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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欽聞言将酒盞“磕托”一聲放在桌上,目光裏的笑意隐了下去。

東廠的手伸得再長,卻伸不到泊熹的指揮使府邸裏,故此和齡的話聽在祁欽耳朵裏無端便多了幾分暗諷。

他按下怒意,再擡眸的時候眼裏又有了一絲笑模樣,親自挽袖為和齡斟了一杯酒,語聲綿長道:“和齡當真不在乎你兄長下落了麽,不好奇他過的好不好?在咱們大周的哪一個地界?會否日日夜夜也想着找尋你這親生妹子?… …”

和齡眸光一蕩,她腦海裏有和哥哥年幼時候的模糊記憶,模糊程度幾乎與她常做到的紅牆黃瓦夢境中的女人一般。

于她而言,真正想念起親人來不是如何鑽心蝕骨,因為沒有深刻的值得反複咀嚼的畫面和回憶,有的只是淺淺的惆悵,抓不着揮不去,叫人沒奈何。

放在膝上的手指略略收緊,和齡将心頭徐徐浮起的郁氣壓下去,搖頭堅持道:“我是真的同權大人不甚熟悉,略有的那一點子牽絆于他而言微不足道… …求您別把心思放在我這樣的小人物身上,沒的白白耽誤了您工夫,倒是我的不是了。”

話說到這裏也沒別的要說的,和齡站起身想要走了。

她抿抿唇,泊熹即便再不把她當一回事,至少他發現她不在府裏也會有一點點擔心的吧。

畢竟他說過的,她在京一日他便護她一日。

堂堂七尺男兒說過的話,希望不要抵賴才好。

和齡正要開門出去,孰料一把刀“刷”地打她眼前掠過,穩穩地插在木門上——

她的手定在半空,差一點就要被削去… …耳邊仍頭刀身嗡嗡震動的餘音,幸而過去在關外也不是吃素的,大大小小的場面都有見識過,否則叫尋常的丫頭片子給祁欽這麽一吓唬,保不齊白眼一翻直接就暈過去了。

饒是如此和齡也煞白了臉,愣愣地踅過身去,兩只眼睛愕得大大的,鬓角垂下的珠串随着她的微顫幽幽搖曳。

祁欽眸中露出狠戾之色,他不費力氣便拔下了深深沒入門裏的刀,光滑如鏡的刀面上映出和齡緊抿的櫻唇,他把刀架在她脖子上,“如此說來,留着你是毫無用處的了。”

他手上這把刀不是沒舔過女人的血,東廠裏混日子,男女老少不忌諱,惹他不痛快了,殺一兩個人算得什麽?

不過祁欽決定給面前這面容姣好的姑娘最後一次機會,誰讓他心善呢。

“你果真不願意幫我麽?我并不是白用你,眼下已叫盼朝為你調查起來了。和姑娘尋思尋思,堂堂東廠,尋一個人還不容易,你并不虧。”

和齡只覺得脖子上繞着一股股寒氣,她身上直起栗,瞠目看着對面持刀的男人,結結巴巴道:“不是…不是我不願意,我連他的面兒都見不着… …”

祁欽朝她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和齡側耳聽,門外似乎響起了腳步聲,這腳步聲一步一步略有些不穩,最後竟是停在了一門之隔的雅間兒外。

木門上響起一陣有節奏的敲門聲。

門外人面罩寒霜,語調卻溫然和緩,“是我,開門。”

祁欽聽出是盼朝的聲音,奇怪他這個時候怎麽會來,瞥了和齡一眼,使眼色叫她往裏頭去,便開了門讓盼朝進來。

“這會子怎的來了,督主不是叫你同權泊熹一道兒在鎮撫司聽審麽?”

盼朝笑了笑,“他在那裏,哪裏還有我的容身之地。”說罷目光好似不經意地在角落和齡臉上一瞟,複道:“聽底下人說你在這裏,怎麽,等不及了要收拾這丫頭了?”

室內氛圍不大好,盼朝敏銳地注意到門上的刀印子,眸光迅速沉下去,不待祁欽說話便走到了和齡跟前。

她瞧他們是一夥兒的,見後進來的男人走近自己不覺後退一步,腳下踩在裙裾上險些兒摔倒。

“小心。”他扶着她的手臂略略向上一托便松開,溫文而有禮。

和齡看着對面人溫和的眼神,慌亂的心緒莫名安定下來。她讷讷道了謝,眼睛直往門外望,想逃的心思明明白白全寫在臉上。

盼朝眼裏脈脈含着笑,自己的親妹妹,怎麽瞧都是可人疼的。他這些日子沒閑着,确實調查了和齡,已經更加确定她就是當年失散的妹妹了,只是沒有想到當年徳叔竟是将和齡帶去了關外,也難怪,他一度以為妹妹已經不在人世… …

然而與她相認,一時半會兒卻不能。

她不能同他扯上關系,也不必卷入當年的血雨腥風裏去。為母妃報仇這樣的事,由做兄長的他一力承擔便夠了,而和齡,既然她已經忘卻了過去的人事,那麽就忘記吧。母親的死對她刺激太大,想起來這一切當真半點好處也沒有。

祁欽挑了挑眉毛,道:“這丫頭是個硬骨頭,刀都架在脖子上了也不見她改口,橫豎我是沒法兒了,留着若是無用殺了也好,倘或能叫權泊熹掉一滴眼淚,我也不白費了這些工夫。”

和齡下意識往盼朝身後躲,只露出一雙眼睛看着持刀的祁欽。

忍一時風平浪盡,退一步得寸進尺,她想着自己得自救,但是不能夠答應東廠的人,與虎謀皮,最後指定沒有好下場,還不如求泊熹幫忙找哥哥呢。

盼朝意識到和齡躲在了自己身後,當真就把她護住,他眉眼裏裹挾着融融的笑意朝祁欽道:“動刀動槍又何必,這丫頭膽兒小,大檔頭若信我,就放我同她說,你看成麽?”

祁欽攢了攢眉頭,半晌妥協道:“那你同她說,別怪我沒提醒,這丫頭油鹽不進,到時候該動手還是動手,再不然帶回去先拘起來,日後不定還能在權泊熹那兒派上用場。”

男人之于男人,往往眼光毒辣,祁欽始終認為權泊熹對這丫頭起了心思。

他收刀入鞘,整了整衣襟便邁步要出去,驀然想起什麽,眉梢躍起一層春|色,留下話道:“晚間早些過我府上來,昨兒禮部那老小子送來幾個美人兒,咱們是好兄弟,我不獨貪,到時候盼朝瞧瞧有沒有鐘意的,你一句話,我二話不說拱手相讓,怎麽着?”

盼朝聽了緩緩笑開,“如此就多謝祁兄厚意了,你去吧,我很快便去尋你的。”

祁欽的身影在門口消失,他唇邊的笑意也如湖心的波紋,一圈一圈蕩然無存。轉身看和齡,她也看着他,兩張相似的面容有相似的表情,他問她,“姑娘覺得中原怎麽樣?”

和齡眼睛骨碌碌一轉,一面往門邊上挪,一面應付他道:“中原多好呀,好山好水,連漢子也比關外的水靈。我看你比那勞什子大檔頭人好,同你說句知心話,其實那權大人他真的不在意我的,你們便是把我挫骨揚灰人家也不能動容,這世上啊,除了我徳叔誰也不會為我掉眼淚。”

說着話已經站定在門外,他從善如流,也跟着和齡走到門外。

“姑娘不是在尋哥哥麽,”盼朝壓抑着心潮,把手輕輕放在妹妹背上,指尖略略收緊,他帶着她下樓,若有所思地道:“如果找不見哥哥,便不回關外去了?”

“不回。”和齡肯定地說,她有點意外這位大人一句也不提叫她給東廠做細作的事,兩人在街上走着,她時不時偏頭看他,不覺就想靠近。

盼朝注意到她的視線,他回以微笑,問她往哪兒去,和齡自然是要回指揮使府的,她麻利地一指街角,“大人若有事便自忙去,我出了這條街自己走就成… …”

“還是我送送你吧,這世道不好,天子腳下也多是地痞流氓。”他眼裏染上笑意,“姑娘玉雪美姿容,被人輕薄了可就不好了。”

自己的親妹妹,怎麽誇都是不虧心的,盼朝說得一臉自然,眼裏甚至蘊着令人動容的暖意。

“真的麽?”和齡摸摸臉,心下騰起陶陶然的喜悅,沒有姑娘不愛人家誇自己生得好看的,她輕咳一聲,絲毫不吝啬言辭,“哪裏哪裏,大人才是谪仙之容,貌若潘安,滿城的姑娘見了您都要走不動道兒了——”

“哦…那和齡也走不動道兒麽?”他翹了翹唇,買了只糖葫蘆遞給她。

和齡咯咯咯地笑,“我不能,我有非同常人的定力,一般姑娘比不得的。”

她抓着糖葫蘆也不吃,兩人一路上說說笑笑,卻不知一行一言皆落入不遠處一雙冷沉的眸子裏。

和齡心裏生出種奇怪的想頭,腼腆地朝他笑,眼睛卻滴溜溜往人家胸口瞄。就是可惜了,她不像大戲裏的妖怪能有透視眼,不然鐵定一瞧一個準兒。

将到指揮使府門前,盼朝心道她果然還是回來了這裏。

也罷,既然和齡曾救權泊熹一命,想來他也不見得害她。倒是再過些時候,他只怕得想法子把妹妹放在自己身邊。畢竟放着她在外邊不能時時見到,他終究是不安心的。

以盼朝的身份不适宜再往前了,兩人在街角的樹下停下來。

和齡朝府門口望望,老遠就見着那兩個敦實又傲氣的大石獅子,她想起泊熹來,嘆了口氣,轉臉卻對盼朝笑得馨馨然,“今兒多謝大人了,您真是大好人!”

他心裏稱意,擡手寵溺地在她頭頂心撫摩,正要開口,不妨幾步開外猝然響起樹枝斷裂的聲音。

和齡扭頭瞧過去,意外見到泊熹冷着臉陰沉沉朝自己筆直走來。

他走得很快,雲紋皂靴踩到地上斷裂的樹枝,一路咔咔作響,顯眼的麒麟袍在日光下熠熠生輝。饒是外貌豐神俊朗,卻難以掩住渾身散發出的凜凜煞氣。

泊熹很不高興!

和齡心頭咚咚咚地跳,這麽些日子住在一個府裏卻沒見着面,今兒甫一見着,她一點兒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麽惹得他這樣。

“泊熹,你今兒回來得真… …”

真早。

她話都沒說完就被泊熹拽着手臂扯到身後,他警告地看了顧盼朝一眼,視線最終落在他方才觸碰到和齡的那只手上。

唇角不期然扯起個冷硬的弧度,說出的話卻陰陽怪氣,“顧兄今日以臨時有事為由早早便從鎮撫司離開,我還道是什麽了不得的大事。怎麽,你卻在這兒麽?”

☆、八重櫻

盼朝側頭看被權泊熹掩在身後的和齡,她也正伸着腦袋,一臉擔憂地看着他。仿佛是被權泊熹拉扯得痛了,女孩兒纖細的眉尖微微蹙着,卻沒發出聲音。

“權大人。”他把目光重新投向權泊熹,略一躬身算是施了禮。

權泊熹問他為何出現在這裏,那麽他自己呢,好好的此際本該坐鎮北鎮撫司的人,如何突然現身?

“您這話叫我不解,我莫非是不能夠在此出現的?”盼朝也不正面回答,他因何現身于此估摸着權泊熹心中有數,倒是他這副護犢子的架勢讓他納罕,原來和齡在他心中竟然占了分量?

泊熹大約也意識到自己情緒外露,他素來是沉着的,何況是同東廠的人多哆嗦。

握着和齡的手慢慢松弛開,掖進寬袖裏。指尖仿佛還殘留着她的溫度,他不自覺摩挲幾下,轉頭看見和齡明豔生動的臉容,心頭忽而一陣茫然。

泊熹唇角微抿,認真地看了和齡一會兒,突然一言不發抛下他們提袍走了。

和齡雖然覺得今兒的泊熹異常古怪,卻也沒往心裏去,她暗自松了一口氣,其實她最怕他找人家的麻煩,人家顧大人是好人,也算是把她從祁欽手底下撈出來了。

說不出為什麽,她對這位顧大人有天然的好感,自然了,人家顧大人生得好面貌是一方面,和齡對長得好看的人都有好感,然而,除此之外,總有一股說不出的力量牽引着她,讓她覺得他無比親切。

和齡匆匆瞥了遠去的泊熹一眼,他的背影勻染在夕陽的光暈裏,周身鍍上一層暖橘色的金邊,乍瞧之下像極一幅帶有凄凄朦胧意境的久遠畫卷。

她收回視線,盼朝卻一直看着她,淺淺含笑的面上若有所思。

“今兒多謝大人送和齡回來,我打心兒眼裏感激您,往後等我有錢了我請您上京裏鼎好的酒樓裏吃酒去,”她眸子裏湧現出一抹向往的色彩,“正好我還沒去過,不過等我有錢了也不知是什麽時候… …咳…那什麽,有緣再見吧!”

她餘光裏瞧見泊熹越走越遠了,急着想追上去,故此說完那幾句算作作別的話就提着裙擺跑開了。鬓間長長的珠串在光線裏忽閃,她身條兒纖瘦,跑動起來卻陽光又健氣,飛揚的裙角如同一只鮮煥的斑斓蝴蝶。

盼朝目不轉睛看着妹妹跟上權泊熹,直到他們的身影消失在門裏他才緩緩地垂下眼睫。

塵封的記憶陡然破繭而出,他記起妹妹小時候被皇父抱在膝上逗樂的場景。那一口小小的白牙,無憂無慮的小臉,如今随着年歲變遷俱模糊不清了。

他和妹妹一樣,本該金尊玉貴地長大,如果不是樊貴妃——盼朝握了握拳,面色一剎那陰鸷無比。

樊貴妃該慶幸的,是他成長得這樣慢,叫她得以在謀害親生妹妹後依舊坐在錦繡堆裏,心安理得茍活十數年之久。

他會親手要了她的命。

卻說和齡跟着泊熹回府,他一路直往他外院書房裏去了,一路上并不理睬她,不但不與她講話,而且将她視作隐形人一般。

和齡怪委屈的,她是猜不透泊熹心裏所思所想的,都說女人的心思難猜,要她說權泊熹這大男人的心思也難猜的很。她跟着他到了書房門首,正欲擡腳跟進去,孰料他前腳進門後腳便“砰”的将門關上了,險些兒夾到她的鼻子!

和齡氣得跺腳,隔着門唧唧歪歪一大通話的說,連挂在紗窗前的畫眉鳥都閑她吵,叽叽喳喳沖她叫嚷着以表示不滿,泊熹卻不為所動,好似壓根兒聽不見她的聲音。

和齡蔫頭耷腦的,這麽久不見面了,她不過是想和他坐下來好好說說話兒罷了,他為什麽總是躲着她不見?

她又不是吃人的母老虎,她雖然輕薄了他,親了他一口,可是他不樂意了滿可以親回來的嘛,再說了,她長得多俊呀,連顧大人都誇她,他為什麽就看不見她的好呢?

和齡又蹲坐在石階上,她支着腦袋看院子裏種着的幾株八重櫻。

八重櫻嬌美,花枝上累疊着一串串的櫻花,自有它獨有的層層疊疊直至人目眩神迷的秀美,淡淡的粉,淡淡的白,并不如何熱烈奔放的顏色,慵懶地倚在枝頭,卻叫人望而心折。

她記起有一日見到篤清在給這幾株櫻花澆水,篤清是泊熹身邊信任的人,幾乎如影随形。他不知怎麽有興致,笑嘻嘻告訴她八重櫻的花語——

你言而不決中的溫柔和耐心。

和齡并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她問篤清泊熹喜歡他自己院子裏這幾株櫻花麽,篤清的回答也不甚詳細,但是她聽出他的意思,合着是泊熹的母親喜歡八重櫻。

這麽說來,她還從未在這個府裏見過泊熹以外的主人,他的父母呢?親人呢?難道他和她一樣無親無故麽?

和齡惘惘地想着,有點同情泊熹,她想他們說不定真就是親兄妹。

正當時,忽有幾個丫頭說笑的聲音傳進她耳朵裏,和齡歪着身子看過去,但見幾個面熟的侍女提着熱水進了浴房。空氣裏仿佛還有熱水氤氲的霧氣,和齡定定地望了一會兒,騰的一跳而起,泊熹這個死潔癖,日日都要沐浴熏香,而她等了這許久,果然是皇天不負有心人,終于給逮着機會了!

和齡向來是很靈活的,所謂靜若處子動若瘋兔,她警惕地朝身後的屋子看了一眼,裏頭還一點動靜也沒有,只有窗前那只呆鳥一直死死盯着她。

和齡朝它呲了呲牙,低頭思考起來。既然浴房裏已經準備在倒熱水了,那麽距離泊熹出來應該不遠了。

她得趕快行動起來才行。

思及此,和齡便提着裙角,蹑手蹑腳一路到了浴房門口。裏頭有涓涓的倒水的聲響,她探腦袋進去看,入目是一架紫檀雙面繡屏風,濛濛的水蒸氣四下裏蒸騰開,除了幾個侍女忙碌着倒水的身形旁的看不大清楚。

另一邊,泊熹開門從書房裏出來。他目光在院中八重櫻上掠過,思念起母親,眸光暗了暗,蕩起微不可見的漣漪。

少頃,泊熹錯開目光,下意識尋找和齡,滿院裏卻哪裏還有她的身影。

他擡手在額角揉了揉,黯淡的眸光逐漸被另一種情緒所取代。難得伫足對着天空發了會兒愣,這才轉身往浴房行去。

… …

和齡大氣不敢出貓在屏風後面,一陣錯雜的腳步聲後她知道那群侍女退出去了,不多時打門外傳來獨屬于泊熹的沉穩腳步聲,緊接着“吱呀”一聲,房門被從裏面關起來了。

他似乎不喜歡有人留在裏頭伺候,和齡确定現在浴房裏只有自己和泊熹兩個人。想到這裏,任是大剌剌如她也不禁有點臉紅心跳。

和齡咬着手指頭琢磨起來,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應該在泊熹脫完衣服後再出去還是等他脫到一半再出去?

前者能讓她看得更真切一些兒,後者能給泊熹留下一塊遮羞布… …?但是後果殊途同歸,被他發現了,想必十分慘烈——

腦海裏再天人交戰也于事無補,和齡不知不覺就把頭伸出去,預備先觀望觀望情況。其實想到就要能确定泊熹是不是哥哥了她還是很激動的,但是目下這份激蕩的情緒顯然被面前“活色生香”的場景澆滅了,只在她頭頂冒出一縷細袅袅的白煙。

泊熹肩上的白綢中衣已經褪至一半,外衣搭在高高的雕花紅漆衣架上,她羞臊地捂着眼睛漏出幾條指縫細看,看到他若影若現的光裸背部,還有那一頭黑若鴉翅的齊整長發。

人在沐浴的時候心情都是放松的,泊熹顯然沒有注意到此刻和齡也在這屋子裏。他把頭發攬到前邊胸膛上,半眯着眼睛,一只手解亵褲的腰帶,另一只手伸進浴桶裏試水溫。

他的不緊不慢相較于和齡的渾身緊繃完全是一個天一個地,她不知是緊張還是什麽,額頭上垂下的碎發都被汗水濡濕了緊貼在眉骨處,手指頭扣着屏風的繡面,仿佛周遭的空氣已經稀薄到無法呼吸。

泊熹很容易便解開了褲帶,他手一松,亵褲便順着腿部線條整個兒滑下去… …

和齡在心裏大聲念着“非禮勿視非禮勿視”,然後閉上了眼睛,可是她太緊張了,眼睛一閉身體突然就失去了重心似的往一邊傾倒,屏風吃不住她的重量,嘩啦啦彭嗒嗒連人帶屏風一氣兒倒了個幹淨利索。

那邊泊熹眉心一蹙,亂中有序,他倒是不慌不忙,轉手抽過衣架上外袍披在身上,踅身打量身後。只是一時竟有點瞧不仔細。

和齡想死的心都有了——!

她趴在屏風上,緊緊地捂住臉,膝蓋上一陣劇痛,然而再痛也比不過即将被泊熹發現她竟然是個偷窺狂嚴重… …

泊熹的腳出現在和齡跟前,她愈發的捂住了自己的臉,而他的眉毛也随着視線的清晰越蹙越緊,眉心隆起一座小山丘。

“和齡,”泊熹的嗓音低低沉沉,聽起來意味不明,“告訴我…你到底,在做什麽?”

“不是我,我不是和齡——”垂死的掙紮自然而然就出了口,她話說出去悲哀地發現,在這種危急關頭自己的嘴實在是笨的可以。眼前一陣陣發黑。

身子突然一輕,和齡被泊熹提溜着領子提了起來,她頑強地捂住了自己的臉,從耳朵到臉頰都紅得能滴血。

掩耳盜鈴有什麽意思?

泊熹緘默不語,須臾,他放下她,把她手指頭一根一根從臉上扒拉下來,沉聲道:“啞巴了麽?說話。”

和齡臉埋得低低的,過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嗫嚅道:“你別惱我,我沒別的想頭,約莫是…走錯房間了… …?”

他好像笑了,笑得叫人身上直起栗。

修長的食指動了動,似乎猶豫,最終還是挑起了她的下巴。泊熹唇角半彎着,“你把走錯房間這話,再說一遍我聽。”

☆、悅君兮

他的指甲修剪得很短,輕輕抵在她下巴上,和齡被迫擡起臉來,然而眼睑依舊低垂着。她是羞得不好意思見他,整個人恨不能挖個縫兒鑽到地底下去才好,蜷縮得快像個蠶蛹。

泊熹今兒竟然出奇的有耐心,她不說話他便等着。

和齡心話兒說這樣下去不是事兒,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想着,她自以為理直氣壯地擡眼看他,嘴唇咬了咬,弱巴巴地說:“才兒我在大人書房外頭,可是您不叫我進去,我多無聊啊,我就跟這院子裏頭轉了轉… …發現您的花兒開得極好,一朵一朵的漂亮極了,我們大漠裏都沒有呢!”

胡天海地誇一通總是沒錯的,她越說越順溜,離他的問話也越來越遠。泊熹唇角的弧度有加深的跡象,但是不像是友善的笑意。

“所以,”他擡指按在和齡上下翻飛的一雙唇瓣上,微側了臉,清潤中帶點沙啞的男低音如絲絨般叫人熨貼,“所以,和齡才不知不覺走到了這兒麽?”

和齡被面前人溫潤如玉的假象蠱惑了,他清俊的面龐半罩在低矮的暮色陰影裏,薄薄的唇向上勾起,拉出一條姣好的弧度。

未挽起的烏發因身體的前傾滑落至半露的胸膛上,影影綽綽間叫人神往,卻又委實看不真切。和齡呆致致望着泊熹的眼睛,咽了咽口水。

他好看得她想再親他一口… …

她的眼神落在泊熹眼裏自有不同的況味,那雙黑魆魆的眸子裏分明閃過什麽,情緒更疊之快卻叫人抓不住頭緒,幾乎是立刻就翻了臉。他把她松開,沉默着別過身道:“說不出所以然來麽?那就出去。”

餘光裏和齡确實是往門邊挪了幾步,可是也真僅僅是幾步。

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和齡實在不想在他衣衫半褪這時候悻悻地出去,橫豎就是今兒,她非得确認泊熹的身份不可!

他是哥哥與否,她不能不在意。

“大人,我可以不出去麽?”和齡扭捏着站到泊熹身側,他高出她許多,她得半仰着臉跟他說話才有商量的樣子。

他很意外,莫名伸手在衣襟口提了提,下一息她試探的柔軟聲線便傳進耳裏,“大人,我來伺候您沐浴更衣成麽?我在沙鬥子集市上跟人學過的,唔…我會搓背,我搓得可好了,您要是不信,一會兒我試了你就曉得了——”

她說着說着手上就不規矩起來,俨然是個自說自話的性子,手指抖阿抖的去拉泊熹身上唯一的一件外袍。因從前從沒機會做這樣的事,這時候難免手生,又害怕又緊張,還有一點小激動,心下便不停地給自己鼓氣。

泊熹完全沒料到和齡會有這樣的舉動,她的手指甫一觸碰到他的鎖骨,他心頭便一悸,好似有電流通過全身,陌生的酥麻感覺從她指尖下的皮膚蔓延下去,一重又一重堆疊在小腹處。

泊熹在人前素來是漠然并且高高在上的模樣,他沒沾過女人身子,此際身體卻陡然敏感起來,連和齡身上淡淡的八重櫻香氣也注意到了。

過去不是沒有人往他跟前送女人,環肥燕瘦,媚态不一。敷衍也罷,各色應酬場合上他同她們也有過親密的接觸,然而從不曾如現下這般叫他動情。

不再是置身事外的周旋,而是在她的靠近下燃起了壓抑多年的欲|望。

泊熹一把攥住和齡不安分的手,他并不出聲,只攥得緊緊的,仿佛要把她捏斷。

和齡吃痛想把手抽出來,她那一點子好容易才壘起來的勇氣被他一弄吓得全縮回去了,一面拿手推他,一面氣咻咻帶着哭腔道:“你力氣大我比不得你,可你不能仗着這個欺負我,橫豎我不碰你不伺候你更衣就是了…你撒手,趕緊的,我手斷了你難道養我下半輩子麽?”

她羅唣起來不是說停就停的,眼瞳上虛浮着朦胧一層淚影,眼圈兒越說越紅起來。泊熹目光複雜地看着她,她喊痛他仿佛沒有聽見,思維混混沌沌,隐約起了憐惜。

他松開她的手,猶豫着,遲遲地伸臂将她攬住。算是對自己的試探,人們通常瞧別人瞧得底細,從頭到腳連頭發根也不放過,然而對自己卻不若想象中那麽了解。

打頭一回在酒肆裏不受控把和齡帶回來,泊熹就發現了自己的不對頭,他不甚清楚自己對和齡究竟是怎樣的心态。如果僅僅是感念她的救命之恩,報恩的方式不勝枚舉,他并不需要擔心她的安危。

而他派人暗下裏看着她,得知和齡離府去見祁欽,他隐隐擔憂她的安危,思來想去還是抛下公務回來尋她。

哪知她巧笑倩兮,對着那顧盼朝眉開眼笑,那股喜歡勁兒,他隔着一條街都能瞧出來,顧盼朝會感受不到麽?什麽他是她見過這世上相貌鼎好的人,保不齊她對着任何人都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泊熹眉頭緊鎖,與面部表情相左,手上動作卻很是溫和,他在她背脊上輕緩地拍了拍,安撫似的,身體卻略有些僵硬。

原來喜歡一個人與否,在你擁着她的時候感觸是鮮明到驚心的。

“泊熹?”和齡一再恍神,她驚訝地發現自己被泊熹輕攬着,只覺得受寵若驚,急道:“我可沒有哭呀,你別,別太在意——”

她不大自在,心裏不自覺又琢磨起剝他衣服的事,這會兒顯然是完成不了了,正想着,泊熹的臉突然放大在眼前。

他微低着身子看着和齡,看得她毛骨悚然。

“往後沒有我的允許,不準再靠近我。”他的眸子冷凝着,依稀覺得曾對她說過這樣的話,頓了頓,複開口,語意涼薄道:“這是我最後一回告誡你,倘若再犯,今後我卻顧不得你了。”

是說不再照顧她麽,可是剛兒明明是他自己先——?

和齡遲緩地眨了眨眼睛,他方才算是溫柔地抱着她了,她還以為他至少不反感她。可是聽他現下這樣說,分明就是厭惡她了。也對,她明知道他不喜歡別人碰觸他,卻每每還要惹他不痛快。

她不是出身世家大族的貴女,不過一個連父母兄弟也找不見的孤女。趙媽媽雖每每滿臉堆笑和她說話,眼中的鄙薄卻藏不住,她都知道的。或許,她從沒有在沙漠裏救過泊熹的話,早就被他趕走了吧。

“哦,那和齡記住了。”她揚起一張笑臉,腳下飛快,逃也似的退了出去。

才一出門就垮下了肩膀,臉上的笑容也沒有了,天邊僅剩下最後一道光線,在她視野裏慢慢黯淡直至消失。嘆了口氣,想到目的還沒有達到,和齡重又振作起來,她甩甩腦袋朝身後看了一眼,一忽兒間便又生出個主意。

他讨厭她也罷,她非得确定他的身份不可。倘若他不是哥哥,那麽不必他趕她走,她自己識趣兒,會自行離開的。

今夜的天空只點綴了寥落的幾顆星子,月亮忽明忽暗,籠在飄渺如煙的雲層之後。

篤清站在臺階上望了望天,料想明兒不會是個多晴好的天氣,他在門上叩了叩,“大人。”須臾,裏頭傳來泊熹低沉的嗓音,他叫他進來。

屋裏沒有丫鬟侍立,篤清阖上門走至書案前,擡眼見他們大人面色不佳,不期然的,便聯想到了養在府裏的那位姑娘,也就是和齡。

他倒覺得那是個妙人兒,你同她說話特別有趣,不會感到枯燥。他們大人這麽樣陰陰郁郁的下去不成,身邊總該有個知暖知熱的人才妥當。

篤清瞧着和齡作為這個知冷暖的人選很是不錯,反正也是順口,沒準正說中了他們大人的心事呢,因此道:“大人今兒瞧見和姑娘不曾?… …我瞧她有趣的緊,那日見我給院裏八重櫻澆水,她便來向我掃聽你的喜好,大人的事豈是我能輕易透露給她的不是?

我便也沒說什麽,只道這八重櫻的香味兒不錯,您約莫是喜歡的。沒想她隔了幾日便将花瓣收集起來制成了個香囊挂在身上,我瞧着倒也別致,卻不知您瞧見了沒有?”

“沒有。”

泊熹想也不想便回答了他,牆邊的古樸蛇形青銅燈閃了閃,他的臉孔便在這片朦胧的光暈裏跳躍,調開話題道:“宮裏情形如何了。”

篤清見他似乎并沒有那方面的想頭,暗暗懷疑,卻不好再多言語。輕咳一聲,正色回道:“今兒皇上留宿在貴妃娘娘寝宮裏了,隔了這麽些日子,看來皇上的心終究還是向着貴妃娘娘的。”

他話多,忍不住又道:“卻不知當年叫貴妃害死的小帝姬和小皇子還活在這世上麽,這也真是作孽,貴妃娘娘連自己嫡親親的外甥女兒也下的去手。更有趣是皇後娘娘,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了,不知哪裏得來的消息将這事兒捅在了皇上跟前,可說到底皇上心裏有貴妃娘娘,懷疑歸懷疑,叫萬太監巧舌如簧勸了這幾日瞧着是不生氣了,貴妃娘娘今後怕要益發倚重他了。”

樊貴妃素來是看重她一手提拔起來的萬鶴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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