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寒冷天氣驅趕着街道上路人,小舟提早下了車,他想起姜餅人。他一時想不到附近哪個蛋糕店會肯定會烤姜餅人,但是星巴克一定會有。他應該馬上去買,以防在聖誕節前沒有時間去找蛋糕店。他加入行色匆匆的路人行列,奔向最常去的一家星巴克,一路上悶頭走路,連頭都不願意擡起來。他無法形容自己的感覺,用句家常話來說,他心裏很不是滋味。
他為夏末覺得憤怒,又為他委屈。一陣子他氣得腦子發脹,一陣子又惱火他們不肯珍視夏末,又擔心夏末是不是沒有嘗過這樣的委屈。晚上他想跟夏末談談,但是他也知道男人們不太喜歡談這種傷尊嚴的事,如果能談談的話,他想跟夏末說,他覺得夏末非常了不起,他的論文他都看過——雖然沒太看懂——他是想說他是認同夏末的。他認同夏末的職業,認同他的付出,認同他的生活方式。難道熱愛戶外運動的男人會沒有魅力嗎?女人們到底在想什麽?難道不喜歡夏末曬成棕色的皮膚和性感的肌肉嗎?
他又開始生氣了,想到這裏就開始沒頭沒腦地生氣。
他壓抑了一會怒氣,繼續想自己還能誇獎夏末什麽。對待生活不世俗的态度,有魅力的舉止,寬厚大度的處事風格。
但是,說自己認同他,會讓他好受一點嗎?
小舟開始灰心了,自己是什麽?一個十八九歲的小青年,滿腦子都是不切實際的想法,缺乏人生經驗,沒有閱歷。被他認同有什麽用?是不是反而會讓人覺得恥辱,俨然被一同打上幼稚的标簽?
所以他還是只能沉默,裝作什麽都不知道?
他拉開了星巴克的大門,玻璃門上的聖誕花束晃了一下,混合着濃郁咖啡香的溫暖空氣讓他松了口氣。他松開領口,直奔着櫃臺而去。
果然有姜餅人擺在這裏,個頭還挺大,每個都有手掌心大了。小舟要了十個姜餅人,還有兩天就是平安夜了,他打算把這些姜餅人偷偷揣在夏末的衣兜裏,枕頭下面,睡衣口袋和書包裏。如果只能悲劇地當個小孩,那就用小孩的方式讓他開心一點吧。悲觀一點說,夏末可能只希望他是個小孩。
“我不是故意瞞你,我只是舍不得跟你說,我根本不想傷害你。”
一個熟悉的女聲突然高聲叫道,歇斯底裏的程度讓小舟差一點沒認出來這個聲音。他手裏還捏着裝了姜餅人的紙口袋,茫然四顧,一眼就在牆角看見了夏末和梁瀾。
我操。
他在心裏說,怎麽會這麽巧。其實倒也不算太巧,他以前在這工作,夏末經常來這裏,這裏到何唯酒吧的交通業非常方便。來不及再多想,他的兩只腳就自動邁向了牆角的那張圓桌。
梁瀾的聲音變得很低,柔弱的聲音裏滿是哀求,“但是你相信我,我真的很愛你,就算現在你一定會跟我分手了,我也還是很愛你。只是因為好多時候你都不在我身邊,但他很愛我,也很鼓勵我,我真的沒辦法拒絕他。”
小舟感覺到血一下沖上了腦子裏,滿腦子裏都在想她怎麽敢這樣大言不慚地跟夏末說話,她怎麽還敢在夏末面前哭?“那你跟何唯在一起的時候,也是因為他追你,所以你沒辦法拒絕?人人都追你,你是萬人迷還是風華絕代?”
夏末猛地擡起頭,驚訝地看了一眼小舟。還好,他顯得很冷靜,沒像小舟以為的那樣怒不可遏。小舟的突然出現和他突然抛出來的殺傷性奇高的事實,讓他的眼裏閃現出錯愕,緊接着就是厭惡。他轉過頭去對着梁瀾,小舟也轉頭去看她,怒火還不能在胸口平息。
梁瀾受到了驚吓,整個人都僵硬在那裏,但她并沒有慌亂,雖然她窘迫得臉都紅了,但是很快就克制住了情緒。她厭惡地看了小舟一眼,很快就轉開了臉。
小舟報複性地又開口了,他實在忍不住了,“你就算哄我哥也沒有用。就算他不說,我也不會跟我四叔四嬸撒謊。”她要跟誰就更誰,但是為什麽這麽無所謂地行事,為什麽要随随便便地傷害夏末。
梁瀾倒吸了一口氣,擡起眼睛來憤怒地瞪視着小舟,“我還沒有那麽不堪,我可不是為這個才來求夏末原諒。我雖然很喜歡夏亦微,但是也沒達到剛認識他就盤算嫁給他的程度。你也太小看人了。你這麽小點的年紀,琢磨的事情倒挺多的。”
夏末的臉色難看了起來,“梁瀾,吵架的是咱們兩個,你不要把小舟夾進來,他還是個孩子,你不要亂說他。”
梁瀾冷笑了一聲,着了惱偏要對着小舟開炮了。還沒等她說出話來,夏末又立刻打斷她,這一次滿臉都是不耐煩,“你到底是怎麽想的?小舟的朋友才幾歲?差一點未成年。我現在簡直不想知道你到底想幹什麽了,我原本以為你就是個上進的女孩,但是沒有想到你的思路還這麽寬。其實咱們兩個人不合适,你知道這點,我也知道。我很早就想跟你說分手了,只是覺得禮節上由女孩先提分手比較好。我本來就一直在等你說分手,所以咱們兩個也算不上誰背叛誰,你也不用在這跟我道歉。”
“你早就想說分手?”梁瀾露出針刺一般的神情,聲音充滿了辛辣的諷刺,“你在等我先提分手你可真夠紳士啊,夏末。”
梁瀾的自尊心無法忍受了,小舟覺得事情很詭異,要麽就是他的閱歷的确不夠,人真的是很複雜的,所以一個一心向上爬,極力尋找機會的人,卻同時也是一個自尊性極強,根本不容人刺激到的人。所以婊子只能跟男人拿錢,但是有些女人卻能把男人看做階梯上的每一截臺階,而臺階最終通向女王的寶座。本來梁瀾根本沒有機會結識權貴,連夏末她都有些配不上,最拿得出手的讓夏末老媽滿意的不過就是她的漂亮。可是現在呢,她踩過夏末,因為他而結識了何唯,又因為何唯結識了夏亦微,也許小舟剛才真是把她看扁了,她還真就沒有想過夏亦微就是她的終點。所以她現在要開始報複了,報複所有損傷她的自尊心,又小看了她的男人。
“等等,夏末,你不會是覺得我配不上你吧?”她尖刻地冷笑了起來,眼鋒掃過小舟,“你還想挑三揀四?大學老師很有社會地位嗎?賺得很多嗎?辦事找得着人嗎?何況你連大學老師這麽簡單的工作都快混不下去了,你連自己領導都能得罪,你什麽人啊?書呆子啊?你覺得你自己還有什麽未來啊?”
小舟的心抖了一下,天啊,他不是這麽跟梁瀾說的,他說過院長為什麽會擋在夏末的路上。她怎麽能這麽暗示他,她怎麽能這麽理解這件事,還說成這樣?
“你說什麽?”夏末皺起眉,困惑地看着梁瀾,“誰跟你說這些的?”
“你可別埋怨你這個寶貝弟弟傳小話,小孩子知道什麽就會說什麽,知道你十年內連個副教授都混不上。”梁瀾很痛快地說,報複的快感讓她的腎上腺素都在飙升,她從來沒在夏末的眼裏看到這樣的錯愕。她決定更加戲劇性地刺激他,女人都擅長言語,早就能掌握言語的力量。夏末明明并沒有什麽了不起的地方,卻還能自信到那種程度,她早就看煩了。沒能耐的男人還要裝什麽?還要讓她覺得不舒服,覺得自己是做錯了?她絕對沒有錯,沒有女人會選擇沒能耐的男人,沒有女人能受的了窩囊的男人。她想要的也不過就是高質量的戀愛,舒服的人生,也不過就是在闖蕩未知的時候,能有男人的肩膀可以依靠,能有男人推她一把,她的要求還高嗎?
“你是不是總是自我感覺不錯?這麽大年紀了還玩帶小弟的游戲,是因為你只能在小孩子那裏找崇拜吧?可惜事實就是,連你自己的弟弟都知道你不過就是那麽回事。人家就算年紀小,可也知道你是個失敗者,眼看三十了還只知道玩玩自行車混混日子,一天到晚做沒用事。”
閉嘴,你在說什麽?你胡說八道些什麽?
小舟眩暈着捏着紙袋站在那裏,卻說不出話來,看着梁瀾迅速地吐着惡毒的話語。更可怕的是夏末擡頭看了他一眼,眼神生硬冷澀,只是那一眼,他就被無形的力量捏碎了喉嚨。
不是那樣的。
他發不出聲音來。夏末已經轉開了頭,終究只給了他一眼。那一眼的陌生和憤怒,就像是他決定永遠都不再看他了。
不是那樣的。我沒那麽說過,我也沒那麽暗示過她,那都是她瞎猜的。小舟的思維亂了,他在腦子裏亂喊亂叫,幾乎不能呼吸,他的慌亂麻痹了他的身體,腦子裏迅速閃過的所有念頭都短促得無法抓住。她瞎說的,她瞎說的,總是有人瞎說我的事,我怎麽想他們怎麽會知道。
夏末和梁瀾互相又吵了幾句,都是沒有意義的,本不該弄的這麽難看的分手,都是因為他攙和進來了,都是因為他蠢,因為他不知道語言的險惡。其實他早就知道語言沒有一點好處,不是嗎?否則他小時候也不會經常整日不說話。所有他說出口的話,都不會帶來好事。他會被嘲笑,他會被人耍弄,他今天又被人給耍了。他還以為自己已經成年了呢,他還以為他能掌握自己的命運了呢。
梁瀾很快就走了,夏末稍晚了幾分鐘,也從座位上站起來,沉默得像尊雕像。他跟夏末一起往外走,這裏人太多了,他不想在這麽多人附近說話,幸好梁瀾也走了。他拉了一把夏末的胳膊,短暫地有了一些樂觀的念頭——或許夏末沒放在心上,夏末從來不在意這些沒用的事。
夏末看了他一眼,臉色還很陰沉,但并沒有方才那盛怒的表情了。小舟不知道自己怎麽笑了,緊張過度他經常會有奇怪的表情,他不是真想笑的。果然夏末看着他的神情變得很奇怪。小舟真想哭。
夏末猶豫了一下,似乎在這種關頭,還不想顯得太銳利。“你跟她說我的那些事幹嘛?”
“我……”他想到自己其實的确有一個非常好的理由的,“我知道她跟何唯有暧昧,我知道她是什麽人,希望她跟你分手。所以我跟她說那些話,是希望她離開你。而且,而且我也沒有她說得那麽難聽,我就是說……我就是說你工作遇到很多困難。”
“所以就把‘十年內連個副教授都混不上’這種我的原話都告訴她了?”夏末說。他的臉籠在黑暗中,小舟看不清,他的心跳得很厲害,手裏還拎着姜餅人的袋子,但是一切好像都要沒有了。
小舟發現解釋起來很困難,要分清她那些話裏哪些是他說的,哪些是她原創的很難。夏末也不一定給他分清的機會。何況就算他說了的那部分,夏末也很惱火,那也是他不應該說的。
“你生氣了嗎?”小舟吞咽了一下,然後等着夏末回答他。
但是夏末沒有回答他,他們走了幾條街,走了一個多小時一直走到家裏,夏末也沒再說話。
“我錯了。”小舟恐懼地想要挽回自己得到的東西,他很少承認錯誤,也從沒有這麽小心地跟人道歉。他以為夏末沒聽見他說的話,他提高嗓音又說了一句,“是我錯了。”
夏末沒有回答他。
完了。
如果時間能往回走就好了,如果老天能多給他幾個機會就好了。
至少,夏末給了他飯吃。
飯菜确實都準備好了,本來是個非常美好的夜晚,現在全被他搞砸了。夏末冷冰冰地在廚房裏開火準備加熱,一言不發地端上飯桌。他小心地避讓開夏末,在飯桌邊坐好,拿起勺子。
湯很好喝,暖暖地融化了胃裏的寒冷。本來是他應該得到的,他又開始這麽想,然後萬分恐懼。
他偷偷地打量夏末,夏末根本就不理他。他緊張過度了,又突然想笑。本來也有點好笑。沒有人知道夏末對他來說多重要,連夏末自己都不知道。現在突然有個女人給他定了罪,說他認為夏末是個失敗者,好像這事就這麽被坐實了。
他能給自己證明嗎?他證明不了。原來自證是最難的。何況本來就是尊嚴的問題,他追着一個男人說,我沒有瞧不起你,問題就能迎刃而解了嗎?那本身就是個無法碰觸的問題,尤其是在這個男人被戴了綠帽子的這一天。
他突然不想吃飯了,喉嚨緊繃得塞不進去食物。但飯菜都是夏末做的,夏末突然擡頭瞪了他一眼,他立刻條件反射地低下頭去吃。吃東西這種事,不管在哪個家庭裏,他都很難自由,也不能任性。
也許他應該回寝室去,也許他就适合沒人管的地方,他最适合自我流放。所以說分明是個怪胎,卻還非要往別人身邊湊。
但是夏末不能認為他是那麽看他的啊,他喜歡他崇拜他都到了什麽程度了啊?他憑什麽這麽冤枉他?他一陣憤怒,但是接着又被沮喪打敗——在夏末不痛快的這一天裏,是他撒了最後一把鹽。
飯吃完了,他主動幫着夏末洗碗。夏末幹脆就把活都丢給了他,擦了把手,突然跟他說,“我的女朋友跟別的男人暧昧,你知道了,但是卻不打算跟我說?”
“我怕你生氣。”小舟低着頭說。
“覺得我自尊心會受損。”夏末點了點頭,“我在你眼裏就那麽廢物?就脆弱的不能聽這消息?那她跟夏亦微劈腿這事都真成這樣了,你肯定也早就知道了?你覺得我這種處境特別好玩是不是?”
小舟擡起頭來,帶着一絲恐懼看着夏末,他的聲音咄咄逼人,他們兩人之間那種親密無間的氛圍已經一掃而空了。
不要再胡說八道了,你是我最重要的人,你根本不知道你有多重要。
他想說出來,但是他的嘴唇哆嗦了一下,他又遲疑了。他從小到大都沒有說過這樣的真心話,現在也還是說不出來。最動情的話,是他最後的底牌。如果連這個都說出來了,再被拒絕,他就無法面對自己的絕望了。
所以他那時候也從來沒給夏末打過電話,即使他的文具盒裏寫着哥哥的電話。告訴夏末他想他,極度地想見他,瘋狂地想見他,他一定會來見自己,即使他會忘記自己,但他卻從來不是一個殘忍刻薄的人。但是他做不到,當時覺得如果說了這樣的話,他還是不來,他就再也沒有希望了。雖然後來他也逐漸明白,人與人之間有時候總要有一個人先湊近一步,另外的人才能領會到意思。所以有些關系,不進一步,終究就荒疏了。
可他還真就是個理論派,即使想得這樣明白,在這樣的年紀再次遇到這樣的問題,也還是做不到。如果他真的說得那麽煽情了,結果夏末還是生氣呢?
但是,往好的一面想,有時候說什麽并不那麽重要,做什麽才重要。他又鼓起勇氣來。夏末只是今天太生氣了而已,他應該知道自己是個表裏如一的人,等他消氣就會想明白的。
果然夏末自己轉開了視線,似乎不想這麽逼着他了,而且還咬緊了嘴唇,好像他自己也厭惡他剛才說的那些話。他自己心裏也不好受,小舟看得出來,又忍不住心疼他。
一直到睡覺的時間,夏末都沒有再說話。
這種滋味實在太難熬了,小舟幾乎不敢躺在夏末的身邊,又覺得能挨這麽近距離的日子基本到了頭。一夜失眠,天亮的時候他才想起來他還要上課。就在這個時候,他以為他已經糟糕得不能再糟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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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