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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泊熹是後來者,且并不是太監,錦衣衛身份尴尬便尴尬于在皇帝和後妃跟前總不得親近,比不得宦官沒有避諱,又是無根兒的,皇帝使喚起來也踏實。

泊熹心裏清楚這點,他暗中投奔樊貴妃不假,內心裏卻有預感,若要依傍,樊氏是不成的,還需旁人。只是合适的人物尚未出現罷了。

見大人今日興致不高,篤清回禀完便告退離去。

泊熹仰面靠坐在圈椅裏,燭火影綽朦朦,照得他面目斑斑駁駁。

回寝屋安置,他并不喜歡侍女在屋裏伺候,因此自脫下家常道袍,一件一件直至裏頭月白中衣,不經意地打眼往床上一看,見錦帳半邊攏着,另半邊卻傾蓋下來,床裏被子模模糊糊鼓起來一塊兒,仿佛有個人卧在裏頭。

他眸中橫過一抹厲色,伸手預備拿挂在牆上的繡春刀,然而空氣裏一絲若有似無的八重櫻香卻在鼻端游弋開。

泊熹面色微動,掀開床帳傾身去瞧,甫一入目便是一捧青絲從錦被裏蔓延出來,烏鴉鴉鋪陳在枕頭上。細小的呼吸聲在這寂靜的夜裏尤為清晰,他唇角微抿,小心翼翼地掀開被角,和齡紅撲撲的睡顏便映入眼簾。

泊熹眉頭只略微一攏,很快便松弛開,并不細究她為何出現在自己床上。

他伸手,遲疑着輕撫和齡的臉頰,這是個好姑娘,可是他不能允諾她将來。他要走的,是一條崎岖的,一不留神便要粉身碎骨的道路,而和齡只是個尋常的姑娘家,她對他亦不過只是好感。

兩廂都沒有深刻的感情,在愛情萌芽前便扼殺是對的。她不該陪他承受任何風險。

和齡在錦被裏的手指情不自禁一顫,她原先打算趁泊熹不注意一把扯開他衣襟的,雖說這樣生猛了些,可是簡單的法子往往才能奏效。她是裝睡的,泊熹微涼的指腹卻在面頰上流連,她鬧不清緣由,胸口咚咚咚地狂跳不息。

想着不能再猶豫了,她在心裏數數,準備數到三就動手,可是冷不丁的,唇上覆上一團柔軟。

纖長的眼睫輕輕掃過他臉頰,和齡睜開眼睛看着泊熹。

也不去扯他的衣服了,她擡手碰了碰自己的嘴唇,又舔了舔,仿佛是甜的。腦袋裏嗡的一聲炸開了,害羞也忘了,吃驚地問道:“泊熹......你做什麽偷親我?”

他明顯一怔,微訝的表情映進她水波漣漣的瞳孔裏。

略微直起身子,泊熹沉吟了一會兒,也不知在思想些什麽,臉色忽明忽暗。好半晌,幽幽地道:“噢。和齡喜歡麽?怪我沒忍住,想嘗嘗這味道。”

☆、不思歸

泊熹說了句叫人羞臊的話,可和齡從被子裏坐起身來一動不動的,就那麽直愣愣地把他看着。

她有點猶豫,雖說她做過偷親他的事,這樣的行為或許讓泊熹以為她是個大膽開放的人。其實不是,他适才親了她,即便只是蜻蜓點水的那麽一瞬間,卻也是她活了十來年頭一遭兒同別人有如此親密的接觸,并且這還是個她懷疑是自己親哥哥的男人。

真的不能再拖下去了,假使泊熹果真就是她的哥哥,那該如何是好呢?亂倫常的事兒鐵定是不能做的。

和齡突然分不清自己對泊熹的好感究竟是出于将他置于親人的位置,抑或當真是因她打第一面兒起就鐘意于他,她垂下腦袋看着被面上的浮華的紋路,嘴唇用力一抿,話出口聲色裏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艱澀,“為什麽不生我的氣,也不問我為什麽出現在這兒…?”

她說着擡了頭,目光乍看之下看是炯炯的,斷續着道:“泊熹,你會不會…也覺得我挺好的,覺着我和其他人是不一樣的?”

她在府裏這段時日雖說是白白的混日子,耳朵倒長的好好的,該聽的閑碎話兒沒少入耳。

泊熹身邊沒女人不是秘密,誰都知道,可是如今不同,他願意将她放在身邊。她有時候也會抛開她自己救過他的事不去想,尋思來尋思去,竟能歪斜到一片風光旖旎裏頭去。自己也不曉得是好是壞。

泊熹從床沿站起來,他的目光從她兩片花瓣兒似的唇瓣上掠過,負手在背後緩緩踱至檻窗前,窗外夜幕裏浮雲游動,星子稀少,只有遙遠的角落裏兩顆星星相偎着發出微弱的光。

他就這樣沉默下來。

這樣的身世,肩上背負了太多,極難将與己不相幹的人事裝進心裏。

“倘若我不樂意往關外去了,就想一直在你跟前蹦跶,你肯答應麽,會不會高興?”她跳下床,把腳套進腳踏上一雙繡牡丹花的精巧繡鞋裏,躊躇着走到他身後。

泊熹放在窗架上的手指略有些收緊,回身看她時卻揚了揚唇,“一忽兒間問這麽許多問題,叫我可怎麽答?”他說着換了副口吻,緘了緘,複啓唇道:“這兒不适合你,和齡,愈是繁華之地愈見荒蕪,你該聽我的。”

她聽了有點兒悵然若失,他的回答算作是意料之中的,興許在他眼裏她是貪戀京城的繁華趣致才賴着不走,心中一時便有百般難描的滋味。想了想,和齡試探着問道:“那我要是頃刻間離開了,你會不會偶爾也想起我來呢?”

泊熹伸手關上了窗戶,嘴裏淡淡道了句,“你走了我才知道。”

她竟然覺得他的話很有道理。然而按着這麽些話問下來,和齡得出的結論是泊熹對她沒感覺。便是加上她救他一命的事兒,怕也勉勉強強才能湊個微妙的好感。

這麽的也挺好。和齡深呼吸一口氣,換上了打商量的語氣,她歪歪腦袋看着他道:“泊熹,我能對你做一件事兒麽?”

“你說。”他沒有遲疑,修長的手指松了松領口,十分松懈的模樣。和齡對了對手指,這個那個的吱吱唔唔了大半天,嘿的一笑,“只怕我說出來了你不同意… …”

“這樣麽,”泊熹擡袖打了個哈氣,眼裏升起淡淡的倦意,面上倒是露出了認真思考的表情,須臾,他似是想好了,在和齡全神貫注的期待眼神下道:“那就不要說了。”

話畢擡步往床邊走,很快他就脫了鞋站在腳踏上,一身寬泛泛的月白中衣偏生被穿出了說不盡的風骨。和齡咬着唇不死心地靠過去,迅速地往腳踏上一跳,把手按在了他胸口上。

泊熹身體微微一顫,蹙起了眉頭,觀其表情想必是不悅了,目光落在那只放在他胸口的手上。

真相揭曉前的和齡是緊張的,她拿手在他心口順了順,那張臉上滿是與她青澀外貌不相稱的嚴肅,“接下來是重要時刻,直接關系到泊熹你今後會不會每日裏見到我。”他還不知道,他要真是她哥哥,往後她可真是想跟他這府裏住多久就住多久了。

泊熹隐約猜測到和齡今兒一系列古怪的言行總有個緣由,然而恁是他再鎮定的人,當中衣帶子被她滿臉正色抽開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側着身躲了躲。但是他是躲不開的,和齡的所有注意力都在他被她扒拉開的一邊胸口上——

幹淨白皙的皮膚,依稀留下了和齡在邊關的時候曾見過的月牙形疤痕若幹,除了這些,并不見她印象中的紅色小痣。

“這兒的痣呢?”

和齡一手指頭戳在泊熹心口處,他嘴角微抿,她又道:“我分明就記得你這兒有一顆朱色小痣的…這也太古怪了,沒道理啊,莫非是我瞧錯了麽?”

她不曉得自己對他身體的碰觸會讓他感到不自在,泊熹錯身系起衣帶,眼神閃了閃,開口道:“問這個做什麽?”

到了這個地步和齡也不打算瞞着泊熹了,否則無法解釋她脫他衣服的事兒。其實心裏是松了一口氣的,幸而他不是哥哥,只是因了這個,她便不能再繼續住在他府上了。

他們的人生是陰差陽錯才有的交集,離開便是陌生人。只有哥哥,那是血濃于水的親情,她相信他正在這座城池的某一處,正在努力地找她。

和齡嘆口氣道:“你甭誤會我,算上今兒傍晚時候我偷看你洗澡的事兒,這些我都能夠解釋清楚的。”她就把哥哥胸口上有一顆朱砂痣的事情告訴了泊熹,以及她大老遠從邊關來在這京裏的目的就是找哥哥,并不為別的。

他聽了若有所思,不知為何,他從她臉上瞧出了陌生的疏離神色,她面上浮着一層笑,慢慢地道:“這麽久了一直在大人您府上打攪我真怪不好意思的,是我搞錯了才把大人您想象成我哥哥,如今底細這麽的一瞧我們哪兒像啊,真是沒一處相似的,”她腦子裏忽悠悠閃過一張人面,不假思索之下就脫口而出道:“對了,您還記得那位顧大人麽?”

泊熹的眉頭微微地挑了起來,和齡擺擺手道:“您別這副神色,我認真同您說,其實我瞧那位顧大人特別合眼緣,他的眼睛和我的眼睛,還有顧大人笑起來的模樣,清風拂面似的叫人打心兒眼裏舒坦——”

她邊說還邊比劃,細白的手腕子,腕上墜下的琵琶袖在燈影裏擺動,照映在牆壁上卻活像是滲人的鬼影子。

泊熹在床畔坐下,整張臉罩在昏慘慘的陰影裏,比那忽閃忽閃的鬼影子還可怖幾分。他手在膝頭撣了撣,一下子便猜到了她的心思,不陰不陽道:“如此說來,和齡是預備找那位顧大人去?”

和齡眼睛一亮,萬千光華都像是彙聚到了那雙大眼睛裏,她覺得泊熹像是她肚子裏的蛔蟲,由衷贊嘆道:“大人您真是冰雪聰明,什麽都逃不過您的眼睛。”

被她誇不是什麽值得驕傲的事,泊熹從鼻子裏哼了一聲,翻身躺在床上。

他拉過被子往身上蓋,和齡絮叨的清脆聲音又傳過來,“擇日不如撞日,改明兒我就走吧。唉,住了這麽些時候這冷不丁的要走還真有點舍不得,泊熹… …”她剎住嘴巴,心說還是喚他大人好了,他們也許沒她想象中沒那麽熟稔,“大人您多保重,多謝你的照顧了。”

泊熹被她左一句大人右一句大人攪得心情不佳,只有她才能夠把他的名字念得婉轉悠揚。她卻不自知。

他翻身面朝裏,空餘背影對着她,逐客的意思顯露無遺。至于和齡明兒便要離開的事,他不會阻攔,他管她找哥哥抑或找妹妹,最好這輩子都別在他跟前出現。

和齡探身觑泊熹,他漠然的背影叫她心涼,她撇了撇嘴,自己都要走了他都沒有半點表示,他果然一直以來都希望能早點把她送走送回關外去吧,所以這會兒她說離開于他而言是毫無差別的。

唯一在意的是他親她那一口是為了什麽,只是一時興起麽?

和齡把床兩邊錦帳放下來,将走之際,她倏的把頭伸了進去,沒頭沒腦地道:“我可走了… …但是,你不瞧我最後一眼麽?”

床帳裏一片寂然,她揪着眉頭,少頃表情才變得讪讪的。幫泊熹掖了掖被角,孰料掖到一半他回過頭看她,和齡趕忙兒撒開手不碰到他的被子,眼神卻飄忽不定。

泊熹瞧了和齡許久,他黑瞳微斂,在她慌亂的目光下擡手伸向她。修長微涼的食指在她眉骨處緩緩游移過去,從眉頭至眉梢。

“和齡。”

“嗯…?”她甕聲甕氣地回應。而他似乎想到了什麽,意味深長地望着她,“知道麽,我一直覺得你像一個人。”

☆、歲枯榮

和齡不曉得泊熹是什麽打算,認識這麽些日子了從未聽他提起她長得像誰的,再者說,怎麽就不能是別人長得像她呢?

她心裏是好奇的,卻不願意讓他覺得她好奇,“大人這是什麽話,我這麽張臉模樣是娘親給的,絕無僅有,獨此一家。您吶也別賣關子,橫豎我是不好奇的。”

他“噢”一聲,輕聲道:“不好奇算了。”複躺下,面朝上旁若無人閉起了眼睛。

和齡就沒見過這麽說話說一半的,她氣呼呼看着他,卻拿他沒法子。

過了一會兒,泊熹聽見和齡關門出去的聲音,他緩緩睜眼,眼睫在微弱的燈影裏抖了抖,漸漸坐起身來。

泊熹并不會平白說出那樣的話,他确實瞧着和齡面熟,打第一面兒起心裏邊朦胧就有了疑惑。

可是和齡生長在大漠裏,她同中原原本應當沒什麽幹系才是。他會起疑心,主要還是和齡剛兒提及她來中原是為尋哥哥一事,既然是尋親來的,也就表示她不是沙鬥子那一片兒土生土長的。

這是意外發現,泊熹從沒有想過調查和齡的身世,她救他一命,涼薄如他卻知道感恩圖報的道理,他自問待她是不錯的。

窗外響起嗚嗚的風聲,拍打着未關緊的窗扇,“啪嗒啪嗒”的聲響不期而至。沒多時天上那層浮雲不見了,月亮也沒了蹤影,此起彼伏的雨點子打北邊兒往南邊澆下,淅淅瀝瀝拍打着屋檐。

這時節清明将至,半下午的時候瞧着就是要下雨的意思。

泊熹起身至窗前,正要關上窗戶,不意卻見到院子當中八重櫻下的模糊身影。她正仰着脖兒望着一樹花枝,那枝頭挂着一串風鈴,風鈴随風叮當作響,她的裙裾亦微微飄蕩。

這雨并不大,像是一陣霧氣,泊熹只看了一會兒便阖上窗戶。他躺床上回想和齡那些細微的表情,眉宇間一片默然。

人的五官不能夠打謊,他因此才有個大膽的推測。

泊熹雖不曾有幸見過皇帝十幾年前的寵妃小樊氏,當今樊貴妃的臉模樣他卻清楚。要說小樊氏,這位是當今後宮四妃之下,樊貴妃的親生妹子,也是十幾年前聖眷正濃時于春日雨夜離奇薨逝,致使純乾帝罷朝近一月之久的傳奇人物。

還有更了不得的,樊貴妃育有一位小皇子并一位小帝姬,這是一對兒雙生子,打落生下來就是皇帝捧在手心裏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養大的,中宮皇後蕭氏無所出,只好看着樊氏姊妹一日日坐大。

奇就奇在小樊氏死後沒多久,她那一對兒孩子卻從宮中離奇失蹤了。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皇宮大內如此莊嚴神聖的地兒竟還鬧鬼不成,皇帝氣得不行,當年命東廠查了整整一年,最終卻沒個頭緒。

偏偏湊了巧,那一年是萬鶴樓才被樊貴妃提拔上東廠督主這位置的時候。

樊氏姊妹傳言裏感情甚篤,可傳言麽,未必可信。

到頭來事情也沒個了局,當權者不愛鬼神之說,後宮中人便也不敢在明面兒上議論此事。皇帝心裏過不去這個檻兒,好好的愛妃連同如珍如寶的一對兒孩子相繼都沒了能不傷心麽,然而難過歸難過,當權者自有鐵血的一面,見東廠實在查不出所以然來便也認了,對外只宣稱小樊氏并皇子帝姬是染了怪病先後辭世的,鬼神之說便沉溺下去。

泊熹前前後後一聯想,腦中一條線旋即繃直,和齡偶爾露出的神态同樊貴妃神似,這其中豈不大有文章麽?

到了第二日,和齡破天荒睡了個懶覺,睡足意兒了才爬起來洗漱穿衣。她穿的是從衣櫃裏翻找出的,她才來指揮使府時穿的尋常衣料的襖裙,做工也極為一般。

待一切都收拾妥當了,和齡站在西廂門首回身望了望,須臾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泊熹是曉得她今兒要走的,可是他沒有留她的打算,想到這裏和齡臉上又堅定起來,她既然同他沒什麽幹系便沒理由留下來,平白吃住人家的她成什麽人了,占便宜也該有占便宜的名頭,她如今頂重要是把哥哥尋着,別的都是惘然。

順天府到底是京師,繁華熱鬧程度不同凡響,和齡一路上打關外過來的時候也途經了不少府縣,把它們同順天府一比那都沒有可比性。

轉角口一家茶館前旗子招展,和齡在門外探頭往裏瞧,見裏頭三三兩兩的人圍坐在一個桌邊吃茶談笑。大堂最裏邊還有個說單口相聲的,是個大白胖子,滿面紅光,講到精彩之處衆人屏息凝神細聽不在話下… …她估摸着這不是個黑店,便進去了。

大堂裏那位說相聲的拍了拍長條醒木,不知說了什麽有趣兒的逗得滿堂哈哈大笑,和齡揀窗邊的空位置坐下,不知為何,身處這樣嘈雜甚至是喧鬧的環境裏她心下反而感到安逸。

店裏肩上搭着一塊白色巾栉的夥計滿面堆笑迎将過來,他身上穿着棕灰色圓領衫,頭上戴六合帽,甫一見到和齡面色一愣,心話兒說,怎的這樣一個白生生的大姑娘家一個人來在這店裏吃東西來?竟沒有家人陪同的麽,倒也古怪。

想歸想,夥計卻不會多嘴過問。和齡穿得樸素,這是個貧家女的打扮,窮人家的女孩兒哪裏那麽多顧忌,出個門還要前呼後擁呼奴喚婢,頭上也須得戴着帷帽之類,她統統不必要。

店夥計笑道:“客官要點什麽,您別瞧咱們這兒店不大,在吃食方面請的大廚卻個頂個兒的好,煎炸煮烹廚藝高超!嗐,我瞧您面生,我不誇嘴,要不我給您點幾樣咱們店的招牌菜您看怎麽樣?”

和齡覺着京師就是京師,連店小二都這麽能說嘴,她們客棧裏卻整天舞刀弄槍竟是些打打殺殺的戲碼,全不似這裏給人感覺…嗯,确實是個吃飯的地方。

“就照你說的來幾樣,”她托腮想了想,道:“再給我來一壺滿天星,這個快些兒,我口渴。”滿天星就是碎茶末兒泡就的廉價茶水,要多少有多少,不值當什麽,店夥計應一聲挑起肩上巾栉一甩就去了。

等上菜的工夫和齡托腮聽相聲,相聲能叫人高興,她沒一會兒就融入進去,捧腹笑得樂呵呵的,等笑完了,才發現對面凳子上坐了個人。

來人氣宇軒昂的模樣在這茶館子裏很有鶴立雞群的意味,他笑得溫和,和齡擡眼的時候他也看向她。仿佛是才發現她。

“和姑娘麽?”顧盼朝眼波微轉,眸中攜着淺淺的笑意,“竟這樣巧。”他說着,自來熟地接過了店夥計送過來的茶壺。

提着一邊袖襕往粗瓷杯子裏加水,倒了約莫一半,勻了勻,擡手将茶水向外一抛,算是把杯子洗過一遭兒了,複又往茶杯裏添水。和齡一直反應不過來地瞧着這位突然出現的顧大人,直到他長臂一伸将茶遞到她跟前。

“這茶不好,委屈你了。”他似乎低低呢喃了句。

和齡沒聽清楚,也不在意,接過茶牛飲似的往嘴裏灌,一杯不夠自己續杯,直喝了三四杯嗓子眼裏才算水潤了。

和齡這會子看到顧盼朝心裏其實不是沒點想法,昨兒晚上同泊熹說的那些并不是她随口說說的,她是真懷疑起眼前這位了。顧大人同泊熹給她的感覺不一樣,泊熹是長得好看才合她眼緣,他卻不是,她看他別樣的親切。

可是有了泊熹這樣錯誤的例子和齡不敢貿然再接近人家,沒的吓到他就不好了。她苦惱,哥哥的朱砂痣長在哪裏不好,偏生要生在胸口上,這簡直是給她增加難度麽。

“顧大人這會兒得閑?我還道你們都是大忙人呢,至少權大人就很是忙碌,十天半月能不見影兒——”發現自己提到泊熹和齡呆了一呆,東廠和錦衣衛不是一路人,當着人家顧大人面說錦衣衛的指揮使如何如何分明不大好。

春日窗外的日光斜照進來,溫暖舒緩不似夏日咄咄逼人,盼朝哂然一笑,眸光裏華光流彩,“正巧辦差,經過窗邊瞧見姑娘便進來坐坐,你不會嫌棄我吧?”

是不是恰巧經過他自己心裏有數,和齡住在權泊熹府裏他始終不安生,當日起便派了底下人在指揮使府附近盯梢,好容易今兒逮着她出來了,說什麽他也不能再讓她回去。

和齡打哈哈地笑,正說着話飯菜就一一上來了,速度還挺快,擺了大半個木頭桌子,她遞了一副筷子與他,“您也吃啊,我一個人興許吃不完,別白瞎了。”

盼朝欣然接受,看着和齡一頓飯全程吃得眉眼彎彎。她吃得香,他莫名也感到滿足。

飯畢,他掏出帕子給她,和齡雖然說覺得顧大人親近但是不會讓自己随意用別人的帕子,她擺擺手說不必了,在自己身上摸了一圈,然而空空如也。這麽多年了,她壓根兒就沒有随身帶帕子的習慣。

盼朝心下了然,她拒絕他是順理成章的,畢竟她并不曉得他們是兄妹的關系。

他将一方潔白無瑕的帕子輕輕放在她眼前的桌上,擡手指了指她的嘴角,面上薄帶着笑意,“還是擦掉吧,像個花胡子。”

和齡挺尴尬,拿起來在嘴上反複擦拭,末了帕子髒了她索性就收進袖兜裏,心裏想着髒的還給人家不像樣,不若等有閑錢了買一方嶄新的還他更好。

他們一道走出茶館,街頭熙熙攘攘人頭攢動,和齡要回敬粉街酒肆裏去,故而向盼朝辭別道:“您忙去吧,我回酒肆,”他還沒回應呢她立馬又添了一句,“回頭還請大人您多照顧照顧咱們酒肆的生意,有您常去,酒肆生意勢必會越來越好,猶如紫氣東來啊。”

“我有這麽大能耐?”他臉上挂着與往日在東廠衆人跟前絲毫不一樣的笑容,這笑是從心底裏發出來的,別樣動人,“擇日不如撞日聽見過麽,既這麽,合該我今日便去。”

他話說完,眼中露出一抹叫人猜不透的笑意,一閃而逝。和齡依稀瞧見了,卻只當是自己的幻覺,等一路到了穆穆古麗家的酒肆前她才傻眼了,眼前卻哪裏還有原來酒肆的影子,裏頭莺莺燕燕的是什麽?門首牌匾上寫着的三個燙金大字又是什麽?

穆穆古麗她們一家是什麽時候搬走了她竟不知道——難道她要落得叫花子的命運?身上那麽一點子錢在這繁華的順天府裏壓根兒撐不了幾日。

她不認識字兒,問道:“這匾額上頭寫的什麽?原先的店面哪裏去了…?!”和齡急得頭頂冒虛汗,汗噠噠的,盼朝卻老神在在。

他不知在哪裏又掏出一方帕子,手一伸,極為自然地為她拭去額頭濕濛濛一層汗液,擦完吹了口氣,吹得她鬓角碎發慢悠悠地晃了晃,“瞧你,出了一腦門子的汗,着急火燎的做什麽。”

和齡退後一小步,眼中含着些許狐疑。這世上沒有誰平白對誰好的道理,這位顧大人對她有這樣的舉止委實叫人生疑,他要是再這麽溫柔地待她,她真怕自己疑心人家是瞧上她了。

顧盼朝轉首瞥了眼那塊牌匾上醒目的“百花樓”仨字,顯得不慌不忙的,“這兒是… …新開的酒樓。”

“酒樓?”

他颔首說是,完全把自己給了穆穆古麗家一筆錢叫他們遠遠離開京師的事情忘了,微笑着道:“你別急,倘或無處可去,不妨往我家裏住上幾日。”

她有點兒詫異,“可以這樣的麽?”

“有何不可?這世道不好,總不好叫你一個小姑娘在外頭游蕩。”

頓了頓,他溫暖的手掌在她頭頂輕輕一揉。耳畔仿佛響起多年前女童稚嫩綿軟的嗓音:“皇兄皇兄,你抱抱阿淳好不好?昨兒皇父又訓斥阿淳了,晚間母妃就罰我跪在佛堂裏,跪了許久,眼下連膝蓋都直不了了… …”

憶及幼年宮廷舊事,他看着和齡,心頭浮起淡淡的寥落情緒。

☆、意微瀾

當一個人沉湎于過去時難免是要發怔出神的,顧盼朝只覺眼前五根蔥白似的手指頭晃來晃去,他不禁握住她的手,低低一笑道:“快別晃了,白叫我眼暈不是。”

和齡面上有點兒尴尬,她把手抽出來,忍了一會兒沒能忍住,直言道:“大人您方才摸我的頭不好,叫別人瞧見了還道您跟我有什麽不正當的關系,還有就是… …您叫我住到您家裏頭去,敢問大人娶親了麽?您若是有了夫人,平白再帶我回去是以什麽名頭?”

他被她問的怔怔的,她以為他是默認了自己已經娶親的事,點了點下巴,心念一轉便有了主意,“您瞧這樣成麽?老話兒說吃人嘴短拿人手軟,倘或叫我白吃白喝我也住不長久,但是我現今兒實在是無處可去,我是這麽個意思,要不您招我回去做丫頭吧——”

和齡對自己的想法很是滿意,穆穆古麗一家都不見了蹤影,她沒地兒可去,又不能真讓自己淪落成個小要飯的,所謂大丈夫能屈能伸嘛,做什麽不是做,何況還是在這麽溫文的顧大人家裏做活。

“我給您簡單介紹一下自己,我叫做和齡,這您想必知道了。我是年初才打關外來的,廚藝不精,不過倒是能燒幾個家常小菜,您別瞧我身板小,我是什麽家務活兒都會做的… …”

“什麽都會做?”他截斷她的話,目光裏竟含了近似于悲憫的神色,“日子苦麽?還是打小兒就有人逼你做活兒。”

和齡郁悶地看着這仿佛不食人間煙火的顧大人,唇角小弧度地那麽一撇,“您別說玩笑話了,做活兒哪裏用得着別人逼迫,我不做難不成還等着誰來伺候我麽,又不是千金大小姐,沒這福氣享。何況自力更生豐衣足食,這樣也挺好的。”

做哥哥的心疼妹妹,又想揉揉她腦袋,手伸到一半卻硬是垂下去了。

他故作了然地輕笑,“你說的是,是我想岔了。”揚手叫了一擡小轎,這轎子是早前就預備下的,他微傾身,親自掀開簾布示意她進去,由始自終都是笑微微的模樣,語聲和軟溫雅,“我如今尚有要事在身,便叫他們先送你過府去,至于我是否娶親…姑娘卻是多慮了。”

“您還不曾娶媳婦兒?”和齡站在轎子前不是很想進去的樣子,聽見他說不曾,她尋思一下,脫口道:“您別是瞧上我了吧… …”

她這麽想也在情理之中,嘴上又沒個把門的,見這只有一面之緣的顧大人待自己如此好,又是請她回去住又是弄小轎子送她回府,她還從未享受過這般的待遇,更重要是顧大人他自己也說他沒有媳婦兒,難道在暗示什麽…?

他不會是真在打她主意想讨她做小老婆吧!

和齡的思維在這條奇異的道路上狂奔不止,她對面的盼朝愣住,少頃卻暢快地笑了起來,那笑聲潺潺的溪流一般綿延不止,清越且動聽,臊得她滿面緋紅。

他将和齡往轎子裏一推,知道她想得多,怕她再誤會,便虎着臉道:“橫豎姑娘先去便是,我府上一堆的雜活正愁沒人料理,過後還要勞煩你了。”

和齡臉上降溫,心道有雜活兒要她做不早說,她也不是傾國傾城的美人,人靠衣裝佛靠金裝,穿這麽一身粗布衣裳便是稍有姿色的姑娘也只得落得泥裏的野花兒似的不落人眼。

人家顧大人什麽俊俏姑娘不曾見過,平白拐彎抹角打她的主意又何必,估摸着他看她就如同她看他,仨字兒——合眼緣。

“大人放心,和齡這就老老實實回去等您,您叫我做什麽都成,我可能幹了。”她時時刻刻不忘記誇自己,坐在轎子裏虛頭八腦地沖他笑,立軍令狀一般的語調清脆中卻不乏少女的柔婉,唇角亦噙着抹笑,頰生梨渦憨态可掬,叫人瞧了便喜歡。

顧盼朝打眼這麽一瞧,如今的和齡活脫脫便是當年小妹妹淳則帝姬長大後的模樣。

時間匆匆如水,一晃眼嬌生慣養的小帝姬都長這麽大了,她性子不似從前,變了太多。成長路上沒有親人照拂,想必吃了不少苦頭!

盼朝心頭驀然一陣揪痛,然而看着她時,他唇角上卻噙起同她形狀相似的弧度,溫言道:“我曉得你能幹,且等着我回家便是。”說着将簾子合上,阻隔了她的視線。又向轎夫使了眼色,一行人便擡着青綢小轎漸行漸遠。

他收回視線,眼神卻放空。

良久,唇角慢慢地揚起。有了她,平素衣食住行之地才能稱作是“家”,她是他嫡親的妹子,今後自然金嬌玉貴地養着,至于她想的洗衣做飯幹雜活兒… …卻是下人才該做的事。

街頭一不起眼的角落,喬裝的錦衣衛番子将一切盡收眼底。這番子是打和齡一出指揮使府門便尾随着的,不想卻見着他們大人叫跟着的和姑娘上了東廠二檔頭顧盼朝的轎子。

那番子心裏琢磨着不對,一路跟到了頭,發現轎子停在了顧府門前,和齡姑娘真就那麽進去了。

落了晚,天邊夕陽如同摻了碎金,灑下來的光芒染得過往行人衣衫上黃橙橙一片。分明昨兒個夜裏還是下雨的天氣,今日一早卻金芒萬丈起來。天公的心思果真叫人猜不透。

泊熹打馬從诏獄回府,到了府門前翻身下馬,随手将鞭子往迎将過來的小厮身上一抛,他的心情似乎是不大好的,面色陰沉沉,與這晴好的天氣大不同。

衆人屏息斂神唯恐惹他不快觸了黴頭。

叫查和齡身世的命令已然傳下去了,只要錦衣衛想知道,那這世間就沒有他們不能夠知道的,連皇上夜裏同貴妃娘娘的床頭話也不是秘密。因此,和齡的身份水落石出只是時間問題。

書房院裏,八重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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