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山鬼（十七）

馬鴻飛來第七組報案時，陸銘正在帶着同事們開《山鬼》的案情會。八九個人散坐在會議桌兩端，有的在悶頭喝茶，有的在嚼牛肉幹，還有人幹脆搓着手裏的小核桃發着呆。多媒體屏幕上放着一張陷入死局的案件梳理圖，就像整個會議室裏的氣氛一樣，死氣沉沉。

馬鴻飛是和佟鑫一起來的，他們沒有開車，而是打了輛出租車，穿着行頭也很低調。馬鴻飛穿着件深灰色半身大衣，脖子上搭了一條米色格子的薄圍巾，他個子不算高，但身材保養得很結實。不過他臉上帶着明顯的黑眼圈，下巴冒了一層胡茬，精神疲憊，看上去一夜沒睡。

馬鴻飛要求單獨跟陸銘聊聊，陸銘讓其他人出去，辦公室裏只留下章鵬和小佟。馬鴻飛站在窗戶旁猶豫再三，看了眼佟鑫，佟鑫會意，從風衣兜裏出一個 iPad mini，神情嚴肅地打開一個視頻，放在陸銘面前。

“這是我昨天晚上收到的。”馬鴻飛說。

陸銘只看了一眼，就知道這是一個綁架勒索案。視頻中似乎是一個昏暗地下室的環境，周圍沒有窗戶和日光，只有一盞昏暗的頂燈。姚婷婷被綁在一個木制椅子上，蒙着眼睛，嘴角和脖子上有明顯的傷痕。她看上去虛弱，又恐懼，渾身都在發抖。

她旁邊有一個沒出鏡的人，通過變聲軟件說出他的訴求，只要今天下午兩點之前馬鴻飛再次發個人聲明，推翻上次的說法，承認被偷走的《山鬼》是真跡，就會放了姚婷婷，否則的話就會殺人滅口。

很顯然，綁架姚婷婷的人就是竊賊，也就是阿傑。

“視頻是誰傳過來的？怎麽傳的？”陸銘問馬鴻飛。

“一個陌生的郵箱，直接發到我的工作郵箱裏了。”

陸銘讓小佟把對方郵箱交給隊裏技術組，盡快破譯出 IP 地址。沒多久技術組過來回話，說對方給 IP 地址加了層層保護，完全破解的話至少需要四個小時。陸銘看看時間，現在已經 11 點了，距離約定的時間只剩下三個小時。

陸銘蹙着眉，吩咐着：“小佟你去技術組，根據視頻裏的環境線索檢索一下位置。章鵬帶兩個人，去姚婷婷家附近查一下，看看從昨天到現在有沒有可疑人員，注意低調點。”

章鵬和小佟聽了陸銘的命令，答應一聲，轉身走出會議室。這時一直站在馬鴻飛旁邊的佟鑫悶聲說道：

“沒用的，我們都查過了。就算有線索，追查也來不及了。”佟鑫個子很高，眼神向下，瞟向馬鴻飛的方向，“現在只有一個辦法了。”

陸銘看出來馬鴻飛面露難色，他聽懂了佟鑫的意思，有些不滿，卻沒有拿出老板的身份來約束佟鑫，只是心虛地說：“先聽警察的安排。”

佟鑫沒有放棄的意思，上前一步站在馬鴻飛旁邊，看着他：“馬總，對你來說，到底那幅畫重要，還是婷婷姐重要？”

馬鴻飛在佟鑫的質問下猛地擡頭，怒視着他，可佟鑫并沒有被他的氣場壓制，兩人互不相讓較着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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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銘沒有插手，他忽然想起馬鴻飛和姚婷婷的關系，他們不是簡單的上下級而已，姚婷婷是他創業時就在身邊的元老功臣，也是公司的股東之一。馬鴻飛不止一次在不同場合感激姚婷婷對公司的付出，對她極為尊重和信任，甚至追求黎青時也是姚婷婷在暗中幫忙。

馬鴻飛似乎敗下陣來，撇過頭去。佟鑫卻沒給他這個機會逃避，逼近他，繼續追問：

“或者說，到底是你的前程重要，還是婷婷姐的命更重要？”

馬鴻飛頹然地坐在會議桌外圈的椅子上，彎着腰，雙手撐在腿上緊緊握在一起。他低下了頭，艱難地做着抉擇。

“你猜馬鴻飛能會發這個聲明嗎？”

經偵大隊對面是一個舊商場，可能因為地段不好，商場人流量很小，商戶們七七八八搬走了一半了，只剩下一些不怕賠本的連鎖店還在撐着。不過這棟樓建築風格獨特，據說是民國時一位德國建築師設計的，頗有些巴洛克風格，算是附近的一道風景。

這棟巴洛克建築的一層開着大概全市最賠錢的一家星巴克，守着經偵大隊這群沒有泡咖啡廳習慣的大忙人，生意遠遠不如隔壁的慶豐包子鋪。而今天店裏更是冷清，整個上午只接待了兩個客人，男的點了一杯美式，女的要了一杯雪頂咖啡，兩人坐在窗前的散座上。

服務員不住朝他們看，到不僅僅是因為男客人長的太好看，跟女客人一身名牌華服也沒關系，而是覺得兩人有點怪。他們好像互相并不熟，卻有着難得的默契，他們倆站在一起雖不搭配，卻讓人難以轉移目光。

季白深和闫筱當然沒有注意到身後服務員的腹诽，他們握着手裏的飲料，看着馬鴻飛和佟鑫下了出租車走進經偵大隊，已經默默等了半個多小時了。這期間，既沒見到陸銘展開行動，也沒看到馬鴻飛發的聲明，于是闫筱問了那句話：

“你猜馬鴻飛會發這個聲明嗎？”

季白深與她保持着一定的距離坐着，沒有回答她。

“我覺得不會的。”闫筱咬着吸管，自問自答，“如果他想發，他就不會來找警察了。”

“也不一定。”季白深

“你不信嗎？馬鴻飛這種人是不在乎感情的，他只想着自己的前途。如果能娶到黎青，他就算是暴發戶進了豪門了，眼下這點小生意算什麽，他可以借黎家的勢力做更大的事。而且我聽說他的公司一直在負債經營，黎青也可以說是他鹹魚翻身的救命稻草了。”

昨天下午，季白深和闫筱還竊聽了一通更長的電話，這次姚婷婷按了免提，他們聽到了姚婷婷和阿傑商量着如何把綁架案做的更逼真的細節，闫筱手疾眼快地錄了音。

本來按季白深的意思，直接把錄音匿名發給陸銘，讓他根據這個線索去行動。但闫筱不同意，她不知又被戳中了什麽奇怪的興趣點，非要親眼見證一下這個自編自導綁架戲的後續發展，态度堅決。季白深也是為了确保整件事不要鬧得太離譜，才答應跟她一起當一回吃瓜群衆。

“剩的時間不多了，還是把錄音給陸銘吧。”季白深不太想在這裏跟她浪費太多時間，見已經過了正午了，便催促着。

“再等等。”

“等什麽？”

“等馬鴻飛的态度。”

“他的态度對你很重要嗎？”

“我就是想看看，看看我是不是錯了。”

季白深轉頭看着她，闫筱兩肘放在高臺桌上，看看前方經偵大隊門口，偶爾也低頭刷一刷馬鴻飛的微博，看看他是否更新了直播聲明。

季白深起初以為闫筱煞費苦心查清《山鬼》的蹤跡是為了能從中得到好處，這也是她長期在黑市的謀生手段之一，可此刻卻覺得沒那麽複雜了。她并不關心阿傑以及《山鬼》在黑市的銷贓情況，反而更在乎姚婷婷和馬鴻飛的關系。

“姚婷婷做這些，是為了拆散馬鴻飛和黎青吧？”季白深猜測着姚婷婷的作案動機，緩緩說道。

闫筱嘬着吸管，在飲料瓶裏制造出一陣嘩啦嘩啦的響聲，她仍舊低頭看着手機，沒說話。

“可當初也是她幫着馬鴻飛追求黎青的。”季白深自顧自補充了一句。

闫筱松開吸管，看向經偵大隊門口：“很蠢是吧。”

時間的彈性規律也是有跡可循的，當進入倒計時階段時，往往會過得特別慢。季白深和闫筱并排坐在星巴克窗口前，前面馬路上車來車往川流不息，身後的咖啡廳也零星來了幾個客人，他們各懷心思地等待着，像是流動的時間中兩棵靜止的樹。

而此刻更加備受煎熬的是馬鴻飛，他坐在第七組會議室裏，渙散的眼神模糊地看着前方多媒體屏幕上的案情分析圖，不知他想起了什麽，神情從焦慮漸漸過渡到平和。終于在快到兩點時，他把忙碌中的陸銘叫過來，問有沒有安靜點的地方？

“我來發個聲明。”他說。

下午兩點零五分，馬鴻飛發了一條微博，介紹自己即将針對《山鬼》失竊事件再次發個人聲明，并附上了直播間的鏈接。闫筱看到微博并點進去時，直播已經開始了。馬鴻飛站在一片白牆面前，自己舉着手機自拍，室內光線慘白，讓他臉上疲憊的細節一覽無餘。他就那樣用一種堪稱悲壯的方式，很簡短地說出了所有阿傑要求的話，承認被偷的是真跡，對之前的虛假聲明道歉。

直播還沒有結束時，闫筱就退出來，沒用季白深催促，她編輯好了郵件，通過咖啡廳的公用 WiFi 将錄音發給了陸銘。然後她轉過身來，看到季白深已經起來，準備離開的樣子。

“還有什麽別的事嗎”季白深突然認真問。

闫筱懵懂地搖搖頭。

季白深兩手插進呢子大衣兜裏，對她微笑了下：“那到此為止吧，闫筱。”

闫筱愣愣地看着季白深，想說什麽，卻沒有開口。

“案子結束了，我也案底你也查過了，算上今天這頓咖啡，我欠你的錢也還完了。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我還得生活，相信你也是。我今天來也是想跟你說這些的，算是我請求你，你放過我吧。”

“放過你？”闫筱輕輕反問了句，像是不理解他的話一樣。

季白深沒再說話，他又溫柔的笑了下，專注地看了闫筱一眼，轉身離開。

闫筱直直看着他離開的方向，大腦忽然一片空白。

而此時的經偵大隊門口，幾輛黑色的商務越野車整齊出發。陸銘坐在領頭的那輛車裏，瞥見路對面一個熟悉的身影，他仔細一看，人消失了。他沒有在意，用對講機跟同事們再次強調一下抓捕方案。

星巴克的服務員又朝窗戶旁的客人看過去，那個好看的男人已經走了，女孩對着他離開的方向發了一會呆，又像沒事一樣轉過頭去，挺直後背，平視前方，一動不動，像是童話故事裏因為一個傷恫心扉的念頭而瞬間石化的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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