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小舟醒來的時候滿身大汗,睡眼朦胧地看了看大開的窗子,這間破屋沒有夏末外婆的房子清涼,但今天也熱得出格了,似乎一絲風都沒有吹進窗子。看天色他以為是四點鐘,但手機上的時間顯示的卻已經是五點半鐘。
小舟在悶熱的屋中坐着發了會呆,身上的衣服被汗浸透粘在身上十分不舒服,悶得頭暈眼花,他站起身走到屋外想涼快一會。
推開門的一剎那,風仿佛從山谷裏生出來,催着遠遠近近的樹濤,吹得小舟打了個哆嗦。他習慣性地擡起頭看遠處,第一眼看過去以為山都矮了,接着才發現山是被彤雲削平了。小舟到了山裏才明白雲霧這個詞,雲霧雲霧,高了便是雲,低了便是霧,可若是走在半山,根本不清楚是走在霧裏還是雲間。
現在濃重的雲霧就低低地壓在半山,他在這裏住了半個多月,還從沒見過如此厚重的雲層壓在這麽低的地方。整個世界仿佛突然被壓扁,山從面前失蹤,谷底也失落在迷霧中,看不清來路,仿佛世界只剩了孤零零的這麽一個村子。如果不是村裏的公雞一直在練嗓子,帶來實實在在的生活氣息,小舟真要以為自己被困在了恐怖小說的情節裏。
烏雲在山間湧動,仿佛從山後源源不斷地生出來,無窮無盡。又一陣陰涼的風從山谷中吹出,風中帶着一絲土腥味。
電光在山間滾動,一道巨大的閃電劈在山頂,小舟不由地後退了一步,隆隆的雷聲緊随其後響徹曠野,震得小舟的耳朵發麻,暴雨倏忽而至。在城市中尋常的雷電,到了荒野中卻化為了摧枯拉朽的偉力。暴雨如同鞭子一般抽打着孤村和荒野,雨水在突然刮起的狂風中猶如瀑布一般飄搖。暴雨變成了另一層帶了重量的霧氣,落地的巨大聲響充塞了天地間。
小舟跑回屋裏,渾身已經淋透。村裏人起得早,如果是往常這會該有人起來了,但早上這樣的大雨,小舟舉目遠望,村路上也看不到個人影。寂靜逼得小舟有些焦躁,這個時間給夏末打電話太早了,而且他也不知道為什麽要給夏末打電話。
他一個人待了三個小時以後,才有孩子們來找他。小孩子不在乎大雨滂沱,下了大雨反倒還高興,唯獨幾個頑皮男孩見夏末沒來有些失望。都問小舟“體育老師怎麽沒來”。
小舟強忍着不笑,跟其中一個孩子說,“你跟着他學的速算吧?以後有人問你為什麽算賬那麽快,你就說是體育老師教的。”
“本來就是啊。”那孩子長得醜醜的,又很淘氣,臉上還帶着前天爬樹擦出來的傷,但卻聰明得很,很得夏末的喜歡。
“體育老師今天不來,就是不來了罷。”小孩嚼着蠶豆,一邊從兜裏抓出一大把蠶豆分給小舟。
“他……”小舟微微地笑了,“過幾天就會來。”
小孩輕蔑地搖搖頭,“老師不懂大山,這雨要麽不來,要來了就好不了。”
“這是雷陣雨,”小舟說,“雷陣雨下不了多久。”
“打完了雷,雨也不會停。”小孩又卡巴卡巴地嚼起蠶豆,挑起兩條粗粗的蠟筆小新眉,“你看着吧,只要這麽下上一天,山裏就會漲水,路就走不通了。我媽說了,今年水大,我們家地裏出的,可能又要爛在地裏。”
小舟心頭吃了一驚,隐約覺得不安。上午課上到一半,他突然想起去年夏天無意中看到的新聞,城外景區暴雨,山洪暴發,游客被阻隔在山裏只能靠救援。當時他沒太在意,現在想起來如果當天早上下雨,游客是不會進山游玩的,所以可能一場短時暴雨就導致山洪暴發。那也不過是城外的山,跟這裏的深山比起來簡直就是公園的假山。
而這一個上午,教室外的暴雨果然像孩子說的一樣從未停歇,雷聲遠了,雨勢卻不見減弱。
十點鐘的時候夏末打來一個電話,先問問他睡得怎麽樣,小舟聽出來他有些心不在焉,擔心是外婆身體不舒服。但問起來,夏末在電話裏壓低聲音偷笑,“姥姥正跟隔壁媳婦扯老婆舌呢,可來勁了。”
小舟忍不住笑出聲來,走到窗邊對着窗外的傾盆大雨,“今天雨下得真大。”
“恩,我就想跟你說這個,”夏末的聲音柔柔地響在他的耳邊,“這雨一時半會停不了,山裏下雨到處都會漲水,你好好待在村裏,別去往常去的那條澗水。”
小舟別扭地咬了咬嘴唇,想問問夏末村路如果被山洪淹沒,他可能會在這座村子裏被困上多久?但是又沒辦法痛快問出口,看着窗外嘩嘩的大雨,聽着夏末再三囑咐他要小心,不要去人少的地方,一定要跟村民待在一起。
話說多了小舟不免留心起來,夏末時不時地是會有點啰嗦,但是今天這話說的遮遮掩掩欲言又止。
挂了電話小舟用手機搜索了一下山洪的視頻,其中有個标題格外吸引了他的注意力:90分鐘暴雨導致山洪圍困200人。
小舟順次看完山洪這個關鍵詞相關的幾個鏈接,再給孩子們上課的時候就時不時地分神去看窗外的暴雨。無窮無盡的水從天上潑下來,像是要沒個完。小舟查過了天氣預報,城市天氣預報裏不會有小山村的天氣情況,他翻出氣象地圖來看,只能分辨出這一片都是藍色的雨區。
整整一上午過去,雨下得沒完沒了,小舟的焦躁被這雨水澆得越來越難耐。中午孩子們回家去吃飯,小舟終于忍不住打傘出去。下雨的午飯時間,村路上更沒有人影,小舟順着小路走到村口賣雜貨食品的小店,平時總有些閑人聚在這裏。小舟每次見到這些人都不太會攀談,尤其是那些上年紀的人口音很重,就連要辨清他們說的話也很困難。平常夏末倒很能跟他們說上話,不過話說回來,夏末那人每天都笑哈哈的,跟什麽人都能聊得起來。
雜貨店開着大門,門上挂着鄉下人用撲克紙牌自己編的門簾,透過門簾能看到幾個閑人當地坐在板凳上,正在扯閑篇兒。離門口近的兩個人擡頭看見是他,都先從凳子上站起來讓他,或許是夏末打得好底,屋裏的人都不跟他見外,他只拘謹了一會,就加入了他們的閑聊。
他向幾個人打聽了村子通向山外的那條路,鄉下人也都樂于指點些他們知道的事,看他虛心求教,立刻七嘴八舌地告訴他。不過不幸的是他們都有種戲劇化的表達方式,仿佛都是天才的戲劇大師,他就算只憑直覺也能感覺到他們說的話誇張的成分有多大。
尤其先開口的兩個身材豐滿嗓音洪亮的中年村婦,她們張口就說自打去年鄉政府給修了路,絕不會再被山洪淹沒,但接着她們就開始說去年村裏的一個小姑娘因為山洪耽誤了出嫁日子,後來演變成雙方家庭互相埋怨,直接導致小夫妻互相指責,最後婚都沒結成的事。
另外一個看起來游手好閑的中年閑漢跟她們倆擡杠,說今天這雨勢頭不好,可能不會有山洪,但保不齊會有泥石流。他還告訴小舟,“原先過了我們村再往山裏走,還有一個村子。那地方叫石溝子,樹少石頭多,前年一場大雨塌了一半山殼子,死了不少人。後來鄉政府把他們村的人口劃進了附近的幾個村子裏,不敢叫他們還住在原來那地方,省裏的專家都說了,他們那地方早晚還會發災。誰知他們村還有些犟驢,說啥也不肯搬家。都是老觀念,守土在地的,誰也不願意搬家。鄉政府派人來硬給他們搬了,他們後來還偷偷跑回去。這就是沒知識的人,沒文化。”
小舟聽得時不時地有些游離,不知不覺的視線就轉向窗外的傾盆大雨,看水珠落在窗臺上,再迸濺在玻璃上。他曾經看着窗子上的雨等着人,那時候他還小,夏末來接他,他摟着夏末的脖子,心髒砰砰地跳。
“你是南家油坊村的外孫吧?”突然有人說道。
小舟回過神來,連忙應了一聲,看向說話的人。那是個清瘦的老人,小舟認得他是班上一個孩子的爺爺,平常這時候都是跟幾個愛下棋的老人在村口大樹底下下棋的。可能因為今天下雨,他們才挪了棋盤到這裏的窗根下繼續下。
“你也瞧見南家油坊比我們孤山子要富得多吧?”老人說,“我們孤山子連同左近這五個村子被困在了駱駝山北邊,唉,可說是窮山惡水,只要雨水大,出山的路就沒了。一年到頭,春汛完了秋汛來,漲水之後村裏少則半個月,多說一個月出不去人。趕上像這樣的暴雨,從來沒人還想出門子的。”他停了停,向一旁的老人說道,“小五家的媳婦昨兒說是要去縣城看病,現在還沒出門今個就走不成了,這麽耽擱下去怕是這個月都去不了?”
“說的就是。”旁邊的老人回答道,“五子不在家,沒人拿主意,他家的幾個娘們兒都是糊塗人。”
小舟走出了雜貨店,在泥濘的村路上越走越快,顧不上迸濺的泥水把半條褲子都毀了。他跑進住的地方,把随身帶來的東西一股腦地丢進一只袋子裏,再裹上層層塑料袋然後塞進背包裏。
收拾完東西小舟推着摩托車就往外走,剛走到院子門口,夏末竟然猜到了似的一個電話就打了進來,小舟猶豫不決地站在屋檐下接電話。
“小舟,雨下得太大了,山裏可能會漲水。”夏末說。
“哦。”小舟縮在屋檐下,半個身子被雨水淋透。他應的口氣冷淡至極,夏末本來似乎還有話要說的,結果被噎了一下,有些冷場。
“不用把我當成小孩子,我不會到處亂跑的。”小舟說,口氣帶着他自己都沒意識到的強硬。
“知道,知道你不是八歲了。”夏末說,他似乎猶豫了一下,口氣軟得有些含糊,“我是想說,你可不要突然回這邊來。”
小舟的臉騰地一下燒熱了,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羞恥,“我……我怎麽會幹那麽心血來潮的事?我又不是小孩子。”
“是,是,我知道。”夏末說,“我這不就是瞎操會心麽。下暴雨不一定就肯定會發山洪,但是你沒見過山裏漲水,說要漲起來就是分分鐘的事。我怕你臨時起意,想回來。”
“不會。”小舟咬了咬嘴唇,堅持撒謊。
“那好。我不煩你了,吃過飯了嗎?”
“吃了。”小舟慌亂地繼續撒謊,還硬氣地命令夏末挂電話,“我要睡午覺了。”
“好,好。睡醒了給我發短信。”夏末好脾氣地笑着順從弟弟。
小舟挂上電話松了一口氣,推着摩托車繼續往外走,鎖好門拿粉筆在門上留了條子。他只有一把雨傘,要騎車的話他就沒辦法打傘,不過反正雨下得這麽大,身上瞬間就濕透了,打不打傘都沒多大差別。
大雨仍舊鋪天蓋地,小舟沖進雨幕的時候什麽都沒多想,夏末就在咫尺之外的時候,還想要他度過一個月都沒有夏末的生活,他受不了。不管怎麽樣他都要趕在山路不通之前趕回去。他暗暗打算,如果山路并沒有因為這場雨而被淹沒,那他明早天一亮再趕回來。
夏末會不會覺得他突然跑回去這種行為很變态,他已經來不及考慮了,他唯一的念頭就是希望自己出來的還不算晚。什麽責任承諾,或者說任性的随性的堅持,他都不想要了,他只想要回家。
在大雨的泥路上騎摩托并不算容易,小舟全神貫注地看着路,兩只手把穩了車把。因為車速太快,車輪從後面飛濺起來的泥水能一直濺到他的頭發上。不過反正雨勢夠大,還能把他淋個半幹淨,只不過瞬間又是泥。
一路上所有記憶中的河流溪水山澗都變寬了,小溪變成了河流,山澗變成了飛瀑。山路纏繞在山腰,雨水從山上沖下來,漫上山路,再從山路的另一側沖下山谷。往日裏小舟看慣了的青翠山嶺在厚重雲層下現出一些猙獰的黑色,在這裏人會顯得格外渺小,由此心生惶恐。還有山路漫長的焦灼,小舟急得幾次加速又因為路況太差而不得不減速。
唯一讓小舟覺得慶幸的是,在騎行了一個多小時之後,他順利地通過了記憶中最低窪的一處山谷。雖然沒法開得太快,他又需要時常停下辨認方向,但是他還是樂觀地估計照這樣下去,他肯定能順利回到夏末那邊。雖然,夏末可能會覺得他是個傻逼。
雨始終下得很大,他時不時地用力眨眼才能保持視線清晰。又穿過了幾個山谷,積水漸漸加深,一條河水已經開始向路上漫,他忍不住又加快了速度。
不過這次他的好運氣用盡了,摩托車沖開了之前不知道是汽車還是牛車留下的車轍,代價是他全身都是泥水,他幹脆繼續加速,痛痛快快地享受着狂風暴雨爛泥湯的洗禮。拐過彎道的時候小舟剎了速度,但是他在大雨中已經奔馳了一個多小時,身體有些僵硬,注意力也開始不集中,彎道轉過90度角來他忽然發現前方是一個下坡路,盡頭沒在一大片不知道從哪裏來的水中。
他記憶中這裏并沒有河水,看見這樣寬闊渾濁河水他陡然生出不好的預感。就是這一瞬的慌神,他沒注意到路面上有一塊從山上滾落的石子。石頭說大不大,大概只有兩塊磚頭的大小,可是小舟的車速這時候不低,前車輪高速頂在石頭上,車把猛地一歪。小舟連忙抓緊車把,可是身體失去了平衡,摩托車猛停下來,他被慣性猛地甩出去摔倒在一堆爛泥裏。
疼痛從身體的各個地方傳來,小舟吐了一口泥水,暈頭轉向地趴在泥水裏,好半天才清醒過來,身上的疼勁也過去了。他忽地從地上爬起來,歪歪斜斜地走過去扶摩托車,先去檢查摩托車有沒有摔壞,咬牙忽視身上的疼痛。
而且說真的,他覺得自己還算幸運,他摔趴下的時候心裏想得就是可千萬別摔出麻煩來。沒想到爬起來之後還真就沒怎樣,連腳都沒有扭傷,只是褲子撕了條口子。大概是因為這段路雖然已經是柏油路了,可是實在破舊得很,下雨之後附上了厚厚的爛泥和樹枝,摔上去不算嚴重。
小舟扶起摩托車,沒想到左腿稍微一用力,方才他盡力忽視的疼痛就從大腿上傳來。他低頭看了一眼,左邊的褲子上有些血色。
不要不要不要,小舟惱火地丢開摩托車,一把捂上大腿。可千萬不要再出血了,要是被夏末看見……隔了半天他擡起手,掌心上一片紅色。
“完了。”小舟自言自語了一句,又扯住撕破的褲子,捂住褲子上的血跡,沒好氣兒地狠狠壓了一下,大腿上立刻報複似的火辣疼痛。
小舟一瘸一拐地走到吞沒了道路的河邊,冷着一張臉看渾濁發黃的河水卷着樹枝向下游流去,擡眼望去山谷裏全是水。
他試着走進水裏,水流很急,而且很快就沒到了他的膝蓋。小舟知道沒辦法了。現在的水深就能淹沒摩托車的排氣管,再往前走,水會泡到他大腿上的傷口不說,即使他能趟過這條河,他也沒有辦法一瘸一拐地走完剩下的路。
這裏已經不遠了,走了這麽遠的路,到最後還是白費。
小舟一動不動地站在水裏,看着泛濫的渾濁河水,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他現在不急着走了,突然不想動彈,不想回去,只想在水邊坐下來,大腦空空地盯着河水發呆。
他退後了幾步,真就一屁股在地上坐下,面對着寬闊的水面發呆。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心思沉到了幾層地下,一陣汽車極速駛近的聲音漸漸真切,小舟甚至沒有心思擡起頭去看。汽車聲在河水那邊戛然而止,小舟恍惚地想起來這種天氣還開車出門,是進水發動機熄火了嗎?
他擡起頭,看見一輛眼熟的越野車。
夏末從車裏下來,先罵了一句什麽玩意,然後突然擡頭看見寬闊河水對面馬路正中間盤着腿好似正在暴雨中閑坐的男孩。
“小舟?”夏末舉着一把傘,疑惑地都沒敢喊大聲。
對面的男孩應聲轉過視線來,好像從恍惚的狀态裏突然清醒過來,看到他就是一愣。那不是夏小舟還能是誰?
“卧操還真是你!”夏末差點就破口大罵,但張口一個“你……”接着就自己把自己嗆着了,被氣得想罵都找不着詞了。“你特麽原來是這山裏的野狐貍嗎?”
“哈哈。”小舟樂了起來。
“卧操,你哥我要被你給氣死了!”夏末大聲吼他,“你特麽就算是野狐貍,你也學學你其他前輩,有他媽在道中間修仙的嗎?”
小舟坐在地上開懷大笑,夏末說他什麽他都想笑。
“我現在過去。”
“你……”夏末隔着河水朝他豎個大拇指,“我服了你了。你就坐那別動了,我過去帶你。”
夏末轉身去車裏拿出一捆繩子,一頭拴在車上,一頭綁在腰間。還幸虧車主是個願意往野外紮的貨,戶外生存工具還是有一些,夏末又拿出一根登山杖。
夏末趟進水裏,最深的地方一直沒到夏末的腰,山雨不停,水流很急,有一段夏末走的搖搖晃晃的。不過小舟毫不擔心,那可是夏末。
“臭小孩。”夏末走到他面前來,雖然一只手打着傘,可還是全身濕透,他用登山杖敲了敲他。
小舟笑了,左手還按在左腿上擋着,夏末向他伸出一只手來,把他拉起來。忍不住又開始碎碎念,“怎麽能坐在泥地裏呢,你到底在想什麽啊?看看你的嘴唇都凍紫了,你……”
夏末猛地閉住嘴,盯着小舟的左腿。小舟也很惱恨自己穿了一條淺色的褲子,即使滿是泥水,可血跡沾上去還是異常明顯。
不過等了半天小舟想象中的霹靂閃電也沒出現,夏末皺着眉頭拉開他褲子的撕口看了一會,一言未發。半天轉過身去,“背你過去。”
“那摩托車……”
“還說什麽摩托車?”夏末回頭就瞪了他一言,把小舟虛弱的後半截話給掐斷了。“扔那不要了,你快上來。”
小舟聽話地湊過去,夏末把傘遞給他,背起他簡直不費什麽力氣。
小舟摟着夏末脖子,趴在他肩上,突然打破了這段要命的沉默,理直氣壯地說,“你別罵我!”
夏末抿了抿嘴唇,感覺到小舟摟着他脖子的手臂幾乎是撒嬌似的讨好着蹭蹭動動。他皺緊了眉,知道小舟在偷偷打量他的面部表情,那舉動就像個混蛋孩子,也許小舟的內心深處依舊是那麽樣一個孩子。
“哥。”他喚着,試探地換了種低三下四的口氣,“這次我真的知道錯了。”
夏末實在咬不住嘴唇了,笑容從唇角扯開。趴在他背上的孩子低低的讨好聲讓他的心都快融化了,“那好吧。”他咬着唇,還不想笑得讓小舟太得意,“下次你要聽話!”
小舟“嗯”了一聲把腦袋搭在他肩頭,全身放松地賴在他身上,夏末又忍不住想要笑出來。
“你怎麽會來?”小舟近距離地盯着他的笑容,呼吸噴在他的脖子裏。他怕癢地轉了轉脖子,小舟不知道怎麽想的,更用力地蹭了蹭他,把凍得冰涼的面頰貼在夏末熱氣騰騰的脖頸上,舒服地嘆了口氣。
夏末無奈地讓他拱着,“我就覺得你會幹出點別出心裁的事。”
“你怎麽知道?”小舟問他。
夏末犯了難,不知道怎麽回答,“嗯……”了半天,說了個詞,“直覺。”
“因為直覺就出來接我?”小舟歪頭離開了他一點,去看他的神情。
“我靠你這種小孩,主意這麽大,誰知道你能幹出什麽來啊?感覺到苗頭了,還能不出來看看嗎?小混蛋你打小就是要幹壞事的時候口氣反倒特別強硬,你自己不知道嗎?我一聽你電話裏說要睡午覺讓我別煩你,我就知道你要幹點別的。”
小舟“嗤”地笑了出來,又貼回夏末的脖頸,嘴唇貼在夏末溫度很高的皮膚上,他想說點什麽,感激的話,感動的話,因為夏末這樣愛他而興高采烈的話。不過那些話對于男人來說,實在難以啓齒。還是小時候更好,輕易說出最愛,說明天長大會對你最好,他想到這些話都會自嘲,但跟夏末在一起,這些情緒還是如此簡單直接。
他舒服地摟着夏末,擡起頭看着落雨的山谷,聽着暴雨敲在傘背的聲音,夏末趟水時攪動着泥水的聲音,夏末的脊背暖熱地烘着他的胸膛。他突然眼睛潮濕,卻連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
“好了,總算走出來了。”夏末長出了口氣,“這水還在漲,也幸虧你回來的及時。”
小舟回過神來,被夏末放在地上,他連忙站穩,夏末轉過身來扶着他上車。
“沒事,沒那麽疼,就是摔了個跟頭……”他話沒說完,他剛坐下,夏末就來扯他的腰帶。
“我……”小舟條件反射地拽住自己的腰帶,愣在那裏。
“大男人害羞個毛,快脫下來我看看傷口,出那麽多血,你還說沒事?”夏末拍開他的手,毛躁地扯開他的腰帶,就往下拽他外邊的長褲。
可能是地方狹窄,小舟被忙活的臉發燒。褲子脫下去,夏末突然愣住了。
小舟反應慢了半拍,不知道是怎麽了,也跟着靜止。夏末突然擡起頭看了小舟一眼,小舟随着他擡頭,猛然看見夏末臉色緋紅,他一下怔住,依稀分辨出夏末是在害羞。
夏末轉開視線,又不得不解釋,含糊說了一句,“美……腿啊……少年。”
小舟懵懂地低頭,第一眼看見自己大腿上的傷口已經不流血了,再順着夏末上下流連的視線發覺自己露出的兩條腿修長緊繃。線條相當……不賴,肌膚也白皙細嫩……他自己沒太注意過。
他好奇地去看夏末,夏末臉上的緋紅就沒褪下去過,拿出瓶純淨水來幫他沖洗傷口沾上的泥水,卻說什麽也不肯碰一碰他的腿。
小舟盯着他,好奇地看着夏末躲閃的目光,俊美面容上暈染開的緋紅順着脖頸向線條明顯的鎖骨上延伸。突然,一個念頭從小舟的胸口竄了起來,像點着了的火,燒得他的臉皮也跟着一起發燙。
“好了先這樣吧。”夏末說完把純淨水瓶子随手一扔,又愣了一下看看周圍,好像才想起來自己在亂扔垃圾,尴尬地把塑料瓶子又撿了起來收進車裏。
“別穿褲子了。”他說完又咬了舌頭似的迅速補充,“我是說會把傷口折騰出血的,就這麽坐着吧。經過鄉裏的時候咱們停一下去衛生所,給你消毒包紮一下,嗯,我覺得可能需要打幾針,打幾針破傷風什麽的。”
他吭哧完這幾句就逃回了駕駛座位那頭,發動汽車,“把安全帶扣好,小舟。”
小舟照辦了,只不過時不時地用一雙幽深的很眼睛去盯着夏末。夏末找了許多廢話說,但是全程都沒敢回頭看他一眼。小舟後來想想,要是不想太多,單純就是想自己能把夏末吓成這樣,也挺牛逼的。但是……
天擦黑的時候,他們才回到外婆家。夏末恢複了正常,外婆大驚小怪地照顧小舟,比夏末有過之而無不及,逼着他喝了兩碗辣辣的姜湯,喝得他額頭冒汗。
小舟整個下午都覺得饑腸辘辘,也沒有精力想太多,到家以後又費了很大力氣洗澡,好在洗完澡就吃到了夏末做給他的炖小魚和雞湯土豆泥,他被安慰得簡直沒有任何額外的需求。一整個晚上他都時常去瞅瞅夏末,不過每次夏末跟他視線相碰的時候都看不出夏末有任何誠心遮掩的心思。
小舟釋然,大概看到好東西的時候,人人都會覺得好,然後……就沒有然後了。尤其是夏末,比自己不知道成熟多少倍的夏末。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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