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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昨兒夜裏一場雨摧殘得不複前些日子如火如荼,泊熹經過花樹停下步子,他微凝着目光,枝頭一串兒風鈴在光禿禿的枝葉間搖擺,地上泥裏盡是落紅,放眼之下竟是一片蕭索意味。
立在樹下呆呆仰着脖子瞧花的人已經不見了,那抹纖瘦的背影卻在他眼前浮現,若有還無。
泊熹擡指在眉心按了按,眉頭蹙得更厲害,須臾踅身進了書房。丫鬟端着茶盤來上茶,他在窗前負手而立,沒多時篤清便走進門來。
篤清揮揮手叫丫鬟下去,徑自關上了門。
拿起茶盅蓋子拂了拂水面上茶末兒,泊熹的面色一時間倒瞧不出喜怒,曼聲道:“和齡身世的事兒查得怎麽樣了。”
篤清一激靈,他在他身邊待得久,稍許也能瞧出來他們大人心情到底如何,這麽問估摸着是嫌底下人動作慢了。他便端正臉上表情,思忖着回道:“這是十來年前的事情,且又在關外…恐怕沒那麽容易,您再寬限幾日,那邊飛鴿傳書約莫明後日就能送過來… …”
廊前的畫眉脆脆地啼叫一聲,泊熹低頭,呷了口茶盅裏清綠的茶湯,茶盅在案上放下,他神思遠遠的,突然也不是那麽急了。
和齡的身世究竟如何他心中已然有了明晰的輪廓,如今缺的是最後的蓋棺定論罷了。
她的身份于他是個契機。
泊熹在圈椅裏坐下,緩緩籲出一口氣,擡眼複看向篤清,“還有呢,她今兒出了府往哪兒去了,是敬粉街那家酒肆裏麽?”
篤清說不是,觑一眼泊熹,然後垂着眼睑小心翼翼地回禀,“照底下人的說法,和姑娘出去沒多時便遇着了顧盼朝,他約莫是專程等着和姑娘的,至于敬粉街那家酒肆…大人,酒肆前些日子叫顧盼朝使人換成了‘百花樓’,和姑娘是女孩兒家,她不能進去,便被顧盼朝安排着住進他家中去了。”
他說完好一時都沒聽見聲響,卻也不敢擡首張望。好一時才聽見案前人手指敲擊在圈椅扶手上沉悶的“篤篤”聲。
“不過才見了兩三面的陌生男人… …”泊熹嗤了聲,“她倒是個心大的,就這麽跟着人家回家了麽。”
最後幾個字幾乎是一個一個從牙縫裏蹦出來的,他想起和齡對着顧盼朝笑得眉眼彎彎的模樣,不知哪裏不稱意,突然陰恻恻笑了起來。
下首立着的篤清身上冷汗直冒,天曉得他們大人是哪裏不對勁兒,莫非是懷疑和齡是東廠的人?否則怎的忽然間又是調查又是跟蹤的,叫人心裏沒底。
轉眼便過去了一個月。
這一日,和齡同與她一齊住在顧府的念繡姑娘一道兒逛夜市。念繡全名汪念繡,生得一副袅娜無雙的身段兒,面容也嬌俏秀美,頗有姿色。
和齡起初還以為這是顧大人府裏頭的妾室,後來才知道,汪念繡和顧大人有一段故事,他是她的救命恩人,她無家可歸,故此同她一樣兒是借住在顧府上。
和齡滿心裏只覺得顧大人是一個全天下最最好的人,他能收留念繡為什麽不能收留她呢,因此上,日常相處便越發不拘謹了,他既然不叫她端茶遞水,她便也沒有自己傻到一根筋上趕着偏要攬活兒幹的道理。
倒是有一樁比較煩心的事,前頭也說了,汪念繡同顧大人是有一段故事的,自古英雄救美人,好些兒佳話千古絕唱都這麽來的,和齡不是腦子不開竅的人,她瞧得出汪念繡一門心思愛慕上顧盼朝了,她怕她吃味兒,故此暫且延緩了想法子确認顧大人是不是她哥哥這事。
京師就是京師,夜市也不同凡響,連着幾條長街挂滿了燈籠,照得整片天空光華璀璨仿佛白晝,連星星也沒了顏色。
頭頂上流雲高高渺渺的,和齡沒想過會在這樣帶有夢幻色彩的夜裏遇上泊熹。
他站立在燈火闌珊裏,指尖捏着一盞與整個人極不相稱的兔兒花燈,靜靜地望着她,佛頭青的素面長袍随着夜風輕緩飄動。
彼時萬籁俱寂,人事都是模糊的,她面上惘惘,卻不知今夜是他不依不饒糾纏進她人生的開始。
☆、定風波
都城裏如今夜市倒比白日來的更為熱鬧些,一個月裏總有那麽幾日整條街都聚滿了人,走起道兒來恨不得擦肩撞肘。
年輕姑娘們,尚未及笄的便由家人陪同着一處戲耍,已經成了親的少婦自有夫君與之相攜,因是大晚上,也就不戴帷帽了,燈火通明裏映照出一張張帶笑的嬌顏,整條街恍似飄滿了脂粉香,倒也成了個景致。
和齡瞧見泊熹之前汪念繡正在同她說話,她挽着和齡的手臂,兩人相處了近一個月了對對方都有所了解,态度也較為熱絡,只聽汪念繡道:“… …你別出神呀,我說的你可都聽進去了?我瞧着那位祁大人真挺不錯的,前日他來府裏頭不是還給你帶了小玩意兒,我卻是沒有的,這裏頭不是顯出他對咱們的差別了麽?”
這是又開始了,和齡其實能夠了解念繡姑娘的心情,要是她愛慕的人冷不丁的打外頭帶回來一個姑娘家,她也是要有所警惕的,又不好害人,所以果然還是牽線搭橋最便宜了,費費口舌的工夫就把一個潛在情敵驅逐出去,自己也不會有多虧心。
和齡說話直,話出口就是滿滿的不以為意,“哪裏有你這樣說的道理,合着那位祁大人他拿眼瞪我的時候汪姐姐都沒瞧見,光瞧見他送我東西了。至于他為什麽要送,難道不是因為他前日冒犯了我才送東西給我賠禮的麽,顧大人也說了,叫我少同他兜搭。”
她是成心把顧盼朝擡出來,看見汪念繡臉色微變她痛快了,耳邊一清淨,注意力便被一處捏面人兒的攤位吸引。和齡小時候生活得乏味,并不大接觸這些,一時也不顧不得汪念繡了,東瞧西望地挨身湊了過去。
那廂汪念繡閉了嘴,一雙秀眉蹙得緊緊的。
橫豎她是瞧不慣這野丫頭的,她來之前顧大人只待她一個人好,如今卻不是了,仿佛事事都先着緊她,得了上好的珠釵緞子都往她那兒送,偏偏她又不穿不戴,真真白糟蹋好東西。
想是這麽想,汪念繡卻知曉顧盼朝是真心實意在意這丫頭,她年長于和齡,這時候難免有姐姐帶着妹妹出來就得照顧到她的意思,她扯着帕子,因怕和齡走丢了,便不情不願地要跟過去。
哪想才一擡腳,眼跟前陡然多出個男人的胸膛,來人形容猥瑣,一雙眼兒細得一眯眯,身後是幾個小厮,幾人一溜兒将念繡團團圍起來。
汪念繡吓得煞白了臉,心說眼下雖并不是光天化日,然而身旁游人往來如織,這起子地痞惡霸一般的人物竟無所畏懼麽!
領頭的猥瑣男人乃襄國公家的小兒子趙士,平日裏沒旁的愛好,無非以提籠架鳥尋摸美人兒為人生極致享受,他今兒本意興闌珊,走了一路也沒瞧見個對眼的,往往就是這樣,當你要放棄的時候尤物她自己偏生撞進眼裏來。
“喲,哪裏來的小美人兒,”趙士是公侯勳貴之家出身,國公夫人打小兒起便溺愛的緊,因此上,他并未念過幾本書,只是稍許識得幾個字罷了,每回一瞧見漂亮姑娘人家也說不出多文藝含蓄的話來,輕輕佻佻看着眼前驚弓之鳥一般的可人兒,“姑娘年方幾何可曾婚配?爺一瞧見你魂兒都飛了——”
汪念繡走不出去,急紅了臉,情急之下喚了聲和齡,卻見她正出神地瞧着某一處,似乎并不曾注意到她這邊動靜。
人聲熙攘,和齡就那麽遠遠地望着泊熹,他對她有別樣的吸引力,周遭兒人頭攢動,瞧得久了,視線仿佛朦胧起來,入目所見的一切都罩上了柔和的紗。
她還算敏感,聽見念繡的聲音後判斷了下,趕忙兒将目光從泊熹身上調轉開。然而眼前的情形也太不堪了些,正是戲文裏老套的惡霸調|戲良家女的戲碼。
要說和齡驚慌,也不至于,她在關外見過的比這難以入目的都有,只是念繡是個嬌滴滴的姑娘,她聽府裏丫頭們說嘴,據說汪念繡曾經也是個書香門第的小姐,後來是因家裏頭沒落了才淪落成現今這般。
和齡嘆了口氣就開始撸袖子,千金小姐這種時候都需要個英雄來救美,念繡也算是可憐人了,父母雙亡,本該衣食無憂過富貴榮華日子的千金小姐,如今身邊卻只得個老媽媽跟随伺候,委實叫人唏噓。
袖子撸到一半她倏地又放下,鬓邊細細的珠串晃了晃,和齡突然意識到自己畢竟是個姑娘家,中原這處不比關外,她沒有根基,亦沒傲人的武功,沒的救人不成反倒把自己搭進去,那就大大的不劃算了。
可是怎生好呢,念繡姑娘除了因太在意顧大人才老在她耳邊呱噪,其實是個知書達禮的好姑娘,她這個月還教會她寫自己的名兒,她要是袖手旁觀也太沒人情味兒太不講江湖道義了,九泉下的徳叔曉得了也會半夜裏找她談心的。
和齡就把主意動到了泊熹身上。
他的身影在一片影綽的光影裏,面容恬淡清真,和齡提着如雲的裙角向他奔過去,愈是靠近心口愈是怦怦直跳。
沒有念繡這樁事她或許只遠遠看他一眼便罷了,實在是沒有再交談的理由,如今他們也不過比陌生人熟悉上那麽些。
她跑得急,小口喘着氣,一停下來反而不曉得怎麽開口,“…大人今兒好興致呀,一個人逛夜市麽?”
泊熹垂眸看她滿臉的欲言又止,眼角瞥了眼那邊叫趙士困住的人。
他沒開口,和齡一點兒也不意外,實在是不能再拖了,天知道念繡過後會不會羞憤地抹脖子… …!
和齡猛提一口氣,兩只桃花眼兒張得圓溜溜的,她這緊張兮兮的模樣落在他眼裏卻透着股子可愛。泊熹慢騰騰地“嗯”了一聲,眼尾帶笑,算作是回應了她。
“大人瞧見那邊麽?這樣的事情關乎名節,和齡知道您本事大!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麽不是,您就幫幫汪姑娘吧——”想到泊熹淡漠的性子,她怕他不同意,急急添補上一句,“日行一善,積善積德,您這麽好的人絕沒有見死不救的道理… …”
她還救過他呢,不指望他報恩,只要他稍稍地動一動手指頭,那邊調|戲念繡的惡霸鐵定玩兒完。
泊熹被和齡戴了幾頂高帽子,好像是很滿意的。
他悠悠然将手上花燈提起來,竟然意态閑閑問她道:“這個好看麽?”
和齡哪裏有心思理會這個,她粗粗瞧了一眼那只傻嘟嘟的兔兒花燈,張口就道:“怎麽有這樣好看的花燈,大人到底是大人,您的眼光真沒說的——”
他“唔”了聲,毫無預兆的,施施然将自己手裏的呆傻兔兒花燈放進她手裏。
兔兒燈泛出淺淡的光華,那一點微茫照在和齡面容上,她怔忪了一下,緩緩地擡眸看他。
“不喜歡麽?”
和齡拼命搖頭以表示自己喜歡極了,他聽罷,薄唇微微勾起,歪了腦袋睨了她一會兒。須臾擡起手,在她滿是不解的目光下将那串兒被她搖亂到挂在頭頂上的珠串拂了下來。
眸光裏繞進一抹晦暗的情愫,轉瞬即逝,泊熹低頭想了想,忽而笑容宴宴道:“叫人辦事,難道不該用求的麽?”他循循善誘,語調裏帶了幾分沉吟,“這麽的,你求我,我才幫你。”
這時候不需要骨氣,和齡嘬了嘬唇,拖長聲調道:“那我求您——”
“這樣才招人喜歡麽。”他面上淡淡的,見那邊顧盼朝的人将趙士灰溜溜趕走了,而顧盼朝正沉着臉向他們走将過來。
“來的真及時… …”
泊熹眸光微凜,再瞧和齡時唇角上卻噙了笑,他把手覆在她頭頂心,輕輕揉了揉,心裏感到暢快,似是随口問道:“和齡如今住在哪兒?你初來乍到,我畢竟不放心。”
顧盼朝走得更近,和齡卻被泊熹突來的溫柔關切攪得面上通紅,她抿着唇看着他,他卻牽引着她的手,逐漸覆在自己右胸口。
“泊熹…?”
他微提着唇角,莞爾道:“上回和齡只瞧了左邊,右邊卻為何不看?”
☆、賀春風
和齡把被泊熹壓在他胸口的手小幅度地動了動,眼睛也直溜溜看着他那裏。她把他的話在腦子裏又過了一遭兒,猝然意識到他在提醒她什麽。
不期然想起那個夜晚,她“埋伏”在他床上原是打算來個突然襲擊的,一顆胭脂痣麽,剝開了衣領左右掃上一眼是極其容易的。可是他那時候卻在她唇瓣上親了一口——她至今不明白他為什麽那麽做。
他喜歡她麽…?
事實上,那一整晚她都不在狀态。
如今聽了泊熹的話,和齡這麽一細尋思,一霎兒間心明眼亮起來。
他說的不錯,她後來真的只看了他其中一邊的胸口,然而那兒偏生什麽也沒有。她當時還奇怪來着,分明早前尚在關外的時候她為他來來回回上藥數回,确實是見到了他的胸口有那樣一顆朱色小痣。
鮮的耀目的胭脂痣,因他皮膚的白皙,猶如上好白瓷上巧奪天工的點綴。那麽好看,致使她在第一時間就毫不猶豫地懷疑上他。
凝着泊熹帶笑的眸子,和齡咬了咬唇,他分明已經是排除在哥哥身份之外的人了,突然這樣是想證明什麽?倘若他果真便是哥哥,那為什麽那一夜她告訴他實情的時候他不說實話?
她心頭湧上一股莫可名狀的情緒,眸光複雜地垂下,将手抽離出他的掌心。
看着自己的腳尖,和齡略有些躊躇,出口的聲音細若蚊蠅,“大人是什麽意思,難道你想說你是我的哥哥麽,突然這樣說叫人怎麽信得實?方才還問我如今住在哪兒…我離開一個月,可見你并不在乎我…我的下落。”
她想把兔兒燈還給他,他卻不理睬,看到她變得黯然的神色,泊熹的眉心不覺圍攏起來。他忽略掉心底的不适,唇角的笑弧深了深,嗓音一如既往低沉悅耳,徐徐将她圈繞住。
“我自有我的顧慮,難道和齡不願意信我?”他似乎是在猶豫,最終仍是把手放在她肩頭上,輕輕撫了撫,溫和地道:“你在京師舉目無親,平白能借住在何處?是存心叫我擔心麽。此番你随我家去,我會…照顧你一輩子。”
話畢,他牽起她的手,俨然以兄長自居。街市兩旁火樹銀花,不夜的天,香醇的風,看着他的側頰,和齡心跳陡然漏了一拍,須臾卻如同懷揣小鹿,劇烈地跳動起來。
顧盼朝一路走近,人聲喧雜,他始終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麽。只是見到權泊熹對妹妹親近的模樣,他忍不住錯了錯後槽牙。
權泊熹是出了名的冷面冷心之人,陡然間變作這樣一副笑眯眯的模樣,委實難叫人相信他沒存壞心。
盼朝撇下念繡及一幹護衛追上去,呼呼的風撩起他的袍角,他一下子便閃身介入和齡和權泊熹之間。
“呵,權大人。別來無恙否?”将和齡攔在後頭,他兀自笑得溫文,拱了拱手,卻回身朝和齡道:“怎的一個人在這裏?我同你說過,現今兒世道險惡,與人相處該多留個心眼子,你竟忘了不曾?”
被橫插一杠,泊熹面色一寸一寸陰沉下去。
和齡從顧大人身後繞出,她看一眼泊熹,知道他這是不高興了,不由自主就往他那裏走了一步。
稍一猶疑,又回頭看向顧大人,想了想解釋道:“我同權大人是舊時,這個大人也知曉的,方才是念繡姐姐叫臭流氓給瞧上了,我來找權大人幫忙。”
她沒有把泊熹可能是哥哥的事情說出來,畢竟這還不是能夠确信的事,頓了頓,在顧盼朝微沉的臉色下道:“這些日子以來多謝您費心了,我… …”
“你要跟他回去?”
她話都沒說完就被盼朝打斷了,他險些維持不住一貫的溫和形象,即便權泊熹是當真的喜歡和齡,他卻是她兄長,怎麽能眼見着妹妹被人帶走?
正待阻攔,那邊念繡的身影卻闖入眼簾,她仍是一副驚魂未定的模樣,釵發略有歪斜,楚楚地把他望着。
顧盼朝心頭一嘆,這才分出心思來顧慮到她,哪想他才寬慰了念繡幾句的工夫,權泊熹就站到和齡邊上了。他低頭同她說了什麽,她讷讷地望着他點頭,受了蠱惑一般,跟在他身後上了一輛馬車。
“咦,那位大人卻是什麽人?”
念繡目光微微流轉,笑着道:“我原當和玲妹妹同我一般在這京師裏并無人可依靠,不想她竟是個有福氣的,”她喟嘆着,仿佛豔羨,“瞧着多登對兒,郎才女貌大抵便是如此了吧!”
顧盼朝卻不這麽想,朝中勢力泾渭分明,他同權泊熹不是一條道兒上,和齡便也不能。可是眼下他不願意暴露身份,和齡權衡之下回到權泊熹身邊并不奇怪。
馬車“嘚嘚嘚”經過他們,車廂窗簾子微微挑開,和齡把腦袋探出來朝顧大人揮手,突然想起什麽,忙道:“我的包袱還在大人府上,改明兒再去取,您可不要嫌我麻煩——”
坐在她身畔的泊熹說了句“好吵”,一把将簾子合上了,和齡的視線頓時被遮住。
她扭頭看泊熹,他卻半閉着眸子靠在車壁的引枕上,頭上戴着的紫金冠隐約閃出微光,唇角輕抿着,不說話的時候讓人感到無形的壓力。
她視線下移,瞧在他脖頸上,然後,又往下移了移,想到他适才說的話,面頰上突然熱熱的,便轉過了臉,悻悻低着頭玩兒自己的手指頭。
她不看他了,泊熹才擡眼。
車廂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車窗外的光線不時透進來,然而裏頭終究是昏暗的。
他不知道自己日後會否會為現今作出的決定後悔,可是世間諸事何其紛擾,不做怎麽能知道以後?
興許一切都是冥冥中的注定,她打頭一回出現在他的視線裏便是特別的,她有一雙嬌嬈的眼睛,面龐青澀柔美,笑得高興的時候嘴角旋出兩個米粒大的梨渦,襯得枝頭灼灼的春花也黯然失色。
她既救了他一回,不妨再救他第二回。
泊熹的臉色在昏昧的光線裏冷硬下來,自打數日前徹底落實了自己的猜測,和齡果真就是當年流落到宮外的皇女淳則帝姬。
皇帝當年寵的那麽樣,怎麽知道他的掌上明珠是在大漠裏長大的呢?還真是諷刺。
她既然是大周朝的公主,他騙她便也能夠說服自己心安理得。
過往那一點朦胧的感情,全當作誤入了荼蘼的夢境,如今走出來了,還是該為日後圖謀。
夜路不算長,馬車卻行駛得慢,和齡起初還正襟危坐着,後來大抵是太無聊了,泊熹又不同她說話,她漸漸就歪了腦袋睡過去。
她仿佛坐在馬車上總是要睡着的,嘴唇微微張着,不時吧唧着動幾下。泊熹側眸打量過去,瞧了好一時,眸底卻平靜無波。
夜色漸濃,前頭車把式一個打彎,和齡軟軟馨香的身體就一點一點兒的向他滑了過去。她腦袋倚在他肩上,不多時便自發尋了個舒适的姿勢靠着他。
泊熹的眉頭慢慢蹙起來。
他原想躲開的,身體卻有了自己的意識,絲毫沒有動。然而睡着的她得寸進尺,一只手臂不知何時就繞過了他小腹,搭在他腰間,五指微微蜷着,黑甜甜正好眠。
她是信任他的,沒有人會在自己覺得不安全的環境裏安然入睡。
片刻後泊熹擡臂兜攬住和齡,她的臉便埋到了他心口上,隔着層層衣料似乎也能感覺到那兩片玫瑰花似的唇瓣帶來的灼人溫度。
他身體有一瞬間的緊繃,手指僵硬着一動不動,心頭益發煩躁起來。直到馬車停下,面色才逐漸趨于正常。
泊熹坐直身體預備把和齡放到一邊,誰知她睡得迷糊,半夢半醒間蹭了蹭腦袋,甕聲甕氣嘟囔了句什麽,無骨動物一般死賴在被她自己捂得暖暖的懷抱裏。
車外車把式聽見裏頭動靜,卻不敢貿然出聲詢問,指揮使府門前挂着的燈籠随着夜風浮萍似的來回搖曳,照出一片動蕩不息的光影。
泊熹垂下眼睑,一句話不說便将她打橫抱起,輕手輕腳下了馬車。
門上人打着燈籠迎将過來,他厭惡那些若有似無的窺視,腳下走得飛快,直接進了外院書房。
夜空裏星子不甚明亮,頭頂上不知名的鳥兒撲棱棱拍着翅膀掠過,突然間吹來一陣風,撩撥得八重櫻枝頭鈴铛叮鈴之聲不絕于耳。
往日聽起來清脆悅耳的聲音這時候竟格外刺耳起來,泊熹停下步子轉頭看過去,一時并未察覺到懷裏的人揉了揉眼睛。
和齡這下子是醒了,她慢騰騰地仰起臉,目光杳杳的,睡意惺忪的眸子裏映出他半邊臉頰。
☆、春風賀
她幾乎是立時就意識到自己的身體懸空着,然後知道自己被泊熹抱在了懷裏。
嗯… …這感覺是奇異的,和齡抿着唇,眼瞳骨碌碌轉動着,眼睛裏恢複了神采。院子裏風鈴響了一陣便停止了,泊熹下意識地低頭瞧和齡,見她一雙眼眸子亮晶晶的,正巴巴兒把自己瞧着。
“知道我為什麽抱着你麽?”泊熹問。
和齡太知道自己了,她想也不用想就回答他,“定是我睡着了,”他們這樣親密的距離還是叫她有點羞赧的,她別了別臉道:“下回您就把我叫醒吧!我這人旁的長處沒有,随叫随起還是很擅長的,小時候我只要聽見外頭一丁點的聲響便要睡不着,有時睡過去了卻總是反複做同一個夢,提起來真叫一個糟心… …”
她居然在睡醒後啰嗦起來,打開了話匣子大有關不上的趨勢,泊熹沒有閑情聽她羅唣,他擡腳踹開了門,微低了身子作勢要把和齡放下。
孰料她大反常态,樹袋熊似的扒拉住他的脖子,竟然是不願意下來的架勢!泊熹意外,擰着眉頭兇她,“你做什麽?快下來。”
“我不要——”
和齡一旦誠實起來委實叫人招架不住,她是想到萬一等會兒泊熹真的證明了他是她的哥哥,那他們豈不是再無可能了?
她之前雖然也并不抱多大希望,因為考慮到雙方地位的懸殊,但是再怎麽也強似他們有了血緣關系,真那樣的話她連幻想的餘地也要沒有了。
泊熹眉心打了個結,懷裏的分量并不重,她若只是個普通的姑娘家,他抱着她一整日也是願意的,目下卻永遠成了負擔。
“聽話,乖乖下去。”他耐着性子重複道。
和齡微微嘟唇,仰臉看着他堅毅的下巴,振振有詞道:“倘或泊熹真是我哥哥,這時候就該疼我。我早就想這樣對哥哥撒嬌耍無賴了,你卻連這個也不能夠滿足我麽… …?好麽,那我不要看你所謂的證據了,泊熹定是騙人的,我不上你的當。”
和女人有什麽好多說的,泊熹果真把懷裏小小的分量再次抱了起來,室內麻麻黑,伸手不見五指,他憑感覺徑直步入裏間,須臾揚聲喚丫鬟進來掌燈。
當幽微的燭火亮起來時,幾個伺候的丫頭瞧見錦榻邊立着的大人着實一下子沒反應過來,再一打量他懷裏抱着的…女人?他們大人是開竅了終于打算開葷了麽,別人家錦衣衛早有娶妻生子的,偏他們大人多年一個人,從不近女兒身,除了上個月才從府裏離開的和齡姑娘…等等,這懷裏歪着的人怎麽好像就是那位和姑娘呢!
泊熹吩咐丫鬟退下去,待閑雜人等走盡了,他便在錦榻上落座。
燈影裏,他素來漠然冷沉的面容漸漸與往日不同,微微上挑的眼角昭示了他的好心情,和齡以為自己是眼花了,納罕地望着他的臉。
下一瞬,他的氣息卻陡然間拂到了她耳廓上。
泊熹的嗓音低低啞啞,蘊着顯而易見的魅惑意味,“是如上一回那般兒,由和齡動手幫我脫,抑或我自己來呢?”
她在他腿上坐不下去了,半句話也說不出,泊熹變得不像他,他半點拖拉也無,話音才落便自發寬衣解帶與她瞧,邊還用揶揄的口調道:“躲什麽,妹妹瞧仔細了,別回頭說我诓騙于你,嗯?”
他手下動作太快了,頃刻間便露出了精壯的胸膛,他是習武練劍之人,不若手無縛雞之力的弱雞書生,褪下平日威風凜凜的衣裳,裏頭是勁瘦的腰,渾身透着股韌性。
和齡臉色充了血,不知為何她上一回并沒有這樣的體會,今次卻只覺血氣上湧,滿目皆是他白花花的肉皮,男性獨有的渾厚氣息把她緊緊裹縛住,纏得牢牢的。
她終究只不過是十來歲的黃花大閨女一個,猛然間要她與個赤條條着上身的男人挨得這樣近不是作死麽?
和齡的躲避全落進泊熹眼裏,他嘴角吊起的笑弧十分歡暢,強硬地抓着她的手往自己左邊胸口,臨近心髒的位置拉拽,口中道:“和齡摸摸這顆胭脂痣可是真的?你總疑心我作假,竟不怕我這做哥哥的心裏頭不痛快麽?”
她顫抖的指尖接觸到他心頭的皮膚,其實能摸到什麽呢,和齡自己早已滿腦袋漿糊,頭臉恨不能埋到自己衣領裏去。
她胡亂地摸索,微涼的指腹在他胸前顫巍巍地移動,泊熹起初是置身事外的态度,仿佛這具身體并不是他自己的,然而身體的敏感程度卻在他意料之外。
他心頭爬滿了螞蟻,脖頸處喉結滾了滾,一時竟感到口幹舌燥。
泊熹當真沒有同女人接觸過,他亦沒這個心思,特別是在當下。他怕她察覺到他的異樣,一面繃着身體側開臉去,一面松開她的手,嗓音愈加沙啞醇厚了,“是你自己不看,過後萬不許再吵嚷。”
和齡一聽這話腦子裏一激靈,她想這不成,害羞的不是時候,她必須得弄清楚泊熹是不是哥哥,他左邊胸口上是不是當真的有一顆朱紅色的小痣。
她一忽兒間便将适才獨屬于少女的嬌羞抛在了腦後,端正了心态,擺出一副不亞于泊熹的緊繃面色認真地把臉往他胸前湊,努力讓自己的表情顯得十足嚴肅,“慢來,容我細瞧瞧,說不準兒你是拿朱筆在上頭點了個點兒——”
她也不曉得自己因何說出這樣一句話,用心尋思,她一無所有,難道能有什麽是值得泊熹來算計的麽?答案顯見的是沒有。
嗐,這就是一窮二白的好處——和齡心裏頭默念着這句話,有點自嘲的意思。
少頃,她細細的眉毛耷拉下來一點兒,眼睛盯住泊熹左邊胸前那一顆果然存在的胭脂小痣,狐疑之下拿手指頭戳了戳。
這力道不輕不重,泊熹身體輕顫了一下,薄薄的唇角抿得緊緊的,仿佛在忍耐着什麽。
和齡哪裏曉得他的煎熬,她澄澈的眸子裏盛滿了擔憂,“你很痛麽?是我沒控制好力道,我給你賠不是… …”
他轉過臉來,平素端正淡漠的面容上竟然現出幾分變扭,緩緩從喉嚨口擠出兩個字,“...不痛。”
☆、閱傾城
和齡對泊熹的話産生了質疑,她站到地面上,腳尖左右碾了碾,低頭瞧他道:“果真不痛麽?可是你方才——”
抖了一下?
她看了看自己的指尖,指甲修剪得很短,鈍鈍的,其實應該不至于戳痛人才對。
“真的不痛。”泊熹看了和齡一眼,一聲不響把衣服一件一件往身上套,面上那一點兒變扭的情态慢慢就隐了下去。可他穿衣服的時候,她“熱烈”的視線就沒從他身上挪開過。
燭臺上蠟燭“哔啵”一聲,蹿出一星兒銀藍色的火焰,室內光線仿佛黯淡許多。
忍受着和齡肆無忌憚的探究目光,泊熹太陽穴隐約地跳動,好容易穿齊整了,他霍的立起身,還未來得及說話,她卻向後踉跄了一下,大約是被他突然站起來給吓到了。
他撈了她一把,五指從她的小臂一路摩擦至光裸的腕部,女孩兒肉皮細膩,手腕子纖軟若無骨,泊熹窒了窒,心水微漾,他匆匆松開手,假意向外張望了下,轉頭對和齡道:“天色也不早了,我使人送你回房去。”
話畢卻見她垂手立着,眼神倒極為幹淨,從始至終只是那麽望着他。好半晌,終于見和齡嘴唇動了動,她露出了一副“我有話要對你說”的表情。
泊熹了然于心,眼尾一點一點兒彎起來,掩住了眸光裏濃郁的黑,唇邊銜着清淺的笑道:“和齡莫非還有什麽話要說?至親至疏至家人,你我本為兄妹,有什麽只管說便是,藏在心裏倘或悶出個好歹來,不是叫為人兄長的牽腸挂肚麽。”
他來拉她的手,避過了手腕,輕輕碰着手肘的位置讓她在榻上坐下。
和齡兩只手在自己袖子裏絞阿絞的。泊熹立在她跟前,整張臉背對着燭火,她看清的只是他深邃的輪廓。
她微微嘆息,說不可惜是假的,難得遇上一個可心可意的人,卻原來,她對他生出的一切好感并不是因為他面貌如何,而是因為他是她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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