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瑤池(十一)

季白深接到陸銘的電話時,正在圖書館上班,他把新到的一批書整理好,上架,也随手拿起來翻翻。這批書據說都是最近正流行的專業教材,季白深随便摟幾眼,理論淺顯又堆砌辭藻,思忖片刻,彎腰把書放在了書架最底一層。

許多學生在考試季,甚至是考研考博時都會根據季白深排列圖書的順序來選參考書。實用的放在顯眼位置,花裏胡哨的堆在邊邊角角,他的選擇從沒出過錯。

圖書館掃地僧這個讓季白深很莫名其妙的名號,就是這麽傳出來的。

挂了陸銘電話沒多久,小佟的車就開到美術學院了。電話裏陸銘只說案子需要季白深的幫忙,卻沒具體講,路上季白深問過小佟,小佟只籠統地告訴他案子已經有很大突破,下一步就能鎖定竊賊了。

季白深點點頭,并沒顯得多高興。

學心理學出身的小佟對人的情緒很敏感,他甚至覺得季白深平靜的臉上帶着些失望的意味。一路上他都在想原因,直到來到經偵大隊門口,他才恍然明白,季白深是因為竊賊不是闫筱而失望。

季白深到第七組時,陸銘正在技術組盯着黑市網站的事,組裏的人大多都出外勤,辦公室人不多。小佟把季白深帶到會議室,讓他等一會,然後去向陸銘彙報了。

季白深選了個背對門口的位置坐下,門沒有關,偶爾能聽到外面的腳步聲。他安靜地等了一會,還是沒人來,無聊地拿出手機看了看。

他在看手機時聽到了旁邊有腳步聲,以為是外面的警員在走動,沒當回事,直到一杯堆滿了泡沫的咖啡放在他面前時,才知道有人進來了。

“謝謝。”

說完季白深一擡頭,突然看到是闫筱站在旁邊。她還是穿着那身華服,抿了個意味不明的微笑,彎着眼睛着看他。

“不客氣。”她輕快地說。

季白深瞬間慌亂起來,他求助一般回頭看看辦公區,來來往往的內勤警員沒人理他們,好像都很習慣闫筱如此行動自由了一樣。

闫筱坐在他對面,隔着桌子看着他,臉上漫不經心的,隔了一會突然問了句:

“你就這一套衣服嗎?”

季白深愣了下,随即下意識打量自己,他還是穿着那套灰毛衫和休閑褲,雖然穿在他身上很得體,但仔細看的話毛衫的袖口已經微微起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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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小心把袖口遮起來,穩了穩神,恢複了波瀾不驚的樣子,拿起咖啡,抿了一口。

一抹咖白色的泡沫沾在他的上唇,季白深渾然不知,闫筱卻直勾勾看着。

很快,季白深意識到了她的目光,盤算着自己身上還有什麽引人注意的細節,眼神四下尋找着。

“你的嘴唇。”闫筱提醒說。

“嗯?”

闫筱笑了下,輕輕做了一個抹嘴唇的動作,季白深不知為何心下一驚,一股難以名狀的帶着些懊惱的熱潮從心髒絲絲縷縷擴散到全身,籠罩了他。

“咬勾了!咬勾了!那個……”

外面突然傳來一聲中氣十足的吶喊,擲地有聲,緊接着陸銘小跑着來到會議室。可他人還沒站穩,餘光瞥到兩人之間詭異的某種氣氛,硬生生把後半段話吞了回去。

空氣陷入死一般的寂靜,懸浮在半空中塵埃都肉眼可見的凝固了。

陸銘眼前是這樣的一幕,闫筱挑着眉含着笑看着季白深,眉眼間英氣十足。對面的季白深側着身子,嘴唇上一抹淡淡的奶油泡沫,不知是因為憤怒還是害羞,眼神淩亂地看着他。

陸銘還是第一次看到季白深如此慌張的樣子,像是被逼進了某種難堪的險境一般,把他平時一貫的溫雅模樣擊碎了。

陸銘回過神來,提醒季白深嘴上有東西,又皺眉看看闫筱,眼神警告她別胡鬧。

闫筱一臉不置可否,看到季白深扯出一張抽紙擦擦嘴唇,不知不覺又愉快起來。

季白深很快恢複他慢條斯理的樣子,把用過的紙巾折疊兩下,扔進垃圾桶,轉頭看着陸銘,用一種刻意嚴肅口吻問道:“你剛才的話是什麽意思?”

“哦,魚咬勾了!季老師這得多虧了你,你是誘餌啊。”陸銘笑着,說完又故意拍了下季白深肩膀。

季白深茫然地看着他:“跟我有什麽關系?”

陸銘也覺得這個玩笑有點沒趣,輕咳了一下,然後坐下來認真對季白深交代具體工作。

簡單說來,季白深要假扮買家與竊賊交易,但全程都是在警方的跟蹤保護之下,不會有危險。不過在交易過程中,季白深需要鑒定一下畫作的真僞,如果是真畫,當場就收網抓人,假畫的話只能先交易,再跟蹤調查,必須在确保畫作能追回來的前提下才抓捕。

季白深消化了一會,他莫名想喝點什麽東西,下意識伸手去拿咖啡,又像是怕燙一樣縮了回來,陸銘沖外面要了兩瓶礦泉水。

季白深喝了小口水,倒沒有說別的,只是不經意朝闫筱的方向看了看,眼神帶着疑問。

“哦,”陸銘解釋說,“她也幫了些忙。”

季白深不可聞地嘆口氣,認真擰上瓶蓋:“你們是警察,相信你們是有分寸的。”

闫筱眼神在兩人之間飄來蕩去,一副悠哉看戲的樣子。

陸銘沉穩了下來,正色說:“有什麽後果我會承擔的。”

“那既然你說咬勾了,是要行動了的意思嗎?”季白深掩過剛才的話題,問道。

“還沒有,但已經取得對方的信任了。”陸銘胳膊搭在桌面上,嚴肅對兩人說,“我們根據季老師的年紀和形象,一共用幾個不同身份回複了黑市網站上賣《瑤池》的帖子,最終竊賊在後臺聯系了其中一個人,這個人的身份是建材老板。我想竊賊之所以選擇他是因為他離藝術圈比較遠,是個囤名畫送禮的暴發戶,比較好騙。”

“他們還是先收定金吧?”闫筱問。

“對。我們提出了可以一次性付全款,但對方說大筆資金往來可能會惹麻煩,也容易被追查,最好分五次付清,第一筆定金,50 萬。”

“那如果付了定金,看不到畫怎麽辦?”季白深問。

“為了确定真跡在他們手裏,我們提出當面交定金,順便看一眼畫,他們同意了。所以季老師,你的任務非常關鍵。”陸銘把椅子轉到季白深一側,“在短時間內不僅要鑒定真僞,還要給我暗示,手勢和方位回頭确定了交易地點後我會教你。”

季白深垂着眼睛,默默不語。

陸銘又說:“我知道這跟一開始請你做顧問的工作性質不一樣,是有一定危險的,但你相信我們,保證你的安全是第一位的。另外我也跟大隊申請了,鑒于任務的複雜性,會給你一筆外聘勞務補貼。”

闫筱原本在無聊玩手指,聽到這裏眼睛貓一樣揚起來看向季白深。很明顯陸銘在提到錢的時候他僵了一下,随即又抿緊嘴唇,似乎把本來想說的話咽了回去。

闫筱不禁嘀咕,他是有多缺錢?

不過錢似乎真的打消了他的猶疑和顧慮,季白深又詳細問了幾個行動時可能會遇到的問題,沒再說別的。

陸銘交代好了大體的任務安排後,季白深和闫筱一前一後在內勤警員的安排下辦了經偵大隊編外顧問的手續,天黑之前離開了。

經偵大隊離地鐵站很遠,季白深估算了一下走去地鐵站的時間,還是坐公交車回家方便一些。他來到二百米外的公交站臺,選了一輛班車,站在廣告牌的一角安靜等待着。

大概是到了堵車的時間了,公交遲遲不來,他索性拿出手機,打算随便消磨一下時間,而這時突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

“你還沒走呢?”

這次季白深已經不再慌亂了,他穩穩地朝不知何時站在身邊的闫筱瞧了眼,很快轉回頭,低低的随意說:

“嗯。”

“你餓嗎?”

“嗯?”

“一起吃個飯嗎?”

闫筱兩手插在裙子的側兜裏,微微縮着肩膀,眯着眼睛認真地看着季白深,等待他的回複,就像是心血來潮随便邀請一個朋友一樣。

季白深眼神在她的臉上停了片刻,又收斂了起來,冷冷說:“我不餓。”

“那等一會總該餓了吧?”闫筱眨了下眼睛,語氣輕快地說,“回家也沒有人給你準備啊。”

季白深不解地看着她,甚至覺得有些不可理喻,他想自己不該委婉的,不自覺挪遠了一步。

“我跟你沒那麽熟。”

“一起吃個飯不就熟起來了嗎?”

“沒這個必要。”

“你是對我還有成見吧?這就不應該了,人民警察都把我放了,還聘請我當臨時的顧問,我是清白的。”

“那你……”

“我怎麽了?”

闫筱又向前跟了一步,拉近了兩人的距離,季白深幾乎能看到她眼睛裏廣告牌紅藍交雜的熒光,驀然間弄丢了那句想說的話。随即想想,意識到她也許在故意激怒自己。

季白深輕呼一口氣,沒有回應闫筱問詢的眼神,轉身離開公交站臺,朝地鐵的方向走去。

“我可以請客的。”闫筱在身後突然說。

季白深沒理她,也沒回頭。

“錯過這個機會,下次就得你請了啊。”她提高音量,又喊了句。

季白深略微加快了腳步,匆匆在路口拐了個彎,然後回頭看了下,她沒有跟上來。他突然覺得極其懊惱,苦笑了下,覺得自己像只倉皇而逃的老鼠,而且,不是第一次了。

而闫筱始終站在原地,頭輕倚着廣告牌,看着季白深離開的方向,臉上挂着一抹難辨真假的微笑。

在季白深消失在路口後,那抹笑容也垮了下來,變成一絲有氣無力的低吟。

她哼了一聲,眼神左右飄忽,頓覺百無聊賴,甚至心煩意亂。

闫筱不想回家,卻也不知該去哪裏,她抱着肩膀在街上游逛着,進出了幾家常光顧的奢侈品店,卻連購物的欲望也沒有,簡直莫名其妙。

直到晚上,她收到了來自陸銘的一條短信,打開,手機的熒光映亮了她的眼睛。

陸銘的信息只有一句話:【交易時間定了。】

闫筱快速回了一個 OK 的表情符號,臉上泛着神采奕奕的光芒。

又要見面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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