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八點一刻,夏末走進這間不大的酒吧。小舟正在唱歌,神情有些疏淡,超然物外。夏末原地站了一會,看清楚小舟不爽的原因,他身邊擠了不少女孩子,瘋瘋癫癫地發酒瘋,毫不遮掩地拿手機錄拍。錯神的功夫小舟突然看見他,那張小臉上的積雪瞬間融化,眼睛閃亮,一秒鐘年齡倒退,就算用天真可愛這四個字來形容都不為過了。
夏末微笑,擡起手跟他打了個招呼。小舟笑場了,含糊過去一句歌詞,一大片的女孩呼啦啦地跟着他往夏末的方向看,夏末轉身就走開,正好看見陶可在角落裏賣力地向他招手。
陶可把一杯酒推過來,她躲在自己的酒杯後面,看着小舟的方向了然地笑,“我都認識他八百年了,可是他唱起歌來,我甚至會臉紅。”
夏末看都沒看自己拿到的是什麽酒,拿起來就喝了一大口,“他是很好看。”
“嗯。”陶可笑嘻嘻地啜了一口吸管,“相當好看,好看到女孩子看他一眼都會害羞,360°無死角,上帝設計他的時候一定是處女座。”
“那你喜歡我弟弟嗎?”夏末轉過頭來。
“我是那種會為美色折腰的傻妞嗎?”陶可拿起吸管稀裏嘩啦地捅冰,“說起來也是可惜,別人都以為我跟衣然至少有一個會跟他在一起。結果我們都只是朋友,有些無聊的人就說原因是我們嫌棄小舟的家庭。”
“小舟知道他們這麽說嗎?”
“他知道,不管我們升幾年級,去哪個學校,小舟都是閑話的中心。他看起來像個傳奇,大家都會談他,但是接着就會知道他其實……”
“這種處境不會太好受。”夏末說,“一般人在這種環境裏只有兩種結果,要麽是習慣了變得很冷淡,要麽會變得格外敏感。”
陶可皺起眉想了半天,夏末開始擔心她喝得有點多了,她嘆了口氣,“我認為他兩種都是,他習慣了,但是也非常非常敏感。我們高中同學超早熟。有一次一個女生跟我聊天的時候說,‘小舟家裏好有錢,他自己住的卧室都五十平帶衛生間!但是沒有用哦,我媽說他爸媽絕對不會給他買房子的,他将來整個房子能有五十平就不錯了,落差那麽大,他一定會心理變态。所以你要跟他在一起的話,就算不考慮錢的問題,你爸媽也根本不會同意的。’結果被小舟聽見了,他有兩個月都躲着我。”
“你同學怎麽那麽長的舌頭,她有病吧?”
陶可擡起頭,看見夏末緊緊繃着臉,氣場整個就變了,她吓了一跳,頓時有點尴尬。轉念想到氣氛雖然不好,但是夏末也不是跟她生氣不是麽。
“你……為什麽對小舟這麽好?雖然你沒一直帶着小舟,但你又不欠誰的,也沒人道德綁架你。按說你今天為小舟做的這些事,其實都已經達到親兄弟的标準了。為什麽?不是我冷血,這麽多年可憐小舟的人不少,但是便宜話好說,錢好給,但是實際為他做事對他盡心的,也只有哥哥你。所以小舟心裏只在乎你,超過養了他十年的養父母,這一點都不奇怪。你為什麽那麽看重他?”
“緣分吧。”夏末說。
陶可瞄了夏末一會,突然說道,“我只有19歲。”
夏末怔了一下。
“你跟一個19歲的小姑娘說話竟然還這麽城府,一個字一個字地蹦,你這個人真不可貌相。虧你外表還爽朗得好像熱血青年似的,真複雜。”她舔了舔嘴唇,挑起眼皮小狐貍似的打量他。夏末突然發覺她這個動作和神情都跟小舟酷似,他就像被蟄了一下似的,隐隐了都有些坐不穩。
不過當然,發小總會有些地方非常相似。
陶可盯了夏末一會,突然又笑了,“你要說是緣分吧,大概也是,小舟對你真是一點防備都沒有,他一看見你簡直就是翻着肚皮要人摸的小狗。你沒見他對別人——帥酷冷漠假熱情真關心,這些都有,就是不見放松。有時候連我看見他都這樣都煩,你年紀也不多大,怎麽這麽有養小孩的耐心呢?”
夏末其實已經如坐針氈了,他不清楚這女孩知道什麽,小舟雖然跟她要好,但以小舟那種獨立的性格他不會把他們兩個之間的隐私講給人聽的。
“你問這麽多,其實也不全是小舟需要的。你這是女孩子的焦慮和缺乏安全感,你覺得呢?你很聰明,所以控制欲強。你很善良,女性特有的保護欲也就很強。我覺得你和衣然,小舟在一起,你才是老大,對吧?”
陶可擡起眼睛,重新打量夏末,夏末回看她的時候,她立刻頂不住,怯懦地轉了頭。但是沒過幾秒她就丢開了拿在手裏一直擺弄的吸管,“我差一點就開始駁斥你了!因為你故意強調了那麽多遍我的性別。我差點就要說你是直男癌了——你确實可能是,真讓我不爽,不過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你在用分析我的方式來轉移我的注意力,要是我想争辯,話題就轉開了。”
夏末笑了起來,非常溫和,毫無攻擊性。
陶可翻了個白眼,“你真的……”
“你到底想跟我說什麽呢?問我為什麽對小舟好?沒有什麽理由,他八歲的時候第一次在我家餐桌邊出現,小心翼翼地吃東西,像只小花鼠一樣又可憐又可愛。我只是對他好一點,他就拼命地回報我。你想知道我的理由,我可能更想問你,為什麽別人不肯對他好?你知道原因的話可以告訴我。”
陶可沉默了,談話終止,周圍就只有了小舟的歌聲。
“我不喜歡小舟唱歌。”
陶可茫然地擡起頭,看見夏末正望着小舟的方向,神情甚至有些悲傷,那真是不同尋常,陶可見過夏末幾次,他從來都爽朗快樂的像是夏天一樣。
“你聽他唱歌,”夏末皺着眉頭說的深惡痛絕,“全都是非常悲傷的歌,要麽就是戲谑地嘲弄着悲傷的,那沒有意思。就好像一個人重傷住院,醫院還反反複複地播放悲劇電影給他解悶,人不去自殺就不錯了。”
回過頭來看見陶可的表情,他笑了笑,“反正不健康。你們這個年紀應該朝氣蓬勃地唱唱TFBOY的歌。”
“哈——哈,”陶可幹巴巴地說,“哥哥真是大學老師。”
“你的考試也結束了?”
“客套話現在才想起來說就免了吧。不過,我并不是每天都這麽煩人的,我要是讓你不太舒服,我可以道歉。”陶可說。
“我原諒你了。”夏末也說的幹脆。
陶可瞪着他,“你要不是長的這麽帥的話,一定經常有人揍你。”
“我跟小舟誰長的帥?”夏末根本不為所動。
“本來差不多,但你太老了,當年一定也是花一朵。”陶可說。
夏末當真是嘆了口氣,心裏那股頹廢又湧了出來,“是啊,年紀是大了一些,比起來不合适。”
陶可的神色變了一下,似乎略有所思,夏末轉眼看見就有些擔心,他跟這個女孩說話實在太累了,這還是當年那個披着小紅鬥篷的可愛小胖妞嗎?小紅帽長大以後嫁給白雪公主他爹了嗎?
“我記得你小時候胖乎乎的很可愛,不像現在瘦成這個樣子,家道中落了麽?”
陶可撲哧一聲笑出來,所有女孩被誇瘦都要開心,她也和顏悅色了不少,“你覺得我和小舟誰更好一些?”
夏末猶豫了一下,“難分高下。一樣的高顏值,一樣的學校——智商也差不多。”
陶可看着他,并沒顯得高興,她笑着搖了搖頭。
“怎麽了?”夏末真的關心她,“遇到麻煩了?”這個年紀的孩子一般遇到麻煩才會說話那麽夾槍帶棒。
“雖然你這麽誇獎我,但是,如果我告訴你,我只喜歡女孩子,你會不會一下子就覺得我是個怪胎了?這些優點就都打了折扣?”
夏末愣住了,他打量着陶可,乖乖的學生頭,大眼睛清澈溫和,小巧面孔顯得還有些像孩童,還穿着一件紗裙,外頭罩着波西米亞風的鹿皮小坎肩,底下穿着UGG雪地靴的腳踩在他的凳子腿上。
半天,“真的?”他狐疑地問。
“我喜歡衣然那種類型的女孩,”陶可說完就有些不好意思,“當然,我不是那種喜歡自己表妹的怪胎。我是說,那種精靈一樣的類型。”
“那沒什麽。”夏末靜靜地說,“我不覺得有任何問題。”
“真的?”陶可擡起眼睛筆直地看着他,他從她的眼裏第一次看到信任的歡喜,他突然意識到直到這一刻他才被陶可接納,在這之前他一直都是一個闖進她朋友圈子的讨厭鬼。
但是……
“謝謝你!”陶可突然說,神情幾乎是歡天喜地,“那麽說你不完全是直男癌喽?沒有同性戀恐懼症?”
同性戀恐懼症?夏末望着她,他當然不是。
“你太棒了。”陶可又歡呼了一句,伸出手攬上他的肩頭,“哥哥你太棒了。”
“得到你誇獎可真不容易啊。”夏末說,他向小舟的方向望了一眼,小舟沒看向這邊。他轉頭對陶可說,“要我給你一個兄弟之吻嗎?”
陶可的手倏地撤了回去,夏末轉頭來跟他說話的時候,呼吸都吹到她耳朵了,她的臉一下子就紅了,瞬間拉開了跟夏末的距離,“老師,你好意思嗎?”
“哈哈,”夏末笑了起來,“你要是為這個擔心就不值得了,我在國外讀書的時候朋友裏有兩個就是同性戀,真的沒什麽了不起的。就算現在還有人說什麽,但已經跟前些年不同了,最終大家都會認可。”
“嗯。”陶可點點頭,“我也這麽覺得。”
“其實我覺得……”夏末猶豫了一下,低頭盯了他的酒杯一會,好像他的酒杯裏要跳出小神龍來。
“怎麽了?”陶可的眼睛都睜大了,又靠近夏末,慫恿着他說,“哥哥你想說什麽?”
“你覺不覺得小舟他有點……”夏末轉過頭來,發現陶可的呼吸都屏住了,盯着他直等他先說出秘密。夏末又湊近了陶可一些,聲音壓的更低,“我一直覺得小舟不是那麽喜歡女孩子,他好像對于……跟女孩子保持更深一層的關系有障礙。”
陶可玩命點頭,“嗯嗯,偷偷告訴你,我也這麽覺得。以前他女朋友要是當衆摸他一下,他就好像被馬蜂蟄了。”
夏末沒忍住笑出聲。
“其實只要小舟幸福就好,他跟男孩還是女孩交往都不是個事。”夏末說,“你繞了這麽半天,把自己的事都說出來了,是因為你擔心我會批評他?”
陶可吐了吐舌頭,“哥你最好了。你不知道你對小舟來說有多重要,你要是為這事覺得他不好,他一定傷心的要死。要是那樣的話,唉,我真不敢想,我絕對絕對不希望小舟受到一點傷害。”
“你對小舟真好,幸好他這些年有你們幾個好朋友。”夏末嘆了口氣。
“我們是朋友,反過來小舟也會為我擔心的,對衣然也是一樣。”陶可說。
“成年人不容易彼此信任,交心的朋友常常都是從小認識的。那是無價之寶。”夏末微微笑了,“很多人都會羨慕你們。”
“哪有那麽好,說實在的,如果這個真是無價之寶的話,那我一定會用這個無價之寶換小舟的親生父母,那才是重要的。”
“別這麽說,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哪裏找那種四角齊呢。”夏末聽她說的傷感,反而安慰她,“反正他沒有親生父母是事實了,你們這些朋友才是他生活裏實實在在存在的。”
陶可點頭,一笑,“哥哥真好,怪不得小舟願意跟你一起住。”
“話說回來,你也覺得小舟好像喜歡男孩子,那他以前有男朋友嗎?”夏末閑話一樣地問出來。
陶可笑了起來,“他以前肯定沒有。”說完她神神秘秘地湊近夏末,“但我覺得他現在——有。”
“哦。”夏末笑了,不想再談這個話題,端起酒杯打算把剩下的酒喝完。
“上次他暗示我他有男朋友。”陶可繼續說着,“不過我想那人都追他十年多了,他就算答應了也不奇怪。”
夏末差點被酒嗆到,忍不住笑出來,“十年多?他才多大啊?從他八、九歲開始追他?哪個戀童癖?你告訴我,我要打死他。”
“人家跟他竹馬竹馬嘛,八歲追八歲算戀童癖嗎?大哥你不要這麽龌龊,就不能浪漫點嗎?”
“竹馬竹馬?”夏末根本就不信,“誰啊?我見過?”
“這個我就不能說了,嘿嘿。”陶可歪着頭,下巴搭在自己的胳膊肘上。“這種事等他自己跟你說吧。不過我上次問他是不是那個人的時候,他默認了哦。”
“他一點都沒跟我說過。”夏末說。
“他們才剛剛在一起,可能小舟想等到關系再成熟一些的時候告訴你呗。”陶可說,“你該不會擔心弟弟被人搶走吧?你放心吧,你絕對是小舟最重要的人,連我和衣然都不能比你更重要呢。而且那人對小舟特別好,放心吧,小舟跟他在一起完全處于上風,那人對他百依百順,寵的不像樣子。”
那不可能。
夏末不想再跟陶可争辯這個問題,小舟可能出于各種非常符合邏輯的原因認為跟他在一起不合适,小舟也可能對于愛情沒有安全感,甚至可能小舟對他也沒有那種基于性愛的感情,但是他從來不懷疑小舟只有對他才有強烈的感情,強烈到幾乎近似愛情。小舟也不可能因為想跟別人在一起所以拒絕他,再退一萬步說,即使小舟在別人那裏發現了愛情,他也不可能在跟他分手幾天以後就瞞着他跟別人在一起。
所以他被小舟拒絕了以後,雖然很羞恥、自責、沮喪、頹廢,但他并不覺得十分痛苦,也不會自我懷疑。
所以陶可到底在說什麽?怎麽可能小舟會有一個竹馬一樣感情好的人存在,而且他們兩個還在一起了,而自己還不知道?他可是夏末,從來沒懷疑過自己的判斷力。
他擡起頭,視線追尋着小舟,他會立即得到小舟的一個回視,一個自動觸發的微笑,一個歡喜的眼神,讓他知道自己的存在是非常美好而有價值的。
小舟正扭着脖子回頭跟人說話,不知道在跟誰說話,但是立刻那人就從後面跑了過來,拿着一瓶水姿态誇張地獻上來。他想起來是小舟那個名牌堆滿身,品位時好時壞的發小,基本從來不跟他好好說話,還有些躲着不願意見他,他即便來這裏接小舟也很少能看見這位小老板。
他看見小舟剛要接那瓶水,何唯突然又把水拿了回去,夏末愣了一下看着他把瓶蓋擰開,接着才又重新遞給小舟。就在這一瞬間他猛然想起陶可說的,竹馬竹馬,追了小舟十年多,百依百順……幾個片斷詞語突然重新湧回。他呆愣地看着小舟習以為常地接過水瓶,然後喝灑了一身。何唯第一時間沖上去一把扯住小舟的上衣,往外抖着水,也不顧抖了自己一身,還事媽一樣糟心地數落小舟什麽,小舟哈哈大笑。何唯就拍了拍小舟的頭。
夏末盯着他的那只手,那只手異樣溫柔地掠過小舟的頭發。
突然之間,很多事就不言而喻。
他沒有轉頭問陶可,因為他忽然覺得這裏空氣稀薄,如果追問陶可的話,他可能會表現的非常失禮。他只是移開了目光,小舟又偏偏開始活躍氣氛,他的聲音通過麥克和音響略有失真地沖擊着他的耳朵,那些半真半假的暖場話跟小舟本來的風格又很沖突,讓他聽起來格外地陌生。
然後小舟忽然就開始了調侃這裏的老板,脫口秀十分精彩,又十分偏私暧昧,間或還夾雜着何唯在旁邊的一句笑罵。他忍耐着,幾乎就忍耐不住了。突然有人在拉他,陶可大笑的聲音驚醒了他,是她在笑着拽他的胳膊,他只好陪着笑了笑,轉頭看見陶可在看小舟和何唯,她年輕快活的面孔閃閃發亮,完完全全在為朋友們高興。
他幹巴巴地吞咽了一下,脖頸和面頰火燒一樣,他的心髒在心口劇烈地跳動着,他想站起身馬上就離開這裏。他到了一個錯誤的地方,進入了一個錯誤的人群,但是他轉過頭來就看見小舟看着他微笑,閃閃發亮的笑容。他站不起來,因為小舟仍舊需要他,他也沒有辦法拒絕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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