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山鬼(三)

闫筱是下午來到第七組的,陸銘并不在,一個腼腆話少的內勤警員接待了她,帶她去行政處重新辦理了臨時顧問的手續。這次顯然比《瑤池》案時正式多,簽了聘用和保密兩份合同,拍了照片,辦了顧問證件,甚至還要了銀行卡號,據說費用會每周一結算并打到指定卡裏。除了沒給上五險一金,待遇跟正式編制也差不多了。

辦完手續後,內勤警員才跟闫筱詳細介紹了一下《山鬼》案的基本情況和進度。闫筱才知道他并不是腼腆話少,而是在行政流程沒走完之前,他不能過多透露案件機密,一旦能說話了,便拉着闫筱繪聲繪色事無巨細地啰嗦了近半個小時。

在闫筱的耐心快被耗幹,用咖啡勺在杯子裏搗出一種危險節奏的脆響時,內勤警員及時剎住了車,告訴她陸銘正在三樓的審訊室裏審馬鴻飛的司機,并帶她過去。

一路上內勤警員識相地保持沉默,不願得罪她,畢竟她在上一案子裏靠幾次審訊反轉命運以及生擒竊賊的赫赫戰績在組裏早就傳開了,不是個好惹的善茬。所以直到來到三樓的審訊室門口,他才悶悶地說了句:

“請進吧,我們陸頭兒在裏面,哦對了,還有季老師。”

闫筱聽到這句話時,審訊室門已經打開了,準确說,是審訊室背面堪稱豪華的監控室的門打開了。陸銘坐在操控臺前,盯着眼前屏幕上的審訊過程,章鵬正在引導馬鴻飛的司機重複案發經過,聲音清晰地在封閉的監控室內回蕩着。

這一切闫筱只是匆匆一瞥,從門打開那一刻,她就不受控制地看向坐在後面的季白深。

季白深慵懶地靠在黑色轉椅上,低着頭玩手機,頭發将眼神完全遮住,從始至終都沒有擡頭看過來。

好像他是一個置身事外的閑人,對周遭的一切全然不在乎,不在乎自己的身份,不在乎所謂的案件審訊進展,更不在乎已經走進來的闫筱。

陸銘招招手,示意闫筱過來,讓她坐在身邊,趁着馬鴻飛的司機重複着大家早就知曉的細節時,小聲對她說:

“他叫佟鑫,馬鴻飛的司機和助理,替他在拍賣行拍下《山鬼》的人,取畫的人,也是發現畫不翼而飛的人。”

闫筱點點頭,心不在焉地看向屏幕裏那個年輕人,他挺直了背端坐着,青澀的臉上毫無波瀾,像是經受過訓練一樣,即便在這樣的環境中也絲毫看不到破綻。回答了警方所有問題後,只說了句:

“就是這些了,其他的靠你們了。”

“你看清那輛逆行摩托車的主人了嗎?就是在小路上導致你耽誤了二十多分鐘的摩托車。”審訊室裏,章鵬問。

“沒有。對方始終戴着頭盔,我看不到臉。他的摩托車陷在泥水坑裏了,花了很長時間才弄出來。”

“既然你趕時間送畫回馬鴻飛家,為什麽不下車去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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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敢離開畫,怕出什麽差池。”佟鑫微微低了下頭,語氣淡了一些。“只是沒想到,最終還是在我手裏丢了。”

在審訊進行的間隙,闫筱故意不動聲色地轉了下椅子,好讓她能看到坐在後面的季白深。季白深穿了件米白色的套頭毛衫,仍然低着頭看手機,下巴的弧度在背光的陰影中只剩下淡淡一條。

他還是那副對所有人和事都避之不及的疏離氣質,可闫筱就是覺得,他今天不一樣了。具體變化在那裏,她一時也很難說清楚。

陸銘敲了敲闫筱面前的桌子,把她拉了回來。闫筱猜測着陸銘請她來的目的,之前闫筱在阮東拍賣行短暫工作過,在這個案子裏,可以說她既了解拍賣行的工作流程,又懂得黑市規則,真是便宜死陸銘了。

陸銘當然沒察覺到闫筱的吐槽,他蹙着眉,盯着審訊畫面,按了一下通話按鈕,告訴章鵬:“問一下他和馬鴻飛的關系。”

章鵬停頓了下,自然地問道:“你給馬鴻飛工作多久了?”

“4 年。我 21 歲就給馬總開車了。”

“你們之前就認識嗎?”

“不認識,我是正常招聘進來的。”

“馬鴻飛對你還是挺信任的啊?”章鵬拖長了尾音。

“馬總經常說用人不疑,而且我是跟他時間最長的司機,慢慢他才把助理的工作也分我一點做。拍賣會那幾天他要去國外參加電影節,所以拍畫和取畫才會讓我去。”佟鑫回答。

監控室內,闫筱突然一手托着下巴,湊近屏幕看着佟鑫。陸銘敏感察覺到她眼神裏透着明顯的疑問,問了句:“怎麽了?”

“問他《山鬼》的鑒定書是不是也在箱子裏?”

陸銘雖然不懂藝術創作和鑒賞,但正規的藝術品交易規矩還是明白的,幾乎立刻理解的闫筱的意思,将問題交給章鵬。

“取畫的時候,《山鬼》的鑒定書也帶走了嗎?”審訊室內,章鵬問。

“沒有。”佟鑫回答。

“為什麽?”

“鑒定書拿去公正走流程了,要五個工作日才能拿回來,馬總就說先取畫。”

陸銘轉頭看着闫筱,兩人默契地對視了幾秒,最後陸銘淺淺微笑了下。

鑒定書是證明一幅畫是真跡的唯一官方标準,假如竊賊只偷走了畫,而沒有鑒定書,那麽也很難證明這幅畫的真假,在黑市裏并不好出手,起碼賣不上大價錢。闫筱也沒聽說黑市有人交易《山鬼》的消息,說明畫還在竊賊手裏的可能性很大。

也就是說,警方還有一定的時間能追回畫作,假如畫交易脫手了,追回的可能性就小多了。

陸銘叫停了這次審訊,回到組裏,将所有警員分為幾個小隊,從黑市、無監控小路、拍賣行以及馬鴻飛身邊關系四個方向調查,争分奪秒的尋找突破性線索。

會議結束時天已經黑透了,陸銘還要帶着手下人加班,讓闫筱和季白深可以下班離開了。他忽地想起季白深家住得比較遠,讓他打輛車回去,可以報銷。

“我開車了,我可以捎他。”闫筱冷不防地說了句。

陸銘打量了一下兩人,轉而對一個內勤說:“你給季老師約個滴滴。”

內勤應了一聲,拿起手機。

“不用麻煩了。”一直沉默着的季白深終于開口,随意地說,“我就坐她的車走吧。”

直到車開出了經偵大隊,融入到紅彤彤的夜間車海中,闫筱才恍然想明白今天的季白深到底哪裏不一樣。他面對自己時坦然了,不再動怒,不再躲,而是主動掌握了一個既不疏遠也不靠近的度,像是對所有不熟不恨也不愛的陌生人一樣。

但偏偏的,闫筱很不喜歡這種沒有溫度的關系。

她看了眼坐在副駕駛的季白深,他用一種舒适慵懶的姿勢靠在椅背上,頭側到一邊,兩手自然搭在腿上,放松着呆呆的看着窗外,側臉在米白色毛衣下顯得溫柔了許多。

明明是一幅暖洋洋的畫面,闫筱卻感受到一陣煩躁,他現在的姿态與上次坐她車時的僵硬感完全相反。

闫筱覺得,季白深從一個手裏捧着魚缸将自己一覽無遺地暴露在明處的老鼠,變成了戴着層神秘面紗牽引着別人來一探究竟的貓。而這讓她很不爽。

“你家在哪裏?我不一定順路的。”闫筱故意說。

“你直走到路口給我放下就行了。”季白深語氣很輕。

“這裏很偏的,也沒有公交地鐵。”

“我正好約了人在這吃飯。”

車停穩後,季白深并沒有急着下車,他轉過身來,面對闫筱,平靜地看着她,半晌後說:

“錢你不要了嗎?”

“什麽錢?”問完後闫筱即刻明白了,直直地說,“為什麽不要,我要。但是什麽時候要,怎麽要,我說的算。”

季白深臉上晦暗不明了片刻,讓闫筱覺得很愉悅,似乎又掌握了游戲規則一樣,有點得意。

“好吧。”季白深垂下眼睛,又擡起來,“那你想好了後,告訴我。”

“你等一下。”

季白深解開安全帶,聽到闫筱的聲音後又看向她。闫筱忽地欺身過來靠近他,季白深并沒有躲,迎向她眼角微微上挑的眼睛,發現她的瞳孔異常漆黑。

“你為什麽要來參與《山鬼》案?”

她漆黑的瞳孔縮緊了些,季白深不自覺做了一個不深不淺的呼吸,他沒有馬上回答,而是讓答案在喉嚨間翻騰了一陣。

闫筱能感覺到季白深略微異常的呼吸,潤潤的熱氣撲到她的臉上,像是盛夏烈日的蟄烤,讓本來很寬敞的前座空間內,霎時間變得局促狹窄了。

“陸銘這次給的工資不低。”季白深低低地說。

那股蘊熱又襲來,闫筱收回身子坐回去,努力讓自己看起來仍然無懈可擊:“我覺得還好吧。”

季白深沒有接她的話茬,客氣地說了聲謝謝後,轉身下車了。

闫筱一直坐在車裏,看着季白深穿過馬路,徑直走到對面一家西北菜飯館裏,來到靠窗的位置,對一個等在那裏的女人說了句什麽。闫筱冷哼了一聲,趴在車窗前,等待着那女人轉過身來,終于看真切了,是陳穎。

闫筱嘴角輕輕勾起來,又重重咬下去。

陳穎對于季白深大晚上突然把她叫出來,還約在這個前不着村後不着店重點是菜又不好吃的飯館很費解。起初她還懷疑過這是不是某種感情訊號,甚至想好了應對方案,可當季白深面色凝重地走進來時,陳穎理智地把那些幻想抛到腦後,像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

季白深先是感謝陳穎能來,把感謝的話說得很真誠,又讓她随意點了幾個菜,然後心事重重坐下。

“有什麽事嗎?”在菜上齊了後,陳穎終于忍不住問。

“沒什麽。”季白深說。

“那……”

“對了,也算有個事。”季白深看着她,“我想辭了美術館的工作。”

陳穎覺得詫異,急急地說,“端端的學費怎麽辦?還是說,你找到新工作了?”

季白深愣了愣,思緒像是飄了起來。

“師兄?”

“嗯?”季白深被喚醒一般,着看向陳穎。

“師兄,你是遇到什麽麻煩了嗎?”

陳穎明顯看到季白深的臉瞬間僵住了,在飯館慘白的日光燈下白得可怕,也似乎衰老了些。

“如果真的有麻煩,你知道我很願意幫你的。”陳穎說。

“沒關系,”季白深聲音有些冷,“我已經在處理了。”

說完,季白深轉頭看了眼馬路對面,那輛白色路虎已經消失了。

闫筱把車頂上了環路,用最快的速度駛向城市的西邊。她沒有回家,也沒有去消遣,連吃飯的念頭也沒有,而是直接開去了西邊那所全市著名的私立中學。

私立中學門口,林端端縮着肩膀在等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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