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生活可以被看得很簡單,遇到問題,解決問題。

所以小舟想了很多方法去解題,如果這是一道複雜的數學題,他已經寫完了一整本演算紙,測試了所有的變量,演繹了所有的語句。可惜最後還是無解。

他茫然地過了一天一宿,甚至沒有聽完宗珊的道歉就轉身離開,那已經沒有意義了,哪怕算作是他的錯都沒有意義。

他用了十年的時間,玩着大富翁的游戲,扔骰子的卻是個有着黑色幽默的神。好不容易他轉完了一圈,回到了有夏末的那個格子,還來不及感嘆無常人生的悲喜,骰子又扔下來,他轉進了懲罰的單元,送了夏末一件大禮,拆開是夏末這輩子或許受到的最大的傷害。

這一天之前,說他會傷害夏末,他絕不會相信。那怎麽可能呢?即使最不好的情況下他也沒有過一絲這麽惡毒的想法。最傷心的時候他以為只要做個好孩子,總有一天他會得到獎賞。這幼稚的想法,即使到了今天仍舊是他的支柱之一。如果這是他相信的那一類故事,不管付出多大代價最後他總會解決掉問題。但這不是一個勵志的故事,他不但沒有主角光環,而且還穿了紅衫。

他靜靜地坐着,想着那些他相信的人生故事其實從來都沒有發生過。如果現在他看到的人生就是真正的人生,那麽其他人是如何挺過去的?他不知道。

他所相信的,曾哄騙自己相信的,支撐起他全部人生信念的柱石紛紛轟塌。十年來,第一次他不再想着見到夏末,也不再想見到其他的什麽人。未來和過去都不再有意義,連時間的流逝都變得靜寂,到最後他連思考都停了下來,煎熬的內心終于平靜下來,一切都不存在了。

一瓶脈動被人輕輕放在了他的桌角,他想起夏末在登山時說的那個冷笑話,脈動就是邁不動。他都不知道自己記得,可一瞬間有關夏末的千百件細節同時湧進他的腦子,他的眼淚差點不受控制地掉下來。

他不知道陶可是怎麽找到他的,他就快要崩潰了,不想在這個時候被任何人見到。陶可沒有說話,體貼地保持着沉默。靜靜地坐了一會,她突然伸過手來在他眼前晃了晃。小舟沒有心力搭理她,但那是一只很大的手,手指很長,遠遠超過了女孩的手指長度。不是陶可。

他驚愕地愣了一會,猛地轉過頭去,夏末那張好看的臉上挂着他一向熟悉的笑容,還是那麽懶散散地随和,他的眼裏也沒有被傷害之後的憤懑和責備。但是那笑容和眼裏的溫柔只讓他覺得刺心,他的嘴唇哆嗦了一下,竟然轉開了視線,連招呼都沒有跟夏末打一下。

夏末多少有點尴尬,自己哈哈笑了一下,沒事人似的低聲跟他聊天,內容還是誇自己,“我厲害嗎?一下就把你找到了吧!我就知道你跟我是一類人,不管發生了什麽事,都會理智地繼續把該做的事做完,該上自習就上自習。”

但是小舟被刺了一刀。是的,現在是晚上十一點,教學樓就快關閉了,他還坐在自習室裏,面前擺着書,手裏拿着一根鉛筆。在他毀了別人的人生以後,他就按照自己的時間表去上自習了。

他簡直要吐了。

“哦。”夏末坐得近了一些,視線也落在了他的桌面上,他有些尴尬,“看來你今晚進度不是太好。”小舟的書翻開在目錄那一頁,桌面上的演算紙是一疊白紙,雖然他手裏拿着鉛筆。

“你在這裏坐多久了?”夏末問他,半心半意,并不在意小舟的回答。

小舟沒有說話。他只是習慣了教室,在這個時間他确實應該在自習室裏。

夏末自己有些不安地在座位上動了動,“你昨晚為什麽不回家?我昨天回家的時間有點晚,結果到家才發現你沒回來,打電話你又關機。小朋友,玩離家出走有意思嗎?你至少給我發個短信,說個理由吧。”

為什麽夏末就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也許他應該說一聲對不起,雖然沒有用,但是他欠夏末至少一句對不起。

“看看你的臉色,”夏末終于嘆了口氣,聲音也低沉了許多,“你昨晚在哪?睡覺了嗎?吃飯了嗎?看你嘴唇幹裂成這樣,你喝水了嗎?”

他忽然笨拙地意識到,夏末并不知道他習慣在哪裏上自習,學校這麽大,他是怎麽找到自己的?

“你挨個教學樓找我的?一間教室一間教室找的?”

“那你以為呢?”夏末大概是想起來這一晚上費的腿腳,臉色都變了,“你以後最好少來關手機這套幼稚的把戲,沒有理由不說,還給我找了許多麻煩。找不出來你,我都不姓夏了。”

小舟還怔在那裏,書包被夏末扯過來扔在他的腿上,“我就不幫你裝書包了,免得萬一有學生認出我之後把你聯系起來。我在外邊等你,三分鐘你不出來,我可就揍你了。”

身邊的椅子彈起來,夏末出去了。

他沉重地吐出一口氣來,木然地往背包裏裝東西,單肩背起書包,手裏捏着那瓶脈動,靜悄悄地跟着夏末下樓。外面又在下雪,他走在夏末的身後。他想說自己不會再跟夏末回去了,他沒有辦法再回去,可夏末沒給他說這樣話的機會,一路快走在前面。

好容易離開校門口,夏末放慢腳步,小舟明白他的意思,連忙追了上去。夏末在他說話之前伸出手來攬住了他的肩頭,雪落在臉上涼絲絲的,呼吸變成白色的霧氣。

夏末沉默着,沒有打車也不着急回家,他們就像在散步。小舟的呼吸漸漸緩了下來,雪落在街道上,走慣了的街道變得寧靜,他偏了偏頭讓凍涼的耳朵貼向大衣的領子。夏末不知怎麽也側過頭來,他們的發絲交融在一起,熟悉的溫柔姿勢突然像溫暖的洋流吞沒了他,他無法抑制自己想要靠近夏末的熱望,他的鼻子酸痛,他的眼眶發熱。他知道自己終于要崩潰了,禁不住開始發抖,攬着他肩頭的那只手突然加了力氣抓緊他。

“小舟。”夏末說,“別傻了,又不是你的錯。你覺得以我看女人的品味,我還有資格嘲笑你嗎?”

“但我……”小舟說不出來,他知道夏末是在避重就輕,他吞下了要說的話,小心翼翼地打量夏末。“你這兩天是怎麽過的?”

“我……”夏末開了個頭,琢磨了一下,“一直在想一件事,但是不太好意思跟你說。”

“跟我說!”小舟熱切地看着夏末,突然激動起來,“我我……我能幫你做什麽?要我做什麽都行。”或許夏末有計劃,或許自己還能有一點用處。

“你覺得我……很失敗嗎?”夏末問。

“我沒那麽想過!”小舟激動的幾乎要跳起來。

“在你這個年紀看起來,我是不是那種……你将來絕對不想成為的類型?”夏末又問道。

小舟的胸口翻騰,急怒讓他開始咬字,“你就是不能相信窩,別人心口開河的話你往心裏去,我我……”

他憤怒地看向夏末的眼睛,終于發覺夏末在凝視他,眼神溫柔,甚至帶着一點點笑意。他繃緊的心口放松了下來,他不急着表達自己根本表達不清的東西了,他知道他不需要自己證明自己。他咬住了發抖的嘴唇,咽下了嗓子裏堵塞的溫暖。夏末全都看得到,否則他盯着他的眼神不會變的這麽頑皮,這種大孩子調侃小孩子的促狹真是讨厭。

“那……那你讓我做什麽?”小舟說,“我可以為你做任何事。”他突然頓住了,覺得臉紅,“我我我的意思是說,我虧欠你太多了,我什麽都願意做,做什麽都無所謂。”

“我幹嘛讓你為我做事?”夏末笑了起來。

“你剛才不是說……”小舟自己又捋順了一遍剛才的對話,“我就是要問你那個,都問完了。”夏末摟着他的肩膀揉了揉他的頭發,“你也別那麽往心裏去。你要是覺得我在這件事上怪你,那你就跟我前天一樣丢份。”

“那兩件事是不一樣的。”小舟轉過頭偷偷抹掉眼淚,“你是怎麽挺過這兩天的?我甚至都……不敢知道我……”

“如果連只交往過幾天的都算上,我總共有過三個男朋友。”夏末突然說道。

小舟愣住了,紅着眼眶驚詫地盯着夏末。先是震驚夏末竟然會這麽直接地跟他說,接着又驚嘆地想到夏末竟然交過這麽多男朋友可能還有更多女朋友,可竟然仍舊沒定下來。

夏末仿佛把他的心思都看在了眼裏,忍不住笑了出來,“恩對,很多。也許以後我還會再交男朋友。所以你看,是因為謠言被發現,還是因為事實被發現,有什麽區別嗎?總是有很大的幾率發生這種事,只不過碰巧這件事發生的時候跟你有了關系而已,我不會責備你。我沒有錯,你也沒有錯,糾結這一點是最沒意思的。”

小舟靜了一會,“果然是跟小孩子說的話。哥你看我的時候,我永遠都是八歲。”

他轉過頭來看着夏末,猝不及防地夏末有些尴尬。小舟的黑眼圈和憔悴的膚色讓他顯得沒有生氣,眼神卻更加成熟安靜。褪去了平時裏或許是努力做出的孩子氣,深重的絕望氣息纏繞在裏面,他的眼神反而顯得更加銳利,透露着讓人不安的尖刻。只是那尖刻全是向着他自己的,他被自己折磨着,憤怒和狂躁都壓抑在他安靜的舉止之下,卻從他的眼神裏洩露出來。

他忽然記起那年夏天自己家的小園子裏,躲在花架上無聲嚎哭的孩子。那孩子那時候跟自己說過,他總是難受的心口疼,想要尖叫,只能不出聲地尖叫。他說他靜靜坐着的時候,可以想象自己在大聲尖叫着好難受,想象自己在地上打滾,心裏就會好受一點。

他不敢再看小舟,也不敢再裝作他記不清,裝作什麽都沒發生過。他們又走了一會,直到小舟的呼吸越來越緊。

“哥。”他痛苦地低聲叫他,聽起來就像痛苦的呻吟“我知道真正的生活是什麽樣的。我知道生活有多難!我也就清楚你面對的是什麽。你也不是那種能騙自己說一切不要緊的人,你根本糊塗不起來,所以你也清楚。那你就別裝作這事情無所謂的樣子。我知道你對我很好,我就知道你可能不會責備我。可是我……哥你覺得我能原諒我自己嗎?你覺得我能原諒我給你帶來的傷害嗎?我根本就沒有辦法面對我自己。我……我不知道該怎麽辦。我不知道能作什麽。我……”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卻覺得肺裏還是癟的,他擡起手捂住了自己的鼻子和嘴,強迫自己停下來。

“那你覺得我能嗎?”夏末突然說道。

小舟沒有聽明白夏末的話,在一陣蹿過心頭的恐懼之後,他想到夏末不是殘忍的人,他不是在就着他的話責備他,他說的或許是相反的意思。但他還是不明白。

“我最受不了的事,”夏末說,“就是答應了別人,可自己卻做不到。”

他們還在向前走,亮了街燈的路上落了一層薄薄的雪,就像永遠都走不完。

“你以為有些事我不在乎,過去就過去了是嗎?十七歲的男生,熱情來了就走,事事漫不經心,什麽都記不長久?”夏末看了一眼呼吸仿佛都停下了的小孩,看到孩子的眼睛睜得非常大,看着前面的黑暗,仿佛窺見了一直惦念的未知。他嘆了口氣。

“小舟,我知道你在想什麽,我知道你的內心是什麽樣的,我知道你難受不難受,在那個時候。但是沒有人相信一個十七歲男生說的話,沒有人認為我應該在意一個小孩。”他說,“我盡了全部努力,可是我還是沒辦法讓我父母把你要回來。是,在所有人看來,我滿可以寒假的時候去看你,一年一次。或許,我還可以給你打電話,小舟。這樣我就盡了一個哥哥的責任。可是別人知道個屁啊?你讓我怎麽面對你?要是你哭着想回來我怎麽辦?我難道不記得你要抱着我才能睡着?我難道不知道我快要上學的時候,你每天晚上躲在被子裏哭?我父母去看你,說你過的很好,說你考試又是第一名,我就跟我自己說你看他沒有你也是能過得很好的,每個人都能給自己找到出路。可是我根本就不敢去親眼看看你過的好不好。沒有辦法面對自己,就只能選擇忘記這件事。一直到我那一天再次見到你,我都沒想到我會認出你,也沒想到那些事我其實并沒有忘記。所以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轉身逃跑。”

夏末停下來把低頭嗚嗚哭着的小孩摟回懷裏,“我不敢想你會是什麽樣的。憤世嫉俗?孤僻?還是泯然衆人?我能做什麽才能彌補過錯,在別人的人生裏所犯下的過錯?但是你這麽出衆,你只靠你自己就可以這樣光彩奪目,你自己就可以成就自己。你不知道我有多高興,非常驕傲。我真的很喜歡你,如果要說理由,大概就是緣分,總覺得不管你是八歲還是十八歲都這麽可愛。所以別傻了,別像我這麽蠢。我應該去看你的,一年一次也好,其實你那時候就可以原諒我的,是不是?”

小舟趴在他的肩頭,緊緊地抱着他痛痛快快地哭着,在他的肩頭嗚咽着點頭,“我好想你,真的是好想你。”

夏末摟着他,用力摟緊了他細瘦的脊背,深深地呼吸了他發絲間的味道,“我不說那些冠冕堂皇的話,但是你相信我,這些問題我都可以跨過去。我不怪你,不是我大度,是我需要你。”

“我也需要你。”小舟抽噎着忍不住眼淚,再也忍不住那些積攢了許多年的話,“我一直都需要你。我等了好久,太久了,你都沒有來接我。我也想要過去,可是我總也過不去。”他痛哭失聲,緊緊地攥着夏末的袖子,“一直到我也成年了,我竟然在想終于再也不會有人要我了。”

“我明白。”夏末喃喃地說,他皺着眉頭用面頰去蹭小舟的額頭,突然忍不住笑了,“我們不告訴任何人,你還做個小朋友,想要什麽時候成年就什麽時候成年。答應你的,這一次我一定做得到。首先,我們回家去準備過聖誕節吧。”

小舟一直在哭,但是漸漸脫力,不僅僅是這幾天的疲憊。他跟夏末摟在一起,還是不敢相信自己可以跟夏末這樣接近,但又真實地感受到夏末衣料裏結實的肌肉,他衣領間舒服的味道,聽見他輕輕的嘆息。他知道懼怕分離是永遠如影随形的陰影,但是在恐懼裏依然藏着讓他幾乎忘記一切的快樂,只要他抓住不松手,他就可以回到那一年。

不過還不夠,他不知道是渴望太久還是怎麽了,他還想要更多,更親近,更真實的擁有,想要留下記號,想要讓別人都遠離,不要跟他分享,不要再試圖趕走他。像是被蠱惑了,他擡起頭,盯着夏末的臉,熟悉的美好……他昏頭昏腦地湊上去,心裏卻無比清醒,他在夏末的臉上親吻了一下,鬥着膽,吻在夏末的唇角。

真奇怪,嘴唇是特別的地方,觸碰一下仿佛靈魂都陶醉起來。

夜晚光線昏暗,但是他清楚地看見夏末笑了,那笑容真美好,他幾乎要發起抖來。夏末湊過來很疼愛地親在他的面頰上,真舒服。然後夏末又親了他的鼻梁。接着很不好意思地,仿佛不經意地在他的唇上蹭過。似有似無的吻,他臉紅了,夏末也低下頭,結果額頭又碰在一起。

我愛你?

不是這句俗氣的話,小舟恍惚着,比這句還重要,但是想不起來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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