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瑤池(十)

季白深到家時已經是下午了,他沒有馬上上樓,而是在樓下的快餐店簡單吃了點東西,算是同時解決了中飯和晚飯了。吃飯的時候他想過要不要去療養院看看端端的姥姥,可又擔心很難解釋為什麽今天這麽閑,按往常,他今天應該在藝考機構上班的。

這一天就這麽空了下來,讓早就習慣不給自己留空隙的季白深像是突然停下來的機器一樣,感覺身體內有什麽東西鏽住了,随着呼吸,仿佛還能聽到吱嘎的腐朽摩擦聲。

他就這樣拖着腳步走回住了快十年的舊小區,爬上沒有電梯的三樓,掏出鑰匙,打開一個簡單卻幹淨的老式小兩居。他把鑰匙挂在門口,換鞋,忽然看到門口有雙泛舊的球鞋。

端端回來了。

季白深走到次卧門口,門半開着,端端坐在書桌前玩手機,沒理他。季白深想了下,今天是周五,他們放學早。端端雖然住校,但有時周末也會回家住,季白深不怎麽管,全憑他的意思。

“吃過飯了嗎?”

季白深沖裏面問了句,端端沒有回答他。季白深也沒追問,去客廳倒了杯水,還沒喝,不知端端什麽時候從房間出來的,在他身後冷冷問道:

“你和她之前認識的對嗎?”

“我和誰?”

季白深問出這句話時,從端端沉郁的表情上已經猜到他是指誰了。但季白深覺得奇怪,在六一區抓到闫筱後,他把端端手機裏的聊天記錄删掉後才還他手機的,他怎麽會知道呢。

“那個 APP 裏的聊天記錄是可以恢複的,我都看到了。”端端盯着季白深,語氣很輕,卻一字一句地強調,“她從來不會那樣跟我說話,我也不會那樣跟她說話,她應該早就知道你不是我了。”

季白深渾身一凜,半晌後,拿出長輩的語氣說:“這件事已經過去了,你不要再跟她來往。當然……”季白深直視端端,氣勢卻明顯弱下來。“我不認識她。”

“那她為什麽總是問起你?”

“什麽?”

“她跟我打游戲的時候,經常問起你的事。”

“她問我什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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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端低下頭,似乎很難堪地說:“她問過我,你舅舅有沒有結過婚,現在有沒有女朋友?”說完端端又笑了下,“……你們可真逗。”

季白深想再解釋什麽,卻不知怎麽開這個口,端端也沒給他機會,轉身回房間,嘭地把門甩上。

季白深手裏一直握着倒好的水,忘了喝,也沒了口渴的念頭。他把水放在小茶幾上,順勢坐了下來。

他忽地苦笑了下,有些事明明早就有預感,卻還是抱着僥幸心理希望它最好不會發生。就像他心裏知道闫筱即便不是竊賊,也懷着某種針對他的目的,可剛才面對端端的質問時,季白深真希望自己的否定是有底氣的。

老舊的房子裏散發出淡淡的黴味,經一天的陽光熏照後,竟有一股渾濁又質樸的獨特味道,季白深重重吸一口氣,覺得滾入肺腔的仿佛就是他十幾年來笨重平靜的生活。然而這種生活也維持不了多久了,終究會被一寸寸緩緩吐出來,散去。

陸銘剛回到經偵大隊,就被叫去了隊長辦公室。短短幾天,《瑤池》的失竊在全國美術界引起很大的震動,竊賊嚣張又完美的作案手段被自媒體一番誇張渲染,接連上了兩天的熱搜。經偵大隊隊長逼着陸銘領了軍令狀,又答應為這個案子一路開綠燈,激起了陸銘的鬥志和勝負欲,飯都沒吃直接提審丁帥。

丁帥經過畫廊裏季白深那一通教訓,徹底不掙紮了,恨不得在路上就交代。陸銘一進審訊室,他就用小學生一般的乖巧坐姿做起了自我檢讨。

丁帥:“警察同志,就在剛才我做了一個深刻的反思,我不該抱着僥幸心理貪小便宜,結果吃了大虧。”

陸銘:“想追回定金的話,就好好配合我們。”

“當然。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我在一家藝術品地下交易網站,也就是黑市網站看到有人賣《瑤池》,沒當回事,誰都知道《瑤池》被美術館收藏馬上要展出了,就随便回個帖子,結果他們就聯系我了。”

“怎麽聯系的?”

“QQ,給了我一個 QQ 號,不過他那個 QQ 就是一個空號,現在已經把我删了。我問過他們這事是不是惡作劇,他們說明天畫就會到手,現在賣 50 萬,等畫一到手馬上翻一百倍。”

“你就心動了?”

“便宜嘛!”丁帥一攤手,“定金講講價才 10 萬。而且他們說的有鼻子有眼的,我也不想錯過機會,上當也認了。”

“跟對方見過面,或者通過話嗎?”

“沒有。”

陸銘打量的丁帥,看他的樣子不想撒謊,讓他把提到的聯系方式和溝通記錄提供出來,轉而交給組裏的技術警員老段,讓老段重點查一下那個黑市網站,發帖人,跟帖人,還有 QQ 號。

一個多小時後,老段撐着他長期伏案工作落下毛病的老腰,過來跟陸銘彙報調查結果。那個黑市網站本身就是非法域名,管理員經常換,對帖子審查向來不嚴。公開吆喝賣《瑤池》的發帖人,也就是目标嫌疑人用的 IP 地址顯示是一家郊區舊網吧,但他每次登錄都換不同的網吧,明顯是故意的,反偵察能力很強。而且他給丁帥提供的 QQ 也毫無破綻,就是網上賣的那種空號。

可又過了半小時,老段一邊喊着有了有了,一邊身姿矯健地大步直奔陸銘辦公室,站定後才想起來腰疼,擰着眉頭告訴陸銘有了突破。

技術組在排查其他跟帖人的過程中,找到了另一個買家。這位買家也是在案發之前回複帖子的,他是實名注冊的資料,很快查到了他的手機號,連入公安內網一看,發現他昨天上午打 110 報過警,說是買畫被人騙了 30 萬定金。但 110 報警臺問他具體買了什麽畫時,他警惕地挂了電話。

陸銘立刻讓小佟聯系上那位買家,對方一聽經偵大隊介入調查了,就全招了,過程和丁帥差不多,只是定金漲到了 30 萬。

忙碌了十幾個小時,目前能得到的線索就是這樣了。陸銘雙掌向後虛撐着辦公桌,眯着眼睛看向窗外,腦中快速複盤着兩起訂金詐騙事件。

可以确定的是,在黑市網站上賣畫的一定是竊賊或者竊賊同夥,否則不會提前得知作案時間和對象。但陸銘想不通的是,兩起詐騙也就騙到手 40 萬,對于《瑤池》來說太低了,那麽,騙訂金難道只是順便割幾根愛貪小便宜的韭菜?畫偷到手之後,他們再用其他辦法去銷贓?

為了驗證這個疑問,陸銘又安排大家排查全市 110 報警臺,看看有沒有其他買畫被騙了定金的情況,尤其是案發後。

到了晚上八點鐘,陸銘盒飯還沒吃完,拿到了排查結果。在《瑤池》案發後,有兩起符合要求的報案,而且都是買《瑤池》被騙的,金額都是 40 萬。

也就是說,陸銘細細咀嚼着嘴裏的地三鮮,盯着手中的排查報告想,竊賊偷了一幅價值連城的藝術品,可迄今為止連續騙了四筆總金額只有百十來萬的定金?這是什麽路數?敢情黑市裏又流行起新的銷贓手段了?

說着,他突然轉頭看向小會議室,裏面亮着燈,通過隔音磨砂玻璃隐約能看到一個五彩斑斓的輪廓坐在沙發上,他囫囵幾下吃完了盒飯,擦擦嘴,走向小會議室。

闫筱算着時間,陸銘應該快要來找她了,當她通過磨砂玻璃隐約看到陸銘的影子朝自己走來時,嘴角不自覺小幅度翹起來,原本暗淡的雙眼忽地閃過一絲狡黠的興奮。

可當陸銘推門進來時,卻看到闫筱規規矩矩坐在沙發上吃盒飯,她專門吃肉,将配菜整齊地碼到一邊。小會議室裏沒有多餘的椅子,陸銘便倚着書架,低頭審視着她。

在審完闫筱的那個晚上,陸銘就派人去查驗了她的話。她一年前在阮東拍賣行工作過,據當時的領導說闫筱一直不太安分,暗中促成不少地下交易,她的黑市人脈和經驗也是那時候掌握的。而《瑤池》案發的那晚,美術館外的監控的确拍到了她,但她穿着套貼身衣服,除了塊小畫板沒有帶別的東西,的确很難把一幅長卷畫帶出來。加上她供出了丁帥是買家,為案子提供了重要線索,基本上,個人嫌疑已經減輕了。

可陸銘依舊拿不準,究竟該不該信任她,但如今的形勢卻是,闫筱是他唯一能夠了解甚至打入黑市的途徑了。

陸銘從外面拉了把椅子進來,坐在她對面,開誠布公地說需要她的幫忙。果不其然闫筱擡起頭,面無表情地反問道:

“哦,可我為什麽要幫你呢?我的拘留時間也快到了,可別跟我來戴罪立功那套。”

“但你想想,你出去後還能像從前一樣在黑市混嗎?”陸銘靠近她的方向,諄諄善誘地說“丁帥已經知道是你舉報他,想必現在整個六一區都傳開了,六一區裏有什麽人你比我清楚,如果你是單打獨鬥的,憑你一個小女孩,就算你聰明機警能言善辯,還會有人跟你做生意嗎?”

闫筱盯着陸銘:“大不了我不混黑市,我早就煩透了!”

“所以啊,我們的目的是一致的,黑市我也煩透了,夠夠的了。”陸銘故意扯出一個親近的笑容來,“從這個案子開始,假如你願意幫忙,我們可以改變市場規則。”

闫筱微微觑起眼睛看着陸銘,年輕的臉上突然出現一股老成的疑慮神色,可不等陸銘細想,她又恢複成孩子氣般的樣子,眼睛骨碌一轉,沖他點點頭。

“也好。”闫筱說。

陸銘将闫筱帶去大會議室,把小佟叫進來做記錄,然後大體跟她說了下目前的調查進展,尤其強調了案發前後幾起詭異的詐騙定金現象,讓闫筱從黑市角度談談看法。

闫筱抱着肩膀,微微仰着頭靠在椅子上,凝視着前方,緩緩又篤定地說:“他們還會再繼續騙訂金的。”

“為什麽?”陸銘問。

“這在黑市是典型的一畫多賣騙訂金手段,說白了吧,他們就根本不想賣畫,只想多騙幾個定金。”闫筱一副黑市達人的自信語氣,說完後看向思考中的陸銘。

“也就是說,”陸銘頓了頓,“畫還在他們手上?”

“嗯。”

“他們為什麽不賣畫呢?相比較騙訂金的錢,《瑤池》就算打折賣也可以翻上幾十倍的。”

“這就難說了。也許是找不到出得起錢的賣家,也許是怕交易中出現麻煩,或者……”闫筱眼睛一亮,“是因為太喜歡這幅畫了,想自己收藏。”

陸銘突然想起了什麽,慢悠悠開口:“那如果我們假扮買家……”

“對!”沒等他說完,闫筱接過去,“他們會上鈎的。”

陸銘思忖片刻,有了一個大概的思路,轉而對小佟交代,讓他和老段一起在黑市網站上用幾個不同身份回帖,甚至再開新帖,買《瑤池》。同時準備好不同的 QQ 和微信號,等着對方上鈎,上鈎後一定提出當面交易,驗貨後再抓人。小佟領命正要出去,闫筱突然補充一句:

“你們打算讓誰去交易?”

陸銘愣了一下。

“我的意思是,如果對方拿一幅高仿假畫來騙你們呢?總得,找個會鑒別真僞的吧。”

陸銘冷靜看向闫筱,窗外閃爍的紅燈投在她的臉上,把她的眼睛晃得格外亮,或者因為有紅燈的掩飾,她短暫地暴露出隐藏的興奮和狡猾。

陸銘難以判斷她是否同時也在利用自己,但他能确定的是,闫筱軟綿綿地抛出這個問題,是拿準了陸銘的答案的。

除了季白深哪還有其他人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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