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山鬼(七)
陸銘被手機鈴聲吵醒時還不到早晨六點,他聽完了章鵬簡單的彙報,迷迷糊糊就想出去找他核實情況,才發現自己不是在辦公室裏睡的,而是睡在租來的靠近經偵大隊的那個小公寓裏。陸銘覺得奇怪,這間公寓他住了也有一年多了,還是覺得哪哪都陌生,像是住家別人家。
他胡亂洗了把臉,換了身便裝,不到二十分鐘就來到第七組,把章鵬叫到辦公室,一邊吃着路上買的雞蛋灌餅,一邊揪着眉頭聽章鵬對保險箱買家的調查結果。
“除了阮東拍賣行,同款限量保險箱一共有十四個買家,我們都排查了一下,有十一個排除了嫌疑,另外三個要麽找不到人,要麽說不清楚箱子的用途。我們又……”
“說結果。”陸銘把半根香腸一口吃掉,含糊着說。
章鵬像是怕他噎到一樣,把暖水杯遞過去,繼續說:“結果就是我們在這三個人中找一個可疑對象,這個買家很奇怪,他的收獲地址是鄭州,我們聯系到鄭州的收貨人,發現這個收貨人只是個中轉站,收到箱子後又發給了沈陽中轉站,然後才發到南豐來,繞了一大圈。”
“具體地址呢?”
“六一區旁邊的一個舊小區。”章鵬看到陸銘囫囵吞下剩下的食物,知道他來了興致,便急忙繼續補充,“不過收件人的姓名和電話都是假的,地址也不知真假。”
“去看看。”
陸銘扯張紙擦擦嘴,推門出去,又叫上三個外勤,五個人開着兩輛車直奔六一區方向。假如地址在南豐市別的位置陸銘不會這麽着急,但六一區附近住的大多都是從事藝術品工作的人,其中也混雜着不少黑市成員,這個神秘買家很可能就是他們在找的竊賊。
小區是二十多年前的舊居民樓,沒有電梯,陸銘帶人來到三層,章鵬假裝是送快遞叫門,沒多久一個剛畢業的大學生開了門。陸銘按着那學生一頓盤問,發現他并不是要找的人,嫌疑人是他的室友。據大學生所說,他室友是個三十多歲的南方人,叫阿傑,像是在做書畫買賣工作,上個月就消失了,再也沒回來過。
陸銘算算時間,他消失的時間,就是《山鬼》失竊的時間。
陸銘帶人詳細搜查了阿傑的房間,房間裏看着很整潔,幾乎沒留下什麽個人物品,除了從垃圾桶裏翻出來一些看不懂的清單,以及衣櫃裏那個已經被毀掉的保險箱外,沒有其他明顯有用的線索。
陸銘可以斷定阿傑與案子脫不了關系,他怕遺漏了什麽重要線索,從隊裏臨時調來兩個技偵,又讓章鵬把闫筱和季白深叫來,讓他們過一遍房間裏的東西。
闫筱先到的,她說她就在附近吃早午餐,看上去心情很好的樣子。闫筱沒注意別的,只盯着那張皺巴巴的清單看了一會,冷不防地哼了一聲,幽幽地說:“就是他了,這是他聯系買家的記錄。”
陸銘看着清單上面密碼一般的數字和字母,以及個別意義不明的漢字,好奇地問:“怎麽看出來的?”
“這是黑市裏的記錄方式,跟黑話差不多,數字代表着作品年代和版本,前面的字母是畫家名字,後面的是交易意向和方式,文字是買家名字縮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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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達成交易意向的嗎?”
“有的話他就不會扔進垃圾桶裏了。”闫筱瞥了陸銘一眼,“不過……”
陸銘走近一些,看到闫筱略微觑起了眼睛,臉上閃過一絲淘氣的神情,轉而看着陸銘說:“我認識這裏面一個買家。”
闫筱打了通約二十分鐘的電話,不知道她用了什麽方法,半個小時候,叫來了一個二十多歲的瘦高個,穿着個寬大的 T 恤衫,頭上頂着一撮黃毛,瞎了一只眼睛。闫筱說,圈子裏的人都叫他瞎猴。
瞎猴夾着個皮包搖頭晃腦的到了不久,季白深也來了,兩人幾乎是前後腳。陸銘找了個僻靜的樓道詢問瞎猴,讓季白深先随便看看了解一下情況。
寥寥幾眼,很短的時間內,陸銘敏銳地注意到,自季白深來到後,闫筱看都沒有看過他,季白深也繞過她去忙自己的事,他們像是獨處在兩個相斥的氣場中一樣互不打擾,可冥冥中又有一股微不可見的張力懸在兩人之間,有些詭異。
“警察兄弟,我瞎猴平時幹的可都是正經買賣。”瞎猴遞過來一支煙,拉回了陸銘的胡思亂想,“這次也是阿傑聯系我,問我對《山鬼》感不感興趣,價錢是便宜,但那可是上了熱搜的案子啊,我說哥們你可別害我,完我就挂了電話了。”
陸銘擺擺手拒絕了他的煙,打量着他精瘦的臉:“阿傑怎麽聯系你的?”
“電話。我一會把號碼都提供出來,我懂!”
“他叫什麽名字?”
“那我可不知道,我就知道他叫阿傑,潮汕人。”
“他報價多少?”
“500.”瞎猴伸出五根被煙熏得枯黃又細長的手指。
“這麽低?”即便是見不得光的贓物,這個價錢對于《山鬼》真跡來講也低得離譜了。
“害!你有所不知,那副畫損了。”
陸銘一怔,畫損了意思就是有了殘缺和瑕疵,而《山鬼》的被盜過程極其順利沒有任何沖突,按道理不該傷到畫的。
“我聽說……”瞎猴斜眯了眼陸銘,“說是被車軋過。”
陸銘猛地一驚,明白了什麽。他交代章鵬跟瞎猴記錄一下阿傑的電話以及詳細溝通過程,然後叫上季白深,以及後到的兩個技偵,來到阿傑的房間,把那個藏在衣櫃裏被毀掉的保險箱拿出來。
起初陸銘認為阿傑毀掉保險箱的目的是掩蓋證據,現在看來,這是他自己都沒有預料到的一場意外。
“季老師,根據箱子的破壞情況,能判斷出畫的受損狀态嗎?”陸銘問。
季白深戴上白手套,粗略看了一下幾乎變形的箱子,和裏面扭曲在一起的硬紙板凹槽,片刻後說:“如果能知道碾壓車輛的重量和碾壓方式的話,也許可以。”
“我試試。”
說話的是一個中年技偵警察,他帶着一個小徒弟,用痕檢儀器圍着箱子檢查了幾遍,又在平板電腦上做了幾個碾壓實驗,半晌後回答說:“應該是一輛重型摩托車,重量在 300 公斤左右,是行駛過程中碾壓的,造成的壓痕很平整。但嫌疑人應該自己複原了一下,才是現在的樣子。”
季白深點點頭,伸手在箱子凹槽內輕輕摸了摸,又撿起一些木質碎渣看了看。周圍極其安靜,大家都秉着呼吸等待着他的回複。
“傷到肉了。”季白深捏着幾根木屑,輕輕地說。
“傷到肉?”陸銘不解反問。
“就是傷到了字畫的中心部位,核心部位的意思。”闫筱站在後面,橫插了一句。
“嗯。”季白深接過她的話,繼續用一種淡淡卻清晰的口吻說,“從箱內凹槽來看,畫是用簡單的軟裱方式裝進來的,是橫放的,木質的軸頭和軸尾挨着。但車碾壓的方位是豎着的,重型機車的力量不至于将畫軸壓得粉碎,但也足夠壓斷了,從這些木屑也可以看出來。而且車輪中心的位置正好是畫幅中央,壓斷的畫軸極有可能刺破畫,造成畫的劃傷和刺穿傷。”
季白深說完後,氣氛再次陷入沉寂。藝術品案子有它的特殊性,有時候相比較竊賊,更讓警方關心的是藝術品本身的安危。假如《山鬼》已經被毀了,即便抓到了竊賊這個案子也不算勝利。
“但是,”季白深直起身,看着陸銘,“畢竟隔着一層保險箱,損壞的應該不算太嚴重,屬于可以修複的範圍。”
“修複?”陸銘松了口氣,忽地又冒出一個念頭,“他會先去找人修複?”
季白深微微點頭。
陸銘招呼着手下人清理現場,留一個人在附近守着,其他人回組裏準備下一步工作。因為到了中午飯點,陸銘也讓季白深和闫筱跟着回去,順便請他們在大隊食堂吃個豪華套餐。
兩個人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磨磨蹭蹭走在後面,終于在陸銘安排車的時候,闫筱先說了句:“午飯我自己解決吧,不讓納稅人破費了。”
陸銘笑笑,轉而問季白深:“季老師呢?”
“我也不去了。”季白深站在離闫筱兩步遠的位置,說。
“那去哪裏,我可以送送你們。”
“我就在附近。”闫筱搶着說。
“我也是。”季白深跟着說。
站在小區門口的停車場,陸銘打量着兩人,他們面色平靜又坦然,但陸銘卻覺得一開始的那種詭異的感覺又加深了。這次,他似乎能看到他們之間的那種奇特的關系張力,不是暧昧,也不是抱恨,而是一種無形的磁場,像是注定會吸引到彼此的宿命一般。
他們倆都筆直地站在那,淡淡的眼神看過來,陸銘凜然發覺,他們有些地方看起來好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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