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小舟覺得世上的事有些還真是有趣,比如說上天讓他連一個親人都沒有,但是卻賜給了夏末少說也有百十來號親戚。其實差不多整個村子裏的人都跟夏末是親戚,多半還有些血緣關系,只看是遠是近。他跟夏末在村子裏走一趟,夏末讓他跟着叫人,小舟粗略地數了一下,光是舅媽就有7個,還有許多舅姥,舅姥爺,小舟覺得自己智商不算特別低,但到了最後徹底被那些老頭子老太婆弄糊塗了。更何況,他始終不知道舅姥姥和舅姥爺是什麽樣的親戚關系,對于小舟而言,讓他分清楚表姐和堂姐都有困難。
夏末是帶他去村外的一個水塘裏釣魚去的,不過一路上還得替他給那些特別愛操心的親戚解釋他腦袋上那一大塊紅色傷痕是怎麽回事,這真讓他顏面掃地。無奈他當時騎得太快,即使捏了剎車還是因為慣性沖了出去,額頭貼着鐵絲擦過去,一根鐵絲劃出了一大塊傷。夏末還順着那些鄉下親戚的喜好唠,“險些破相,萬幸萬幸,差一點老婆都不好找了。”
小舟越惱火,夏末就越逗他。小舟現在相信那句話了,任何一個有哥哥的弟弟遲早會被整治成神經病。
頭頂晴空萬裏,驕陽似火,小舟剛剛在屋裏跟夏末睡完舒服的午覺,走在路上還時不時打呵欠。村外的路是黃土路,他們路過了幾個小魚塘,還有幾塊水稻田,大黃也跟着一起來了,像神經病一樣在大熱天裏狂跑向前再沖刺回來。
夏末一路跟他閑聊,說一些鄉下的新鮮事,當夏末還是一個小男孩的時候,他最大的樂趣就是來外婆家過暑假。“不過大了就不願意來了,小孩子适應能力強,屎殼郎都能玩半天,現在長大了就嫌條件艱苦了。”
小舟突然問他, “沒有空調,你睡得好嗎?”
“不錯啊。”夏末說,“把你逮過來我就放心了。”
說話間道路一轉,變成了下坡路,小舟驚訝地看着眼前的小山谷,低緩連綿的山峰環繞着一片湖水,寧谧的湖面倒映着郁郁蔥蔥的群山,越向山根綠得越暗,而湖心卻是一片天光雲影。小舟看得眼前一亮,撲面的清涼水汽驅散了他一身的暑熱。
“好地方吧?”夏末看着小舟發笑,“我小時候放了暑假來姥姥家,經常跟一群小孩在這裏游泳。”
小舟穿着拖鞋出來的,直接走進了水裏,被清涼的湖水一浸,舒服地哆嗦了一下。大黃像是來慣了,跑到湖邊毫不客氣地縱身跳進水裏,暢快地狗刨而去。
“我将來一定要養只自己的狗。”小舟看着它羨慕。
“你喜歡什麽狗?”夏末找了塊大石頭,在上面放了個馬紮,就開始理他的魚線。
“英國古牧。”小舟立刻說,想都不帶想的。
夏末頓了一下,想起小舟微信裏分享的那些小狗,忍不住發笑,小舟怎麽說也還是個孩子。“你早就想好了吧?”
小舟聽見水裏有聲響動,正眯着眼仔細找水裏的魚,不去理睬夏末的嘲笑。
夏末看到他心情不差,跟着也心情大好,更想讨好他,養只狗還不容易嘛,還至于讓孩子羨慕成那樣。“回去我送你一只吧。”
“不行。”小舟想都沒想就搖頭,“我才剛上大學,還沒有自己的家,哪有地方養狗呢?我一直計劃等我找到工作就買一只……”
他停住了口,突然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一絲慌亂攀上了他的心頭,他擡起頭去看夏末,夏末正在低頭弄魚餌,似乎并沒特別在意他的話,但是不能小看夏末,這個人絕對皮裏春秋。
“我……我不是那種意思。”他局促地解釋,“我是說……我是說你不知道什麽時候會結婚,我的寝室又不能養狗……”
“你說的也是那麽個道理。”夏末站在石頭上,把魚鈎抛向水裏。
小舟謹慎地琢磨着他的臉色,還是看不出來是不是不高興了。
“雖然很多事說不準,但是我想我應該不會很快結婚。”夏末自己解釋了一句,口氣輕松,完全是閑聊。
小舟松了口氣,想到他跟夏末住在一起的第一天時,他們也聊過幾句這個話題,那時夏末也是這樣的态度。
“你喜歡什麽樣的女人?”小舟站在水裏,用腳丫踢了踢圓溜溜的石子,想到都是男人,大概可以聊這種話題。但是夏末大他九歲,聊什麽才合适他也不确定。
“我也不知道。”夏末說,神色當真有些迷惑,“男人應該比較簡單吧,只能感覺到好還是不好?纏綿悱恻肯定是不沾邊了。”
小舟覺得至少這麽看起來,夏末跟梁瀾吵架的火氣已經說散就散了,傷心更談不上。
“你對宗珊呢?”夏末轉頭看着他,直言不諱地說,“那女孩太普通了,配不上你。”
小舟在心中向夏末做了個鬼臉——梁瀾更配不上你。“她願意傾聽。”
“哦,那确實是個相當不錯的優點。”夏末感慨地說,“女人總認為男人不善于傾聽,其實女人更要命,她們只想聽到她們想聽的話,男人真正想說的話之能跟兄弟說。”
“經驗之談?”小舟笑了,“所以有經歷的男人只想找個事少的女人嗎?”
“那你覺得愛情存在嗎?”夏末說,有些像是在跟他貧。
“存在。”出乎意料地小舟回答的很肯定,夏末驚訝地回頭看了弟弟一眼。小舟攤手,“我沒命享受親生父母的親情,總要指望點人類其他的美好東西吧。”
夏末也笑了,“有理。”
“我想,想要跟某個人有牢固的聯系,大概只有血緣辦得到。”
“這麽說你其實還是想要個孩子?想這個真有點早啊,你自己還是孩子呢。”夏末轉頭仔細打量了小舟一眼,臉蛋嫩得能掐出水來。把生孩子的事跟他聯系一下都覺得事亵渎,夏末想了一下就覺得頭都大了。
“不只是孩子啊。”小舟說,“如果我跟我愛的人之間有個交點——孩子,好像很奇妙,聯系變得更加實質。”
小舟在說這話的時候眼睛更加明亮,像有一簇幽暗的火在他的眼裏燃燒,但那層明亮轉眼就消逝了。“只是個希望而已,希望不能總去挂念,不然就會消失。我這輩子想要的東西,最後總是得不到,可能就是我想得太多了。”
“別這麽說,老婆孩子該有的時候總會有的,差別就是質量高低而已。”夏末看着魚竿,微微蹙眉,像是思考着他的魚線為什麽一動都不動。
“我是個執念很大的人。”小舟搖了搖頭,看着水面自言自語似的說了一句,近前的水邊倒映着蘆葦從中的烤腸,當真像童年畫冊上的天鵝湖。
“那就是說你有想要的吧?”夏末問他,“說來給哥哥聽聽,看哥哥能不能幫你。就算不能幫你,也能幫你分析分析。你想要什麽?”
你。小舟腦子裏冒出個古怪的念頭。但是夏末就在他跟前,還慷慨地分給了他大把的時間,他簡直不知道怎麽還能更要他。偏偏心裏真就覺得還不夠,他饑腸辘辘,極度渴望,渴望夏末給他更多的……更多的什麽?他不清楚,也簡直不能要求夏末對他更好了。
小舟手插在褲子口袋裏,面對着青山發呆,修長的身子在湖面上投下一道搖晃的影子。
“這憂郁的小模樣。”夏末回頭瞥了他幾眼,突然笑一聲,賊兮兮地說,“看施主眉間鎖着春山,眼角含着閑恨,定然是靈臺存了冤孽。說吧,看上哪一山的妖精了?瞧着不像是宗珊啊?”
小舟回過神來,惱羞成怒地想把夏末從石頭上一腳踹進水裏去。
夏末在那邊大笑,“其實這樣也好,你心裏知道你想要什麽。我都已經很久不知道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麽了?”
“為什麽?”小舟問他。
“怎麽說呢?”夏末犯難地用一只手抓了一把頭發,似乎想抓住思維的尾巴,把它理順起來。“大概是太順了吧。我考上了大學以後,立刻就有出國的機會,我就出去了。本科畢業之前,這邊和國外有個合作項目,我就在項目裏跟着老師和他在國外的師弟幹活,項目時間跨度很長,等結項的時候我博士論文都出來了。這中間我什麽都沒有想,等反應過來的時候,博士學位都到手了。”
“這不是說出來很欠揍的人生嗎?”小舟還想着報複他。
“是麽?”夏末反問了一句,面朝着湖水輕輕地搖了搖頭,“我到最近回來工作了,才想到我根本就沒考慮過這輩子究竟想幹什麽。沒有目标,沒有奔頭。但是這話沒法跟別人說,博士都畢業了才想自己本來不想做學術,不是太搞笑了嗎?”
小舟想到了梁瀾最近一直在跟夏末談,夏末卻避而不談的事。“你打算去公司謀個職位嗎?”
“啊哈哈,梁瀾說的那事。”夏末說,“我覺得那也不是我想要的。但是虛歲都28了還說這話,太丢人現眼了,這話怎麽能跟女人聊。”
“沒什麽丢人現眼的,我想象不出來你在實驗室裏的樣子,也想不出你在公司車間的樣子。”小舟幹脆地說,“我只能想象出你在海裏游泳,開着越野在山路上狂飚,還有滿山騎自行車的樣子。”
夏末大笑起來,轉頭看見小舟正看着他,面無表情,卻眼神明亮。
“但是你還是為申請項目的事四處奔走。”小舟說,“就算不喜歡幹的事,也不小心就認了真,所以得到的就多。得到的多了,舍棄就不容易了。要是你到了大學之後只是随便讀一讀,早就有別的目标了。”
夏末從小舟的臉上轉開視線,他發覺自己不知不覺就會被小舟的眼睛吸引住,移開視線越來越難。小舟比他想象得還要好,當年只是漂亮可愛,現在卻越來越光彩奪目。
“其實沒有你說的那麽好。我跟老師談好要回學校工作之後,他就突然去世了。我回來以後才漸漸知道實驗室完全是一團亂,現任院長跟老師是政敵,積怨很深。”
一陣風吹進山谷,樹林搖曳,響起海濤一般的聲音,水面湧起細細的波紋。
夏末停了停,“項目不斷被審核資金問題,根本就是被人整,那群書呆子應對不了這種事,項目基金被學校想方設法抽走。所以什麽都沒有了,根本就沒有項目,我回來這件事就像個笑話,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
小舟靜靜地站着,沒料到夏末會跟他談心,他甚至一直沒想到夏末也會有煩惱。
夏末看了小舟一眼,大概以為自己讓孩子煩惱了,“我不是那個意思,不是完全沒有辦法工作。既然有規則,只要弄清楚了,總是可以利用規則運轉起來。什麽事都是這樣,沒什麽是完全不可能的。老師的人脈都在,師兄們只是不會利用。所以我只是……”
夏末猶豫了一下,小舟看出來夏末不善于向別人傾訴,多半他從前根本不跟人說自己的事。夏末看了一會水面,突然吐了口氣,像是噴出胸口積壓的沉悶之氣。“我只是厭惡這種事。人都已經死了,他已經勝得不能再勝了,還有什麽可争的?死都死了,那個混賬東西還不肯放過。每次看到他的嘴臉,我就……無法理解吧。”
夏末望着水面,神情嫌憎。
“你喜歡讀歷史書嗎?”小舟靜了一會,突然問他。
“一般。”夏末回答他,“寫得戲劇性的歷史小說還可以。”
“戲劇性……”小舟嘟囔了一句,“沒有比歷史本身更戲劇性的了。你聽過楚國吳起的故事嗎?”
“我只聽說過有個楚王特別好色,就喜歡腰細的。”夏末說。
“楚國芈疑做國主的時候,重用一個叫吳起的人。”小舟說,夏末回頭看了他一眼,他連忙舉起雙手,打斷夏末,“我知道你要說什麽,吳起不是因為腰細才得寵的。”
夏末朝小舟豎起大拇指,他弟弟果然不是一般的聰明。
“這個吳起是個改革派,你也知道歷史書上改革派的下場都是一樣的,老國主一死,他們都是要被貴族做掉的。”小舟慢慢地說。“楚國的貴戚只等老國主咽了氣,就迫不及待地動手。吳起知道自己必死無疑,他做的最後一件事就是跑進靈堂,趴在老國主的遺體邊上。那些貴戚可能是太傲慢,也可能是急着讓吳起死,又或者是陶醉在群體暴動裏太亢奮了,總之向着吳起就是一通亂箭齊射,當然國主的遺體也不能幸免。結果吳起當然是死了,但是國主的兒子惱恨父親的遺體被亵渎,即位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誅殺所有射他老爹的人,一口氣殺了七十多家。”
夏末聽了進去,小舟的語氣沉靜,他忽然想起那天小舟在麥克風後醇厚溫柔的音色。
“我想這個故事最驚悚的部分就在于,一般人認為死了就一了百了,沒什麽可争的了。可是政客即便在臨死的時候,也會安排死後的陰魂報複,更何況活着的時候呢?”小舟安靜地說,“做到院長,更多的身份是政治人物吧。不過我沒經歷過,什麽都不懂,只是随便說說。我猜你有做事的方法,只不過不太能接受人怎麽能是那個樣子的,是吧?”
夏末看着小舟清秀的臉,他的話說的謹慎謙虛,像是随意講個故事。
“聽完你這個故事我好受多了。”夏末嘆了口氣,小舟說的是對的,不接受沒有任何意義,人是什麽樣的,其實不重要。其實跟小舟說說話不管說什麽都很舒服,何況小舟如此聰明。“你喜歡讀書?哦,對,我想起你小時候就喜歡書。”
小舟想起跟夏末一起躺在海灘的躺椅上各自讀着自己的書,一陣恍惚,仿佛那些往事就在昨日。大黃這會兒游夠了,跑回岸上,故意貼近小舟,小舟剛伸手摸它,它就狠狠抖起全身的水,把小舟的褲子和襯衫下擺淋了個濕透。
“王八……蛋。”小舟既尴尬又惱火地僵在那裏。
夏末大笑,“在大黃看起來,我是老大,它是老二,你怕是要排在老三,所以它可以欺負你。到我這邊來,這有陽光,衣服一會就能曬幹了。你想不想試試釣魚?”
小舟攀上夏末站着的那塊大石頭,站得高吹風更加爽快,這個山谷真是個避暑的好地方。
“後天你去那邊村子,我陪你住,到周末再一起回來。”夏末說。
“不用。”小舟話一出口夏末的臉就拉下來了,他自己也陷入了糾結,他覺得自己總是拒絕夏末的各種提議簡直就是自虐,但是本性又改不了。“你跟姥姥說了來陪她,結果一周都跟我在窮山溝裏,只有周末回來陪姥姥,那也太不像話了。老人家都是小孩脾氣,最不喜歡失望的。”
夏末的臉色瞬間回暖,看着小舟的眼神也透着心疼,“我還受不了你在那邊住呢?你要覺得不好意思,你就那邊三天,這邊三天,你看怎麽樣?那邊的工作也照顧到了,這邊姥姥也不會不高興。”
小舟拿不定主意了,夏末那聲音和語調總能把話說的很有誘惑力,何況他天生像個買賣人,凡事都能生出個議價空間。
“但是我答應了人,要盡可能把課多講一些。”
“都是那麽小的孩子,大夏天的悶在屋裏上課就夠倒黴了,你還像填鴨式猛灌他們嗎?這邊的孩子基礎薄弱,不是你習慣的那個環境。你要能啓發他們的學習興趣,讓他們對大學感興趣就是最好的了。讓他們趕進度學習課本沒有意義。”
夏末毫不在意,說的句句在理。
“可是……”小舟在他哥面前就猶豫不定的得像個小孩子,“我是來做志願者的,卻花一半時間來玩,這……”
“那明天再做決定好了。”夏末狡猾地笑了笑,“你晚上想吃什麽?炖小魚?”
“你釣得上來算啊。”小舟低聲揶揄他。
“釣不上來我還不能去買麽。”夏末忍不住發笑,“褲子幹了嗎?你別那麽傻,回回都中那傻狗的道。”
小舟嘀咕一聲,飛腳往夏末的魚鈎附近踹了塊石頭。
小舟的問題後來是被姥姥給解決的。晚飯夏末炖了一大鍋魚,魚是買的,不過味道非常鮮美。還有豆角排骨,涼拌豆腐,南瓜小餅。小舟即使沒前一天那麽餓了還是扒了兩大碗飯,夏末也不反感他把魚湯泡進飯裏,其實夏末和他姥姥也根本不會在吃飯的時候給他任何眼色,他用不着像在家一樣小心翼翼地保持自己不被注意。他隐隐開始擔憂暑假結束後人人都會奇怪他為什麽去了窮山溝還把自己吃胖了一圈。
姥姥就在這頓晚餐上跟小舟和夏末說,前後街坊聽說夏家小外孫子是重點大學的高材生,又是來支教的,就都動了望子成龍的心思。知道老大夏末向來是個滑懶之輩肯定求不動,就想讓小的這個給他們孩子點撥點撥。問小舟能不能勻出些時間在這邊,一樣都是鄉下孩子,一樣不容易。
夏末一聽就來勁了,上下慫恿小舟,小舟端着人家飯碗正在吃呢,吃人家的嘴短,想想也沒有不答應的借口。夏末飯桌子上就吹起了口哨,引得窗根底下大黃長叫着跟他應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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