然小你兩歲,但好歹是男人,別問我隐私吧。”

“那倒是,幾個月不見,你好像更性感了。”蘇子晗轉過視線來,看着小舟發笑,“那我還是點杯紅茶拿鐵吧,看見你就心情難過,不喝苦巴巴的咖啡了——而且你還要請我。”

“沒有問題。”夏小舟拿起紙杯塗上字。

女孩略站了站就走開了,臨要走到櫃臺另一邊的時候,她回過頭來看小舟,“沒有別的意思,單純關心一下,你現在有女朋友了嗎?”

夏小舟點了點頭,随即就低下頭,沒敢再看蘇子晗。他也覺得自己不太地道,雖然戀愛分手往前走,他從來沒有背叛過誰,沒有在任何一場戀愛中心猿意馬,但他也沒守過一般人對愛情的哀悼期。開始一場戀愛就像一場有所期待的夢,結束的時候他雖然難過,但不久就會有大夢醒來的時候。

他有時候略有擔心,覺得一般人給孤兒貼的标簽或許是對的。他可能真的沒有保持長久關系的能力,而且對身邊人的來來去去早已适應。他停留在原地,而川流不息的人群從他身邊經過。

“請問,你是夏小舟嗎?”

有一個男人的聲音在叫他,他抽回一半的精神來,心裏還在想着那些不着邊際的問題,所以擡起頭,猝不及防就撞進夏末的目光裏。就像許多場夢重疊在一起,他一動不敢動,懷疑自己會不會馬上就要在寝室的床上醒來。

他眨了眨眼,一切都沒有變化,夏末的神情比回憶中更鮮活,他滿臉尴尬猶豫的神色,看了看他,又偏過目光去狐疑地看了看在那邊等着拿紅茶的蘇子晗。

夏小舟明白他在尴尬什麽了,這真不是一個好時候,他肯定對他這個大一男生和那邊的年長女人之間的關系産生了不少猜測,小舟敢肯定那不會是太好的猜測。一個沒有父母的孩子,成長過程中能不歪的概率真不是太大。

夏末教養一向不錯,保持着彬彬有禮的姿态,沒有流露出輕視,頂多也就是撞見不堪關系時候的一點尴尬。夏小舟有一陣子破罐子破摔的釋然,有些嘲諷地笑了笑,“我是。你認識我?”

“我……”夏末猶豫了一下,似乎不知道話該怎麽說。“你可能根本不記得我了,真不太好解釋,但是……等會你下班的時候,能耽擱你幾分鐘時間聊一會嗎?”

他指了指靠着大門和窗子的座位,桌面上放着一只馬克杯,還有一疊打印紙和一本書。看來夏末已經在那坐了好一會了,他剛來上班就遇見了前女友,完全沒有留意到夏末就在屋子裏。所以夏末肯定看見了,也聽見了他跟蘇子晗的對話。

他又低下頭。低頭——從小到大都是他最好的逃避方法,真是沒長進,以前個子小低頭還能低成個小蘑菇,現在他都快趕上夏末高了。“好。”

松了一口氣的反而是夏末,他似乎找不到話題,轉身又回去了那裏坐着。

整個工作時間夏小舟都魂不守舍,像一個白癡新手一樣總是跟客人重複确定他們點的東西,就好像星巴克供應的飲品有多麽複雜似的。過了沒一會他就開始覺得夏末可能是基于禮貌才說等他下班,他可能就是想要盤問他幾個平常的問題,問他是不是過的還好,以求個良心上過得去。枯燥無聊地坐等別人幾個小時,實在不像是夏末能受的了的事。

他在工作的間隙裏不停地瞥向夏末,想着該不該過去把這件事快點打發掉。但是每次都看見夏末淡定地坐在椅子上,靜靜地閱讀那疊打印紙,始終也沒有流露出不耐煩來。十年的時間還是在夏末身上沉澱了不少東西,跟他記憶中那個夏日的大男孩有些不同。

工作日晚上人不多,夏小舟提早了一點結束他的工作。他把兩只馬克杯放在夏末的桌面上,夏末擡起頭來,局促地說了一聲“謝謝”。

夏小舟也坐了下來,記憶中的夏末絕不會露出這樣緊張的表情。夏小舟的視線低了一些落在夏末的胸口,他已經做好了失望的準備——夏末沒有那麽好,他很失望——或者反過來,夏末對他很失望。不管是哪種失望,這就是最後一次見面。

夏末的視線卻不客氣地在他的身上游走,他不知道夏末在這沉默的兩分鐘裏能從他的外表上看出多少東西。

“算起來,你今年十八歲了吧?”這是夏末問他的第一句話。

夏小舟面無表情,視線低垂。

夏末的手指交叉在一起,甚至他的腿在桌子底下緊張地移動了一下。

他試探地說,“你可能不記得了,但是在你小的時候,我們曾經見過面。”

夏小舟擡頭迅速地看了夏末一眼,在夏末的眼裏看到一片幽深,夏末的語速很慢,臉部的線條繃得很緊。

“我有一點印象。”小舟故意說的淡漠,不說不記得,卻不在意忘記,這樣更顯得那些事對他來說無足輕重。他看着夏末的眼睛,現在那雙眼睛在他的記憶中越來越清晰,還是個孩子時他曾經羞澀地盯着那雙神采奕奕的眼睛說傻話——幸福院的阿姨說我就長了一張不高興的臉。

“哦。”夏末輕聲應了一聲,此後就是一陣長長的沉默,好像再沒有話可以說了。

店裏已經沒有其他客人了,小舟的同事們在将要下班的輕松氣氛裏一邊說笑一邊打掃衛生,跟小舟這邊凝重的壓抑格格不入。

良久,小舟意識到夏末在看他的眼睛,那幾乎就是記憶中熟悉的溫和目光。不知道他怎麽還能這樣若無其事,在十年沒見面之後。

“身體還好嗎?”

小舟怔住了,不知道如何回答,也沒有想到是這樣一個問題。

“唔。”他聽見自己發出個單音,恍惚了一陣子,回過神來覺得不太像話,加了一句清晰的回答,“還好。”

他說話的時候夏末看着他的神情很認真,聞言眼角眉梢都柔和起來,不像剛才繃得那麽緊。“那就好,你好像太瘦了。”

小舟咬住了下唇。

夏末也似乎找不到其他開口的機會,但是對視的目光沒有再移開,能說的話很多,但是卻無從談起。

同事拿着拖把出來開始擦地了,小舟忽然意識到時間到了,雖然他什麽都沒能說出來,這樣很是遺憾,但是該過去的終于能夠完美地過去,他需要的也許僅僅是這樣一次結尾。

他思索着要不要站起來去幫助同事打烊。咖啡館裏一直慵懶吟唱的爵士女聲沉默了下來,流暢地滑過一串鋼琴獨奏,如同夏夜中天傾瀉的銀河,夏小舟回過神來發現夏末在那瞬間跟他一樣凝神谛聽,昏黃的燈光柔和地勾勒出夏末的輪廓。

溫情在一瞬間充滿了小舟的心裏,把他焦躁尖利的報複心都撫平了。那溫柔的寧谧,他十年渴望不可求的瞬間。他一生所有美好的東西,都是在短短的一個夏天裏,由面前的男人教給他的。他靜靜地看着夏末,慢慢地将面前的人跟他記憶中的那些段落合為一體,該來的思念終于浸透了胸口,讓他柔軟了片刻。

“哥。”他輕喚了一聲。

夏末的目光一跳,吃驚地看着小舟。

小舟笑了笑,“這些年你過的好嗎?”

“我……”夏末的口齒有些不好用,他停頓了一下,捋順了要說的話,“我上大學第二年就出國了,去年剛剛回國工作。”

這個回答讓小舟松了一口氣,明知道不是,但他私底下可以把這個當作十年一面不見的理由。有時候只要有個理由,很多事就能放下了,不必再耿耿于懷。

“奶奶去世以後,見到叔叔和阿姨的次數就少了。這兩年他們的身體還好嗎?”他問道。

夏末如坐針氈,神色尴尬,“他們身體都很好。”

“那就好。”

“你現在應該還在讀書吧?今年大一?你在讀哪個大學?”

夏小舟沒回答,對于遲到的關心有些微的抗拒,更不想說自己跟夏末是校友。

他的沉默給了夏末另外一種暗示,讓夏末的臉上瞬間掠過驚訝和失望,“你沒有讀大學?你那麽聰明,怎麽沒讀大學呢?”

這是指責嗎?夏小舟隐晦的叛逆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他暧昧地敷衍過夏末問題的答案,臉上神色不變,口裏添油加醋地暗示了一句,“小時了了,大未必佳。”

夏末無言以對,小舟知道,通常情況下,沒人好意思責備一個孤兒不成材。他的心裏隐隐生出報複的快感,同時很快就意識到,這确實可能是最後一次看見夏末了,他不會再願意搭理他。人們對孤兒的期望都是自強不息,樂觀向上不是麽?

何況夏末到現在都沒有介紹自己,沒有說自己的名字,那也是不想繼續聯系的意思。

他低下頭。突然有只手伸到他面前,他大吃一驚,那人的手指溫柔地觸碰在他的額頭上,陌生人的距離被打破,他的安全空間被侵入,小舟的脈搏加快。 夏末在撫摸他額頭上那條不明顯的傷疤, “這個傷疤是怎麽弄出來的?我記得你原來沒有的。”

小舟幾乎要發抖,不由自主地就放松身子,硬氣不起來,像人家調教好的小馬一樣地馴服。他聽見自己老老實實地說, “小時候玩輪滑蹦臺階的時候摔的。”

“當時嚴重嗎?”

當時嚴重嗎?他已經忘記了,好像血流到臉上,保姆帶着他去看的醫生,一路都沒敢罵他。他還記得那時他心裏想給夏末去看,看夏末着急說心疼的樣子一定好玩。想不到夏末現在還會問他,想不到還有機會聽夏末問他,想不到夏末一眼就注意到了那麽不明顯的疤痕。

小舟壓住那幾乎要躍出胸膛的狂喜,那情感仿佛不是他的,那是一個孩子的狂喜,他藏了許多年,現在那個藏在他內心深處的孩子迫不及待地要出來索要他長久等待的寶物。但是一切來的太遲了,現在他會吓着人家的。

他咬緊牙,不肯擡頭,讓自己的視線落在夏末的大腿上,放任自己貪婪地看着夏末的腿,遺憾自己真的長大了,已經不能靠在他的腿上吃點心。人心不足,已經這樣接近了,遺憾卻能在他的胸口慢慢燒出一個大洞來。他想起不知是夏家的哪個親戚說過,孤兒總是特別的貪婪,要性特別大,餓死鬼托生的倒黴催孩子。

“剛才我看見的那個女生……是你女朋友嗎?上次還有兩個女孩親你。”夏末突然猶豫不決地說,小舟擡起頭,夏末也沒有避開他的視線,他有點明白夏末性格裏的棱角了。

“今天你看到的女生是我的前女友,年紀比我大了幾歲。”他嘆了口氣老老實實地說了實話,臉上有些灼燒,“但是上次的兩個女孩不是,只是朋友,從小就認識。”

“陶可和衣然?”夏末脫口而出。

小舟吓了一跳,他看着夏末,“你怎麽知道她們的名字?”

“不就是小時候總喜歡找你玩的那兩個小姑娘嗎?放假還總給你打電話。長成大姑娘了。”夏末感慨地說。

“你……”小舟愣了一會,“你還記得這些事?”。

“你小時候很容易讓人印象深刻。”夏末說得客氣了,就顯得疏遠了一些,他收回手,靠在椅背上,維持回了他們本該保持的距離。

小舟低下頭輕輕咬了咬嘴唇,夏末不知不覺看向他唇上的水潤,他俊秀的面容變化得十分有限,男孩子容易長走形,可他只是臉蛋瘦了起來,多了些棱角。那雙漂亮的眼睛還是記憶中的模樣,甚至連小孩子眼睛裏才有的黑亮都在,只是眼神變得銳利,看過來的時候就像刀鋒割過。

有些事,他無法問,也不大敢知道小舟這些年是怎麽過的。他猶豫了一下,往事反正不可追,幹脆不再提起,“你現在工作辛不辛苦?住的地方條件好嗎?自己租房子?”

小舟擡起眼驚訝地望了他半晌,淺色的嘴唇無意識地微微分開,即便神色清淡了許多,卻依舊有絲昔年孩童的懵懂。他眨了眨眼,“還好。”他停了停,“有時候有點忙,住的還不錯。”

“除了在這裏工作還有別的工作?你打了幾份工?身體受的了嗎?”他追問。

這回小舟的神色鎮定了許多,“還好。”

冷冷淡淡的孩子,如果不是神态安靜,他真要以為小舟是在敷衍他。

“我要下班了。”小舟突然說,而且站了起來,“耽誤了你不少時間,哥也早點回去吧,明天還是工作日呢。我們以後有機會再聊。”

夏末一驚,忽然明白小舟格外敏感,他猶豫的态度可能拉遠了距離,小舟妥帖地保持了陌生人的禮貌,而且搶先趕開了他。

“你住得離這裏遠嗎?”他尴尬地站起來,順口就說了一句特別愚蠢的話,“我送你回家吧。”

說完夏末自己就驚呆了,想不出自己怎麽一下子手足無措到胡言亂語。

果然夏小舟被逗笑了,冰霜消融,夏末眼錯看見了十年前的孩子。“不用,哥。我又不是八歲孩子,哥你還像十年前那麽愛操心。”

一句話說出來,兩個人都是一愣。夏末清楚地看到夏小舟的臉色變了一下,也想到了這話說得何等親昵,八歲,十年,這孩子什麽都記得!

尴尬頓生,兩人之間一陣沉默。

就他愣神的功夫,小舟匆匆走開了,緊繃着一張清秀而早熟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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