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瑤池（十二）

第七組已經很久沒這麽忙了。

通常情況下，第七組是經偵大隊最清閑散漫的部門，藝術品案件很少有被歸類為大案要案的，碰上的多半是坑蒙拐騙之類的情況，社會關注度不高，大隊甚至總局也不夠重視，盡管第七組始終兢兢業業應對每一個案子，破案效率名列前茅，但每年的模範标兵和先進團隊都輪不上他們。

也許就是這個原因，陸銘對《瑤池》案尤其重視。

刨除生病請假的，算上外勤內勤，滿打滿算第七組一共有十二個人，陸銘又纏着馬連喜答應從機動組借來四人，都撲在《瑤池》案上。經過了一周幾乎不眠不休的努力後，終于等到了跟竊賊交易的日子。

當然，這裏面有大部分時間都耗在了闫筱和季白深類似捉迷藏一般的游戲中。陸銘有時候也覺得有趣，曾經的兩個嫌疑人，如今轉身成了幫助破案的同盟。

也許換了其他警察，是斷然不敢冒險同時聘季白深和闫筱做顧問的，但陸銘骨子裏有一股極其驕傲自信甚至自負的東西，讓他幾乎沒怎麽猶疑就下了這個決定。

何況在案件之外，陸銘也說不清是什麽原因，或許只是直覺，他覺得季白深和闫筱的身後似乎隐藏着一個深不見底的漩渦。而那個漩渦，深深吸引着陸銘。

交易這天是周日，闫筱換了套牛仔褲配衛衣，踩着上午十點的秋日暖陽，哼着聽不出什麽調的歌，朝經偵大隊門衛小哥亮了下編外顧問的工作牌，步履輕盈地來到第七組，看上去心情好極了。

闫筱環視半圈，看到陸銘正在會議室給所有外勤開會，她沒有進去，而是找了個靠近會議室的工位坐下來，輕巧的眼神飄來忽去地在找着什麽。

陸銘在會議室的白板上畫了個南豐廣場平面圖，在不同方位用不同記號标注上行動點，确定一下每組外勤的行動範圍，并再次強調說：

“這個狡猾的竊賊雖然答應了我們看過畫之後才付定金的條件，但見面的時間地點非常奇葩，南豐廣場，今天下午 1 點到 4 點不等。也就是說我們要在人流量非常大的南豐廣場等待竊賊三個小時，這三個小時他們随時會出現。所以大家僞裝好身份，守好各自的位置，我會在停車場的指揮車裏，具體行動聽我安排。”

衆人響亮整齊地答應一聲，随即各自整理自己的裝備。

陸銘看看表，眉頭擰了個疙瘩，拿出電話打過去：“季白深那邊怎麽樣了？準備好沒有？”

幾乎立刻，小佟推門進來，連連說着“來了來了”，挂了電話。

而在他身後，穿着一身西裝皮鞋的季白深筆挺地走進來，略微局促地站在那，一時間眼神都不知該放在哪裏。

闫筱眯着眼睛看過去，那是一身深藍色暗格高檔西裝，雖不厚，卻是純手工羊毛料子，剪裁得體，每個細節都做到一絲不茍，把季白深原本有些單薄的身材，襯托得結實又挺拔。而闫筱最喜歡的，是這家意大利高端男裝品牌的廣告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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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告語翻譯過來的大概意思是——“只有我能看懂你盛裝背後的真實樣子。”

她眼底湧起一層濯濯的暗色，可能季白深還不知道，這套讓他僞裝身份的西裝是闫筱送的。

昨天闫筱來第七組接走那條叫趙天然的河豚魚時，遇到了陸銘。陸銘和他手下那群除了警服和運動裝外對男士服飾一竅不通的小夥子們，正為季白深在交易時如何裝扮而發愁。

最終還是陸銘力排衆議，決定讓季白深穿西裝，于是從經偵大隊隊長馬連喜辦公室順了一套他參加總局座談會用的純黑色正裝，正巧被闫筱看到了。

她只打眼一瞧，就大概能勾勒出季白深穿上這套廉價寬松西裝時的邋遢模樣，便承諾陸銘她來提供衣服。今天早晨七點左右，闫筱人還沒到，加急的快遞已經送到經偵大隊門開了。

“好像，不太合适吧？”陸銘不知何時來到闫筱身邊，抱着肩膀看向季白深，啧啧說道。

“我看挺好的。”闫筱回答。

“買家的人設是建材老板，不是霸道總裁。你這屬于假公濟私。”

“嗯……”

闫筱莫名沉默了片刻，然後叫小佟過來，不知對他說了什麽，小佟向隔壁梅姐借了發膠和梳子，又把季白深帶進小會議室，片刻功夫，一個梳着三七分油頭穿着奢侈西裝的油膩版季白深走出來。

陸銘滿意地點點頭，看看手表時間，在空中拍兩下掌引起大家注意，吼道：

“都各自最後熟悉一遍任務和裝備，找內勤葛老師領午飯，抓緊時間吃，四十分鐘後出發！”

衆人四散開去，每個人都忙着自己的事情，只有季白深不知所措地還站在那裏。

從計劃開始到現在，整個準備階段，季白深都有一種置身事外的疏離和荒誕感。他是交易的核心人物，是應該緊張甚至害怕的，可他對發生在周遭和自己身上的一切很淡然，又像是全然不在乎。

闫筱隔着整個辦公區看向季白深，突然覺得，他像是個迷路的人。

一個小時後，南豐廣場。

梳着油頭的暴發戶季白深一個人坐在南豐廣場噴泉後面的長椅上，身側放着一個裝有 50 萬現金的潮牌書包，手裏輕握着一部嶄新的國産手機，裏面只裝了與竊賊溝通的 QQ。

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在秋日午後獨享片刻寧靜的普通商人，可如果仔細看的話，會發現他身體略微前傾，保持着一個随時戒備着的姿勢。他神色雖然平靜，眼神卻小幅度左右巡視着，即是在确定幾組警察的位置，也在觀察着可疑的路人。

他的身後是一棟商業樓，投下來的陰影恰好把他遮住。在陰影之下，季白深素來蒼白的皮膚與被噴了過量發膠的黑亮發色形成強烈對比，讓他的五官更為深邃，即便遠遠看過去，也能被牢牢抓住。

在指揮車後座的闫筱隔着車窗打量季白深，不知為何，突然覺得還是那套起了球的休閑毛衫更适合他。他現在這個樣子，有些滑稽。

前座的陸銘再次和幾個方位的同事溝通下周圍情況後，問了問耳機裏的季白深狀态如何，季白深偏着頭，小聲說了句還可以。陸銘放下對講機，伸了伸腿，嘆氣道：

“都已經兩個小時了，他們還真是有耐心。”

“不太正常……”闫筱突然說。

陸銘回過頭，他把闫筱留在指揮車裏，就是為了假如現場臨時出現交易形式上的狀況，她能從黑市的角度給些思路，于是急急問道：“什麽不正常？”

“我也說不好……如果我是竊賊的話，我是不敢拿着《瑤池》來這裏給別人看的，來來往往的路人，廣場邊上的小商小販，都能藏人，太容易暴露了。”闫筱說。

透過車窗，穿過一群玩鬧的熊孩子，坐在長椅上的季白深的手機突然一震，他接到一條新信息：

【換見面地點，你現在去六一區渡口廠房，找寒青獸工作室，那裏見。】

季白深不動聲色地把玩着手機，看不出任何異樣，他把對話內容截了屏，發給陸銘。

接到截屏的陸銘咒罵一聲，然後快速做決策，他通過對講設備告訴守在不同方向的三組外勤準備撤，去六一區。最後交代季白深自己打車去，小心周圍有竊賊同夥在觀察。

季白深嗯了一聲，第一個離開南風廣場，在路口順利截下一輛出租。

其他三組外勤各自上了車，跟在陸銘車後，開上環路，朝十幾公裏外的六一區駛去。

陸銘在與其他人确定好了路線後，通過後視鏡看向闫筱，她把額頭的一側貼在車窗上，眼睛空洞地看向外面的街景，口中念念有詞，陸銘覺得奇怪，便問道：“你在說什麽？”

“寒青獸……”闫筱一字一頓地說，“你不覺得這個名字很耳熟嗎？”

“你聽過嗎？”陸銘敏感地問。

闫筱沒回答他，而是突然想起了什麽。她拿出手機，打開微博，輸入“寒青獸”三個字，向下拉，劃了一會後，看到有人@寒青獸，點進去，看到寒青獸的微博。闫筱又點開“寒青獸”的相冊，向下拉，發現一張照片。

闫筱把手機地給陸銘：“這個人你認識嗎？”

陸銘偏頭看過去，只見手機上放着一張照片，照片背景是《瑤池》，前景是一個梳着短發、咧着嘴笑得很陽光的年輕人。陸銘手一轉，把車開到輔路上，露面震驚道：

“這不是……孟奇勳嗎？！《瑤池》的裝裱師！”

“他就是寒青獸。”闫筱回憶着說，“我想起來了，幾年前我聽說過他，他曾經在六一區做過裝裱工作室，還挺有名的。”

陸銘一手扶着方向盤，一手撥通留在組裏的老段電話：“老段，你把美術館孟奇勳的資料發到我手機上，越詳細越好，現在！”

挂了電話後，陸銘放慢了車速，盯着擋風玻璃上一小塊污漬，在腦中快速複盤着關于孟奇勳的一切。

一陣陣涼意襲來，讓他不寒而栗。

而與此同時，季白深的出租車已經開到了六一區的渡口廠房，他下車，站在廠房門口環視一圈，空無一人。

忽地，手機又傳來一則消息：【進來，我在裏面。】

季白深吸一口氣，一手捂着塞有無線耳機的耳朵，同時偏着頭假裝在咳嗽，小聲問道：“陸銘？陸銘？”

耳機內傳來嘶嘶啦啦的聲音，信號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