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山鬼(四)

“你喝過酒嗎?”

闫筱在一堆進口啤酒中選了個德國黑啤,挑着眉問端端。

大約能容納十幾人的包廂內,端端挨着闫筱坐在最中央,瘦削的身體陷在柔軟的黑皮沙發裏,盡管房間裏只有他們兩個人,他看上去仍然局促又緊張。包廂裏只開了一盞頂燈,電視牆上靜音播放着 MV 畫面,外面吵雜的音樂清晰地傳進來,反而讓房間內顯得更肅靜了。

端端還有些懵,他本以為闫筱又想去網吧玩游戲,想不到直接把他拉來了市中心的夜總會。

端端是在網吧裏認識闫筱的。那段時間他放學後就借別人的身份證去打游戲,經常能在網吧裏見到闫筱,有時候也會坐在她旁邊。他是眼看着闫筱從一個敵友都分不清的游戲菜鳥,在很短的時間內打成一個高段位玩家的,而且她打游戲時果斷、機智又有大局觀,觀賞性很強。有一次端端忍不住在旁邊看着她玩了一局,結束後闫筱幽幽地問他,要比一下嗎?他們就這樣認識了。

端端的朋友并不多,有那麽一段時間,他以為闫筱就是他的唯一的朋友。後來,他又以為闫筱可能是他人生中第一個涉及到愛情的人,直到季白深在兩人相處中出現的頻率越來越高,他才斷了這個念頭。

起初闫筱只是不經意提起他的舅舅,後來幹脆直接問有關季白深的話題,直至季白深拿走他的手機與闫筱單獨聯系後,端端才明白她只是在利用自己接近季白深。

可當闫筱突然問他晚上能不能見一見時,坐在教室後排的端端環視了一下一片死寂的自習室,鬼使神差地答應了。而當闫筱問他能不能喝酒時,明明沒怎麽喝過酒的少年,又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

“能喝一點。”

“不勉強,你自己看着喝。”

端端從闫筱手機接過酒,喝了一口,覺得味道還能接受。

闫筱沒有喝啤的,她開了一瓶香槟,倒了滿滿一杯,一口氣幹掉。然後從果盤中揪了個櫻桃放在嘴裏,身體向後一靠,兩腿搭在茶幾上,突然開口問道:

“你覺得我長得好看嗎?”

端端剛拿起酒瓶,又放下了,想了想還是再拿了起來。

“問你呢,我長得好看嗎?”

“我覺得還行。”端端猛地喝了一大口,像是找到些支撐一樣繼續說,“但你不是我舅舅會喜歡的類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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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不是我喜歡的類型。假正經。”

闫筱又倒了一大杯香槟,像是渴了很久一樣,又是一口氣吞下去。在端端喝掉多半瓶啤酒時,闫筱已經開第二瓶香槟了。

也許是酒精的作用,也是門外隆隆的音樂讓他放松了些,端端覺得身體暖洋洋的,讓他多了些勇氣:“你今天把我叫出來就是為了喝酒嗎?”

“你以為呢?”

“如果你還想了解我舅舅什麽事情,可以直接問我,我會告訴你的。”

“為什麽?”

“我希望他的生活有一些變化。”

“如果我真的是心懷不軌呢?”

“那也比一成不變要好。”

“季白深為了供你念私立學校,一個人打三份工,你就這麽報答他?”

端端臉上染起了紅暈,眼神卻藏着他不該有的成熟,沉默片刻後說:“就因為這樣,我才更想讓他改變,他不應該只為了我們而活着。”

闫筱手肘靠在沙發背上,托着下巴,觀察着這個早熟的少年,突然眯着眼睛問:“我能跟你說一個秘密嗎?”

端端有些意外地看着闫筱。

“其實我是要找他算賬的。”

“他欠了你什麽?”

闫筱臉色凝重下來,認真說:“欠了我 2900 塊錢。”

端端淺淺笑了起來,闫筱也突兀地大笑着。

“他不是那種會虧欠別人的人。”端端慢慢收起笑容,略微低着頭,“他只會讓你覺得虧欠他很多。”

“我也能跟你說一個秘密嗎?”端端轉而又問。

闫筱饒有興致地嗯了一聲。

“他不是我舅舅。不是我親舅舅。”

闫筱仍保持着那個随意的姿勢,眼神卻死死盯着端端,她感覺似乎所有喝下去的酒精瞬間蒸發掉了,她醉意全無,甚至清醒到打了一個寒顫。

而那個臉龐紅澀的少年抿了抿唇,随即又說:“我媽媽姓林,我随她姓。我查過,季白深只是她的同學。”

“你媽媽叫什麽?”闫筱聽到自己的聲音很僵硬。

“林瀾。”

闫筱第一次為自己紊亂的童年記憶而無比憤恨,從夜總會離開後,送回端端,直至回到家裏,闫筱用盡各種辦法去回憶“林瀾”這個名字,都找不到絲毫蹤跡。

曾經她以為通過紊亂的記憶來像拼圖一樣将過去一塊塊還原是件趣事,如今卻倍感煩躁,讓她失去了耐心。

闫筱在她空曠的大房子裏焦躁地走來走去,直至第二天清晨,直至第二天晚上,她忘記了自己是怎麽睡着的。當醒來時,一束陽光從不透光的窗簾縫隙中直射到她面前,她看着陽光下飛舞着的小小塵埃,驀然有了下一步的計劃。

比我想象中有意思多了,闫筱在心底癢癢地叨念着。

四天後的一個陰雨天,陸銘把《山鬼》案的所有同事叫到那條沒有監控的小路,案子找到了突破性線索,佟鑫撒了謊,他在這條路上下過車。

這條路兩旁的平房早就被劃分為拆遷範圍,但因為政府規劃原因,一直沒動工,原來的一些居民就一直住下來,後來又來了些謀生的外地人,久而久之,形成了獨立的閉塞環境。警方也是經過深入調查才知道,這個村子裏有大大小小藏了七八個違法經營的小型賭場。

第七組聯合刑偵支隊進行了一起清掃行動,端了所有賭場,又一一查問,問出來有人在案發當天看到佟鑫下車去了其中一件賭場。但佟鑫不是去賭博,而是去還賭債,準确說,他是替父親換賭債。

闫筱來到約定地點時,陸銘正帶着人在一個小型賭場的後院審問佟鑫的父親佟大年。佟大年早年間欠了高利貸,被打殘了,行動不便,盤在半截電熱炕上,眼睛渾濁地看着烏泱泱的警察。

據佟大年所說,他常年在這邊的賭場賭博,索性就在附近租了間房子,老婆早就跑了,就剩下佟鑫,近兩年手氣越來越差,欠得賭債也都是佟鑫在還。但是近幾個月來,佟鑫突然開始躲着他,也不再幫着還債。

那天佟大年拄着拐棍去尿尿,看到佟鑫的車經過小路,讓一個賭鬼騎摩托把他的車攔住,把佟鑫喊下車,拉着他去還債。佟鑫不情願,死活不給,賭場的老板就把他扣下了,搜身,搜手機。

“看到他的車鑰匙了嗎?”說到這裏時,陸銘突然問。

“好像有吧。”佟大年回憶着,臉上的褶皺擰在一起,“他們扣下了他的證件,也包括車鑰匙,怕他跑了。”

“當時多少人在?”

“賭場老板,和幾個小弟都在。”

“佟鑫什麽時候走的?”

佟大年嘆口氣,渾濁的眼睛裏滾出兩滴淚來:“那幫人逼了他十幾分鐘,他好像有什麽急事,最後答應簽了張欠條才走。”

闫筱對人的眼淚有一種天然的反感,她斜斜瞪着佟大年,冷不防地呲笑了下,擡腿離開。

雨還在下着,細細密密的,闫筱來到門口,一轉頭看到季白深就站在房檐下。他微微弓着背,看着前方雨中幾個忙碌着的第七組外勤,腳下穿着一雙沾了點點泥垢的白色休閑鞋,不知道站在這多久了。

闫筱跟他隔着一扇門的距離站着,像是兩個門神一樣互不打擾。

沒一會一輛警用商務車開過來,停下,幾個臉熟的內勤拎着盒飯走過來,到中午飯點了。陸銘還在安排人對附近的居民,尤其是涉事賭場的小弟們進行摸排審查,還需要些時間,也随時有問題咨詢季白深和闫筱,就幹脆讓大家就地解決下午飯。

闫筱是最後一批去領盒飯的,找位置吃飯時,看到季白深一個人坐在窗戶旁一個長條板凳上,她走過去,挨着他坐下來。

盒飯簡單到令人發指,兩個清炒素菜和一個紅稠油膩的回鍋肉,闫筱把蓋子扣上,看了眼旁邊的季白深,他只吃了幾口圓白菜。

窗戶半開着,外面的雨聲窸窸窣窣的,偶爾一陣冷風吹進來,飄進來一點泥土味道。闫筱貪婪地吸一口氣,眼神幽幽地看着窗外破敗的環境,幾天以來的煩躁突然一吹而散,只剩下那些蓄謀已久的小小期待。

“不覺得這飯很難吃嗎?”

“還好,習慣了。”

“你平時吃得都是這種嗎?”

“差不多吧。”

“這樣一頓飯大概多少錢?”

季白深頓了一下,才回答:“不知道,應該不貴。”

闫筱懶懶地哼了一聲,用一種輕松的語氣說:“季老師,我想好怎麽讓你還我錢了。”

季白深停下,等着她的話。

“你還是要請我吃飯,就吃這些你常吃的東西,錢一頓一頓算,什麽時候吃夠了 2900,我們就了了。”

季白深終于看向她,他頭發因為淋過雨絲絲縷縷垂在額間,露出一雙略微狹長的眼睛。那雙眼睛審視地看着闫筱,如果仔細看的話,可以看到他長長的睫毛輕輕顫動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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