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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以後他們回到了山溝深處的孤山子屯,小舟沒有那麽多時間再去看山谷裏濃霧消散,當然他一點也不覺得遺憾。
他花了更多心思想要把課上的有趣,夏末對他的工作絲毫沒有興趣,每天搖着大蒲扇喝茶看論文,等氣溫升高就去找條山澗游泳釣魚。但是他買了幾個足球帶來,小舟稍不留神,擡頭就會發現班級裏只剩了女孩子,男孩全被夏末勾出去踢球了。小舟自己氣個半死。但那夏末可是個從頭到尾透着混不吝氣質,青春期沒完沒了的大男孩,小舟知道自己根本就沒法子。
夏末開着越野車拉小舟往返在兩個村子裏,帶着鍋碗瓢盆行李被褥油鹽醬醋,小舟覺得沒臉,自己就是最矯情的支教學生。夏末聽了他的話就一怔,“有條件舒服點,反倒找罪受那才叫矯情。能辦到的事,為什麽不舒服點?我要是會開飛機,就跟師叔借直升飛機了。”
小舟本來抗議的聲音就不大,這一下就全憋回去了。
有一天夏末去拉了許多足球籃球,跳繩,滑板,每個孩子一雙輪滑鞋。小舟跟他說後兩樣全都是白費,因為村裏都是泥土地,夏末就瞅着他不說話,把他盯的發毛。第二天夏末就去買來了沙子水泥,在村子裏找來幾個會做泥水活的,一個下午就抹出一大片水泥地。等水泥一幹,小孩子們玩鬧時快樂的尖叫聲就能刺穿他的耳膜了,他不得不停下一半的課去教小孩子們滑冰。從那以後小舟再也不跟夏末拆臺,也不再懷疑夏末會有想幹而不能幹的事。
晚飯後的夏夜,夏末有時籠堆火跟小舟烤魚烤玉米,有時候就是搖着扇子跟他在外婆家的老杏樹下閑坐,有時候來勁了會哄外婆唱一段地方戲。
小舟一直在旁邊笑眯眯地坐着,聽外婆用古老的方言唱上一段,看夏末跟外婆貧嘴。晚上七點十五分,外婆花圃裏的夜來香準時綻放。
有時候他把頭放在膝蓋上,睡眼朦胧地看着這個寬敞的農家院落,聽夏末妙語連珠,想他那時候曾經無數次地想象,在他看不見的時候,夏末在過什麽樣的生活。大概就是這樣的。
有一天夏末塞給他一把木吉他,說是從鄰居家借的,一面竊笑着看他,“我摸到你左手上的硬繭,你肯定後來改學了吉他。”
小舟無奈地抱起吉他,在夏末的撺掇下唱那天沒唱完的歌。
“昨天的你可曾想到昨天的未來如現在
現在的你可會想到現在的未來
未來的你可能想到未來的未來
像昨天已不在
也許哪一天一朵雲帶給你一點悲哀
也許那時你會回憶起現在……”
“嗓子真好。”夏末靠在大黃身上,在他唱完裏良久以後才說。
鄉下夜晚的黑暗,是小舟從前沒有想到的,他甚至都不知道真正的夜晚就應該是漆黑如衣櫥裏。院子上空有一彎細細的月牙,外婆怕招蚊子把屋裏的燈也熄滅了,只留了院子裏一點方才烤魚的殘火。小舟能看見夏末的面部輪廓,知道他在看天空,卻看不清他的臉。
“聽你唱歌,就覺得特別寂寞沒希望。”他說。小舟只能猜測他在不高興,夏末的聲調不是特別起勁,“但是也确實很好聽。如果你不是特別擅長學習的話,做個偶像歌手其實也不差。”
“我覺得我是實力派。”小舟一本正經說。
夏末被他逗笑了,突然起身坐在了他身邊。“你心裏難過嗎?你都長大了,長得還挺成功的。為什麽難過?”
小舟的手指在琴弦上撥動,不知不覺彈了一段科幻電影裏的配樂,沒想起來是哪個電影裏的。夏末挨着他懶散散地坐在外婆家的臺階上,盛夏夜裏夏末的身上特別熱,烤得他焦躁,他覺得現在如果他要是說話,一定會出醜,不知道為什麽。
“再唱一首。”夏末大概以為他不會回答他。
小舟換了個調子,專心撥動琴弦。
“誰說月亮上不曾有青草……
陪我到可可西裏看一看海
姑娘啊,我等你來
誰說做個男人注定要蹉跎
誰說你的心裏荒涼而曲折”
他唱“姑娘”的時候,夏末發出輕笑,他在黑暗中紅了臉,他知道夏末什麽意思。十八歲唱姑娘,在夏末眼中就跟八歲唱滄桑的情歌一樣可笑。
“去可可西裏看海,有種窮途末路的浪漫。” 夏末古怪地說,“我會把你身份證撅了,拉你回家給你一碗魚湯泡飯,再加一個煮土豆,煮的軟~軟~的,你還想流浪嗎?”
小舟笑得臉發燙,“閉嘴,這是我的保留曲目,将來我如果時運不濟,地鐵要飯就用它了。”
“太滄桑了,不好不好,不适合你這種小孩子。”夏末說,“換一個歡快的。”
小舟低下頭,手指在琴弦間快速撥動,旋律歡快卻不清澈,仿佛在快速彈動橡皮筋,果然夏末搖頭,“這旋律不好聽。”
小舟“啪”地一拍吉他,收住前音,還鎮住了夏末,小舟輕輕呼吸,壓低嗓子,一邊在吉他上拍擊着吉他,一邊唱:“每當你孤單寂寞的時候
才會把我咽下
每次你想起我的時候
我已經冷凍了半年了
你總是說我是一成不變
我是淡而無味的
所以我總是滞留在你的唇邊萬古不化
沒有法式面包溫柔溫暖溫馨的內心
過于圓滑順滑柔滑那是新疆拉條子
我不想做你家冰箱
可有可無的那塊點心渣
我只想在冰天雪地
饑寒交迫時溫暖你的牙
我說寶貝啊 寶貝我最親愛的
如果你不愛我的話
把我幹脆丢掉吧
我說寶貝啊 寶貝我最親愛的
如果你不愛我的話
把我去喂狗狗吧!”
“啪”地一聲,小舟拍在吉他上,寂靜的鄉村小院所有的聲響都定住,他呼出一口氣,仿佛是用一口氣唱完這一分二十秒。
他轉過頭去,在黑暗中看見夏末一雙黑亮的眼珠子也在瞪着他——“我滿腦子都是你最後一句。”
“嗤”,小舟抱着吉他笑得彎下腰去。
夏末哈哈大笑得癱在身後鋪的涼席上。 “胡同串子,全是胡同串子。我說寶貝,你到底照沒照過鏡子?分明是華麗視覺系的底子,怎麽一張嘴就成了胡同串子。你這是掉粉走妹子的節奏,你知道嗎?”
“等等我再試試,我再試試,我肯定記得別的歌。”小舟抱着吉他忍笑,“這不是木吉他嘛?木吉他能唱什麽啊?”一邊還躲着夏末伸過來抓他肋下的手。
“算了吧你,我跟你說,十八歲你就該去唱那些腦殘歌,不要唱這些三十歲找不着對象憋得腦門都發綠的老男人的歌。”夏末一邊說一邊還騷擾小舟,扯着他撓癢癢,“你快把當年那個唱小小少年的小寶貝還給我,再過不了兩年,你一準把自己變成小老頭。”
小舟躲得縮成一團,終于松開吉他,從防禦轉為進攻,跟他哥在院子裏的涼席上滾來滾去。
他外婆出來讓外孫子早點睡覺,不要再逗得大黃都跟着發瘋,吵得四鄰不寧。夏末嘻嘻哈哈地說農村晚上娛樂項目少。小舟在旁邊立刻哈哈哈哈地笑成癱瘓,想起學校bbs上幽默版的黃段子,農村晚上娛樂項目少的引申含義在黃段子裏能跑出八百裏,幸虧他哥沒看過,不太知道,就是覺得他笑得蹊跷,半夜在炕上逼供問他笑什麽,他寧死不說。
從這天開始小舟每天晚上都給夏末或者夏末和外婆唱幾首歌。外婆喜歡這樣熱熱鬧鬧的,從兩個外孫來了就開始高興,哪知道半個多月後他們該去孤山子村的一天,早起外婆就說頭暈。夏小舟很是擔心,想立刻帶外婆去城裏的醫院檢查,夏末不為所動,一邊拿家庭血壓計出來給她外婆量血壓,一邊不住地數落外婆。
小舟剛開始一直在旁邊替外婆說話,不明白夏末怎麽這樣混蛋,結果沒一會外婆就扛不住了,承認自己好幾天忘記吃降壓藥了。小舟愕然地看着小孩子一樣別着臉生氣的老人家,夏末還在那邊叨逼叨地數落——血壓果然是高了。
小舟陪了老人一上午,老人根本閑不住,一會要洗衣服一會又瞧着樹上有幾顆杏子熟了,要拿杆子打下來給小舟吃,再過一會,又想讓小舟陪她出去串門子找人聊天。老了老了就像老小孩,把夏末氣得念個沒完,但是老人都疼小的,小舟乖乖聽話好玩,不像夏末處處跟她作對,好像她活了七十歲,反倒這不懂那不對了。
夏末不管那些,死活不讓他姥姥出門,要她在家歇着。下午他就讓小舟去忙自己的事,別在這裏助着姥姥不聽話。但是外婆雖然沒什麽大礙,畢竟年事已高,他不陪着也不能放心,只好讓小舟自己去孤山子。
小舟在村子裏騎了幾天摩托車正躍躍欲試地想要騎得更遠。夏末是個啰嗦人,臨了又不放心弟弟,勸了會小舟好一陣子要不這幾天別去那邊吧。但是小舟說什麽也不願意讓那邊的小孩失望。
“都跟孩子說好了的。”小舟蹙眉說道,“ 再說只有三天。 ”一句話把夏末也給說笑了,是啊只有三天。
夏末也覺得自己啰嗦了,不好意思地笑出來,“你說的也是,就三天。你路上小心,騎慢點,開着手機GPS,按我給你标的路線走。到了給我打電話,回來的那天等我開車去接你,別自己回來。”
小舟推着摩托車出門,在門口莫名其妙地磨蹭了一會。他心裏也念叨着自己說的那句話,只有三天,不就是三天麽?可是回頭看看夏末,他就懶懶的不願意走,肚子裏有塊磁鐵在跟夏末遙相呼應,他每邁出一步路都挺費力,臉上還不知為什麽總要露出傻笑,他簡直快要管不住自己的面部肌肉了,只好盡量低頭。
夏末也跟往常有點不一樣,磨磨蹭蹭地挨在小舟身邊。夏末自己好像也弄不清狀況,隔了一會又迷惑地撓撓頭,“那就……那就出發了?出發吧!早點走免得到的時候天黑。恩……路上有事給我打電話,我去接你。手機有電?那電寶寶帶了嗎?”
小舟慢騰騰地地出發,回頭看看夏末一直在外婆家門外的路口站着,眼神溫柔,臉上帶着一抹懶洋洋的微笑,不慌不忙的,看起來就像個村裏的閑漢。
小舟的心裏就膩歪歪的,想退回去,待在擡頭就能看見夏末的地方。但是又想不出回去的理由,回了幾次頭,看見夏末的眼裏似乎也起了霧,眼神變得說不清楚。興許是曬暈了,也興許不是。
小舟一直騎進山路,腦子裏還是一團混沌,喝醉酒了似的醺醺然,時不時還自個兒微笑。等到加快了速度,被山風吹了好一陣子,才漸漸覺得自己像個傻瓜。不過是去溝裏的村子住上三天,雖然隔了幾道山梁,可是在現代社會裏這麽點距離什麽都不是,說回來就能回來,他竟然覺得走不動路,離不了夏末,簡直可笑。
不過越走山越高大,滿眼的綠色越來越深,山路寂靜,偶爾經過幾處澗水飛瀑,從山上傾瀉進腳下的山谷。仿佛是山間的陰涼侵入骨髓,小舟那股快樂的暈眩漸漸褪去,像是漸漸酒醒,懷疑方才的歡愉是錯覺。當年離開夏末家的情形又糾纏上來,他自己也覺得可笑,但是卻漸漸止不住難過。
小舟也知道沒辦法,他獨處的時候總是止不住讓情緒一路跌下去。只不過現在多添了焦灼,煩躁得想要原來的平靜都很難。
即便到了村裏,孩子擁上來吵吵鬧鬧,小舟勉強打起精神。可是等夏末一個電話打過來問他到了沒有,怎麽還不打電話報平安,他的沮喪又立即一掃而空。
晚上無聊,夏末打了電話來問他自己睡能不能睡着,他覺得沒問題。再晚些時候,宗珊非要跟他視頻,何唯在qq上抱怨他個沒完。陶可在微信上大發脾氣,說衣然在鬧失蹤,據陶可分析她可能跟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搞在一起,陶可跟家裏報告這事惹怒了衣然,衣然幹脆關了手機離開寝室。小舟跟陶可猜測了幾個有可能會逮住衣然的地方,不放心陶可一個人到處跑,他找了何唯。幾個人從小就認識,何唯脾氣不好,聽了就罵了聲操——說老男人一定是貪圖衣然長得漂亮,衣然雖然漂亮卻是個跳舞把腦子跳壞了的,他自然會陪陶可去找衣然,但是找着以後要當場揍那老男人一頓,誰都別想攔着他。
這麽搞了一晚上小舟的腦袋都大了,到了十二點多稀裏糊塗地睡着,連夏末發來叫他睡覺的短信都沒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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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