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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骨髓裏流着相同的血液,她“愛慕”他,甚而産生出那些粉色朦胧的好感… …都是能夠被理解的吧。

“泊熹,上一回我同你說起這件事的時候,你怎麽不說出來呢?”她澄淨的眼睛裏帶出一點狐疑,“偏偏隔了一個月你才來尋我,我如果是妹妹,你難道不擔心妹妹的安危麽?”

泊熹心下微凝,唇畔的笑意卻沒有淡下去。

他若早知道和齡的身份,那時便不會讓她有機會離開他,如今打謊騙她他是她兄長,為的不過是讓她能夠安安分分留在自己身邊。

如此,朝夕相處一段時日後她自然全身心信任于他。待她足夠依賴他了,他的計劃施排起來才能夠游刃有餘。

有了和齡這顆棋子,還用費勞什子力氣去讨好樊貴妃?樊氏看重的始終只是她自己一手提拔起來的萬鶴樓,想要在她跟前賣好,只有同儀嘉帝姬有牽搭這一條道兒可走。

他嘗試過了,但那是個自作聰明的蠢女人。

泊熹骨子裏孤傲,并不願意委屈自己。他起初便對儀嘉帝姬提不起興趣,即便能在她身上獲得好處,他也不想将就。

眼下多好,他有了和齡。皇帝心心念念不忘當年的小樊氏,只要和齡出現的時機适宜,必定能勾起多情皇帝對昔日寵妃更多的情絲來。

人做下的事并不只有天知地知,樊貴妃舊年裏既然連親妹妹也忍心謀害,想必夜不能寐吧。況且皇後亦知曉了她的醜事,如今不過是皇帝被哄住了罷了。

倘或能同皇後聯手,再叫和齡知曉她母妃死得如何凄慘——憑薛貴妃再得寵,她卻無子,相信終有她倒臺那一日。如此一來,錦衣衛淩駕于東廠之上自是指日可待。而他籌謀的所有,也會搭上這陣順風提前實現。

思及此,泊熹微垂了眼睑,“我不擔心你麽?”他語調上揚,說出的倒都是真話,“你甫一出府門便有人一路尾随你怕你出事這你曉得麽,你去到茶館裏吃茶聽書,後來竟随了那姓顧的家去——”

他說到這裏好像真的不大高興,一時忘記尚解釋了一半的話,反而認真地告誡和齡道:“那姓顧的居心不良,他瞧你是初來乍到的小姑娘,不定存了什麽龌龊心思。”他揚了揚寬袖在她身畔坐下,語氣難得這樣霸道,“聽哥哥的話,今後再不許同他一個外男有牽搭,你知不知道?”

和齡皺了皺眉頭,她并不覺得顧大人有什麽龌龊心思,人家待她可好了,便忍不住小聲嗫嚅,“可是顧大人供我吃住,又不收我的錢也不叫我為他做事,我怎麽覺得…他并不是泊熹你說的這樣。”

她話音裏對顧盼朝的親厚勁兒令他面色不佳,泊熹成心沉下臉,過了一會兒和齡果然屈服了,豎着三根手指頭保證今後即便偶然遇到顧盼朝也不打招呼。

他聽了心裏沒來由的舒坦,和齡的視線卻看過來,又把話題繞了回去,“泊熹是轉移話題嗎,你還不曾說你為什麽拖到現在才認我。”

“這個麽,”他把臉轉開一點,面向着跳動的燭火,神色不明地道:“那時兀然聽見你的說辭,我因顧忌你是東廠派來的,便沒有立時同你相認。”頓了頓,語聲低了下去,“怎麽,和齡對此依舊存有疑慮?”

別是不高興了吧?

和齡不想惹泊熹不痛快,她想了想,猶豫着伸出手,細細的指尖便從袖緣裏露出來半截,小心翼翼拽了拽他的衣擺,“泊熹,你生我的氣了麽?”

他轉臉瞧她,說沒有。和齡不信,大着膽子膩過去抱住他一邊手臂,甕聲甕氣道:“你別置氣,我不疑你…有什麽可懷疑呢?我知曉自己的身份,我又不是什麽了不得的人物,需得泊熹你來騙我瞞我。”

她絮叨着,陶陶然笑起來,“說起來這還是咱們兄妹間的緣分,那時候打頭一回在沙漠裏見着你我就有種說不出的感覺,然後我湊巧救了你,現下想想簡直要後怕的,若是那時候我眼睛不好使沒瞧見你,你可不就沒了麽!也不能像今兒這般兩個人坐在一處說話,你說是不是,如今可好了,我們兄妹倆再也不會分開了,泊熹和我一樣歡喜麽?”

她毫無戒備地倚靠着他,嘴裏說的就是心裏想的,不似他,口不應心,心裏黑乎乎全是算計。

泊熹沒有說話,他一雙眼睛黑魆魆的,幽微的燭火将他的眼睫拉得老長,鑿出一片陰影蓋在下眼睑上。

良久,泊熹撥開和齡的手,他心裏起了亂,面色淡淡地送她到門首。

門外寂寂然,暗夜生香,廊上挂着的畫眉也沒發出半點聲響,只有微風偶然托起零星的清脆風鈴聲,伴着微不可聞的花葉簌簌響動。

門外趙媽媽一早便領着幾個臉模樣幹淨齊整的丫頭候着了,一水兒的水藍對襟襖裙,頭上梳着雙丫髻,見大人同和齡出來了,趙媽媽趕忙提着簡筆菊花紋燈籠迎将上來,“姑娘可是出來了!大人一早便命奴婢将房間收拾妥當,您去瞧瞧,倘或裏頭擺放有不合意的,只管說與奴婢便是,必定叫您滿意的。”

這趙媽媽只知道大人吩咐打今兒起和姑娘就是府裏頭的小姐,別的一概不敢多問,她過去瞧不上和齡,如今依舊不是很瞧得上。只是變臉變得快,一張老臉笑得菊花兒也是。

和齡早已經習慣趙媽媽了,她不搭她話茬,反踅過身看着泊熹,擰了眉頭道:“我瞧見她這燈籠倒想起來,我的兔兒花燈不知遺落在哪塊地方了… …”

她攤攤手,空空如也,雖說那兔兒花燈又蠢又呆,但是畢竟是泊熹送給她的,就這麽弄沒了怪可惜的。

泊熹收回神思,她仰着腦袋揪着眉頭瞧他的模樣十足可愛,他想撫撫她的臉,這想法在腦子裏過了一遭兒,迅速被按回意識深處。

“什麽?”他問道。

這下換和齡不高興了,她撇撇嘴有點急躁,好像還想跺腳,“花燈啊,你送給我的小兔兒花燈啊——”沙漠裏從來就沒有這些,她骨子裏約莫是愛的,看見他不重視的樣子她頭發都要豎起來了。

泊熹沉吟着“哦”了聲,回房裏又拿出來一只,竟然是同一種款式。

她接過手裏細瞧,眉梢眼角立時便噙滿笑意,這只兔兒花燈又是一副呆萌的表情,身子胖嘟嘟的,她來來回回地擺弄,衆人見他們大人饒有興味看着她,便也不敢催促。

“這只兔兒同那只顯然是出自一個人的手筆,”和齡突然把花燈舉到泊熹眼前,稀奇地道:“嗳…竟是你做的麽?雖然醜了點,但是想不到手還是很巧的嘛。”

他唇角的笑挂不住,醜不醜的倒是另說,泊熹朝院中掩在一片夜色裏的八重櫻看了看,幽幽道:“是小時候,娘親教的。”

和齡滿以為泊熹的母親也是她的母親,面上露出向往之色,悵然道:“那我就不說這兔兒燈醜了,只可惜我一點兒小時候的事也記不起來。”她叨叨說着,倏爾眨了眨眼睛,一雙桃花眼兒嬌嬌俏俏地瞅着他,“泊熹泊熹,你底細瞧我,我和娘親長得像麽?”

他面對這問話卻蹙起了眉毛,視線落在她的臉容上,又恍似在看着某一處虛無。

“噫…我不像麽?”和齡眼巴巴等着泊熹開口,她微微歪着頭,一張蠻漂亮的臉活活皺成了個包子。

她生動鮮活的模樣輕易取悅了他。

泊熹情不自禁點了點和齡的鼻子,糾正她道:“沒大沒小的,要叫我哥哥。”

她打心眼兒裏不願意,也許今後可以,然而面對如今的泊熹,她叫不出口。一時想到什麽,胸腔裏竟然不是味兒起來,忍不住道:“你不叫我喚你的名字,那什麽人可以,只有泊熹日後的夫人才可以麽?”

廊上八角宮燈搖曳,燈籠架底部垂下的長長流蘇舞得紛亂。

泊熹聞言微訝,他垂眸攏了攏袖襕,須臾卻擡手撫上她被夜風吹得涼涼的面頰,指尖微微摩挲着,低啞的聲線徐徐響起,“和齡,你希望我娶親麽?”

☆、閱傾城

和齡面色迷茫地看着泊熹,他做什麽要問她希不希望他娶親,他這話說出來是存心要叫人胡想麽,她已經是“六根不清淨”了,他難道還要這樣來撩撥她?

按說不至于的,泊熹必定只是站在一個兄長的位置上,想向他唯一的親人詢問一下他成親方面的事宜吧… …

和齡簡單的思維分析瞬間攻破了泊熹充滿暧昧口吻的問句,她拂開他的手,自己在額頂上撓了撓。

适才對泊熹未來夫人那一股無名的妒意一息一息淡化開去,她是大大咧咧的性子,有些情緒來得快去得更快。

看了面前風神俊逸的男人一眼,和齡輕輕籲出一口氣,她覺得泊熹說的很是,他既為兄長,她便應該喚他哥哥的。因此坦誠地道:“哥哥是男人…自古男人便要成家立業娶妻生子,咱們家如今只剩下你和我,和齡和哥哥又有不同,橫豎我日後是要嫁出去的,是潑出去的一盆水,如此繼承香火的重任就擔負在哥哥一個人身上了。”

她“嘚吧嘚吧”說着,無意識地誇起他來,眼中煥發出別樣動人的光彩,“哥哥年輕有為,我在酒肆裏頭做事的時候就發現了,你曉得麽?別人都怕你呢!就好比我們關外的尋常百姓怕拿刀的武士,軟的怕硬的,硬的怕橫的,哥哥的錦衣衛同東廠那些個,簡直是京裏的土霸王地頭蛇呀!大家夥兒見了都要屁滾尿流——!”

和齡沒念過什麽書,唯一知悉的一些成語在她眼裏都是可以随意使用的,貶義褒義她壓根兒拎不清也不甚在意,自以為把泊熹狠狠誇了一番,捋順了他的毛,沒成想她話音還沒落下他就黑了臉。

“土霸王…地頭蛇麽?”

泊熹将這兩個詞兒放在舌尖掂了掂,“外人都是這麽瞧錦衣衛的?是我孤陋寡聞,竟不曉得。”

她沒聽出他話裏真實的意思,豪氣地一擺手道:“這不打緊,來日方長麽,往後許多事兒哥哥想知道我都說與你聽,我知道的可多了,人稱魚躍門包打聽,你不信大可使人問去。”

他才不會真叫人去掃聽她給自己冠以的貌似十分了不得的外號。

泊熹微偏了頭,注意到和齡适才幾句話裏肯叫他“哥哥”了。他分明就不是,這會子聽她清脆的嗓音這樣喚自己,竟然倍感受用。他拿過趙媽媽手裏的燈籠,暈黃的光暈照亮腳下一片地面,看這架勢是決定親自送她回房了。

一群仆役低眉垂首遠遠隔了二十來步跟在“兄妹二人”後頭,四圍靜谧安寧,近處泊熹提着燈籠,寬廣的袖袍像極了蕩漾在波心裏的水紋,一圈一圈輕柔地浮動。他如在雲端。

和齡一直覺得自己看不透泊熹,目下尤甚。他突然就決定送她了她還是有點兒受寵若驚的,聯想自己方才那一番話,心想莫非是拍對了馬屁?

和齡眼睛一亮,原來泊熹好這口——

那她今後可以多誇誇他,也好叫他別老是一張棺材臉,瞧着一點兒都不喜慶,不是熟識的人定要叫他給吓着的。他其實也不是那麽難以親近。

她這兒正天南海北腦袋裏瞎尋思着呢,泊熹的聲音卻傳進耳裏。

“險些兒忘了,”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他的聲音在潑墨一般濃稠的黑夜裏顯得幽幽的,腳下青磚漫地,雲頭履踩在石子路上發出安谧的聲響,恰伴着他的嗓音,“和齡适才的意思,是希望我盡快成親對麽?”

他時而稱呼她為“妹妹”,時而直接喚她名字,也不知用不同稱呼的時候心态是否相同,抑或有什麽講究嗎?

和齡沒有細思下去,轉過一個彎兒,兩人拾級上了內院的抄手游廊,她默然點了點頭,點完頭意識到他是瞧不見的,便道:“盡不盡快不是我能幹預的,不過,最好還是早些兒成親的好。”

他應了一聲,提着燈籠的手略微矮下去一些兒,“我原本的意思,倘若妹妹不希望我娶親… …”他轉頭看她,“我便不娶親。”

和齡腳下簡直要走不穩,她這下是真的鬧不明白泊熹的意思了,有哥哥這麽跟自己妹妹說話的麽?什麽叫她不希望他娶親他便不娶,她是母夜叉妹妹麽,連兄長的親事也要插手幹預,從沒有這樣道理的。

隐約聽出了泊熹語意裏模糊的暧昧味道,和齡蹙了蹙眉,心裏亂糟糟,嘴巴開合了數回最終并沒有開口。

饒是如此,泊熹的目的還是達到了。

察覺到她的滞澀,他面上不見笑模樣,漠漠然瞧着前方。一晃兒間就把和齡送進了容華館。

這座小院子雖小,卻極為精致,決意将和齡接回來之後泊熹便叫人重新修葺了此處。他身處錦衣衛指揮使這可說是舉足輕重的職位上,為官又不是個清廉的,家底子便一年厚似一年。

容華館一角是一片竹林,風過後竹葉海潮一般簌簌簌抖動起來,和齡左瞧右看,她原先對住處就沒有太高的要求,眼下縱然只在夜色裏窺見小院模糊的景致,心下卻滿意非常。默默地覺得,他很在意自己。

泊熹走後趙媽媽就迎來了在主子跟前獻好的廣闊天空,時候也不早了,她不嫌累得慌,忙着叫小丫頭們燒水準備熱湯伺候和齡沐浴更衣,忙活完了又搶了那些丫頭的活為她鋪床展開被子。

錦被裏事先就熏了香,和齡穿着一身簇新的月白色棉薄紗對襟寝衣緩緩走至雕花拔步床前,一頭烏發長及腰部,她拿手順了順,撥到胸前,視線從趙媽媽笑容滿溢的臉上轉移至那張挂着錦帳的秀床上,看了一遭兒,最後又把視線放回大獻殷勤的趙媽媽身上。

人情往來她不是不懂,想着今後自己就要在此落地生根了,和齡從善如流,并不擺架子,笑着向趙媽媽致了謝,态度較一個月之前溫和許多。

趙媽媽笑得臉上瓣瓣開花,福了福身子領着一幹丫頭退了出去,只在外間留下了個上夜的丫頭。

這一夜于和齡是個不同尋常的夜晚,仿佛一切都塵埃落定了。她唇角挂着清淺的笑,蜷着身子貓在被子裏,鼻端溢滿柔和的香氣,很快睡意襲來,沉沉跌入夢境。

她的夢裏沒有金戈鐵馬,有的只是纏纏綿綿的仿佛江南三四月的細雨。依稀又回到了那座紅牆黃瓦的建築群裏,長長的甬道一望無際,連牆頭搖擺不定的蓬草也被雨水打濕。

牆邊立着個纖弱窈窕的美婦人,她的面容被那一柄萬種風情的油紙傘遮住了泰半。傘面微擡,婦人是猶抱琵琶半遮面的美态,露出的一丁點臉容既媚且美,令人恍惚。

夢裏和齡化作了一個梳着雙髻的小奶娃娃。奶娃娃着一身粉嫩襖裙,兩只眸子漆黑如墨,卻又澄淨如洗,邁着兩條小短腿兒不停歇地追在美婦人身後。

“母妃母妃,”她歪着腦袋,眼睛眨巴了眨巴,“您這是要去哪兒,不能帶阿淳一道兒去麽?”

那婦人停下步子,風撩起她的裙擺,她微微地搖頭,“阿淳今兒可乖麽,可有聽你皇父和兄長的話?”

奶娃娃絲毫不掩飾自己的自得,她拍拍胸脯愉快極了,“聽啊,皇父的話阿淳怎麽有膽子不聽呢。還有皇兄,皇兄今兒帶阿淳在禦花園裏蕩秋千了,玩兒了大半日… …皇兄待阿淳果然最好了。”

“你呀,慣會貪玩。”婦人伸出細白的食指點女兒的額頭,她指甲上染了鳳仙花汁,移動間帶出一條緋色的弧線,唇際亦噙了笑。

正當時,自甬道邊一側宮門裏跑出個唇紅齒白的錦衣男孩,他不曾撐傘,不大的年紀,神色裏卻透出幾分早谙世事的沉穩,站定在婦人同奶娃娃跟前。

他先是恭恭敬敬向婦人請安,爾後才繞到妹妹面前,小臉上滿是嚴肅,“阿淳答應的什麽忘記了麽?說好了我陪你蕩秋千你便老實回房按着字帖練字的,這會兒卻來夾纏母妃,你莫非以為母妃會幫着你不叫你練字兒?”

女娃娃腮幫子鼓鼓的,不服氣地辯解道:“才不是,阿淳今早已經練過了。我只是個小小帝姬,皇兄皇父您們也不指着我将來考取狀元光宗耀祖不是… …”

這還越說越強詞奪理了,男孩子一把抓住了妹妹的手腕,面色端凝向兀自笑得溫柔的母親複一行禮,禮畢便踅轉身拉了女娃娃離開。

女娃娃被拽得跌跌撞撞,綿密的雨絲不知何時停息了,透明的微小水珠嵌在發絲間,遠遠望去宛若一顆顆珍珠。

他們說什麽漸漸不可聞了,兩個小小的身影穿梭于紅牆琉璃瓦深處——

和齡這一覺直睡到了第二日天光大亮,她醒來的時候眼前還殘着最後那一幕景象,抓抓頭發,她神思惘惘的,夢裏的內容一點兒也記不起來。

潛意識裏或許認為很重要,和齡腦海深處驀然閃過一道白光,這白光逐漸蔓延至眼前,視線裏一切都變作了虛無。

“… …皇兄?”

她憑着感覺呢喃出聲,随即怔怔的,記憶像被層層包裹的蠶蛹,妄圖掙紮出一道裂縫。那些遺落的陳年舊夢依稀近在眼前了,可認真去回想,發現仍舊難以觸及。

☆、閱傾城

紫錦床帳微微晃動,和齡揉着額頭坐起身來,錦被堆疊在一處,她拿腳蹬了蹬,掀開床帳探出腦袋向外張望。

蓮座鎏金香爐內焚着香料,一縷一縷的細煙緩緩從蓋子眼裏鑽出來,延伸出妖妖嬈嬈的煙霧,像極酒肆教坊裏舞女翩翩起舞時捏起的蘭花指。

滿室馨香,和齡光着腳丫子立在拔步床前的腳踏上,她很快就把夜裏做的古怪夢境忘了個一幹二淨,環顧左右,但見室內裝飾得異常華美,如霧氣一般的幔帳層層低垂,屋裏的裝飾擺件兒,大到青花瓷的花瓶小到床上挂着的字畫兒,她雖然都不識得,但是也能瞧出這些都是不凡之物… …

泊熹可真有錢,想她在關外的時候住的那是泥土堆成的小屋子,院子裏還有小羊圈,即便是她們掌櫃的,那也只不過在二樓有一間幹淨舒适的房間罷了,僅較一般的客房寬敞些而已。

和齡心裏感慨非常,一頭在嘴裏小聲地“啧啧啧”着,一頭東摸摸西碰碰,暗暗稱奇之外,想到泊熹是自己的親哥哥,不禁打心兒眼裏升起一股自豪的情緒來。

當趙媽媽聽見響動進屋來的時候她正赤着腳丫子,一頭瀑布也似的長發亂糟糟地披在後背上,整個人縮成了一小點兒蹲着也不知在研究什麽。

趙媽媽皺着眉狐疑地走近細看,這才發現她原來是在瞧着擺放在窗下邊的一株西府海棠盆景。和齡的來歷她是掃聽過的,這丫頭原先被他們大人打外頭帶回家來,那時候趙媽媽就曉得了,和齡是打關外來的。

關外那片廣袤的沙漠在趙媽媽眼中不過是塊貧瘠不毛之地,她尋思着和齡應該是沒見過什麽花兒草兒的,連一株小小的盆栽也值當她認真看了這許久,簡直作孽的。

“姑娘醒了呀?”趙媽媽臉上換成了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樣,仿佛她從來都是這麽個和和氣氣的人。

和齡拿食指在粉色的花瓣尖尖上點了點,一只通身墨黑的小蟲子便順着她的指尖爬到了她指甲蓋兒上。

“您來啦?”她扭頭瞧趙媽媽,竟笑得幹淨無邪,叫人起不了防備之心。

趙媽媽應是,才準備吩咐外間檻窗外候着的丫頭們進來服侍梳洗,鼻尖突的出現一只胖墩墩的大黑蟲!

原也沒什麽,一只蟲子罷了,可陡然間被和齡這麽一吓,趙媽媽竟驚得連退數步,差點兒将高幾上美人聳肩瓶給弄碎了,那模樣兒實在滑稽,和齡心裏解氣,誰叫這婆子總是一副不把人放在眼裏的模樣,她過去整治人用的手段可比這個厲害多了,今兒吓吓她給她長點記性,好叫這婆子別再當面一套背面一套的做派,把別人都當傻子呢。

和齡把黑蟲放回花葉間去,起身撫了撫寬松的寝衣裙擺,趙媽媽臉色都是白的,定下來後發覺自己失态,忙整肅了面容複迎過去。

她暗暗疑心是這丫頭成心的作弄自己,可是沒法兒,誰叫人家本事大搖身一變成了府裏頭的小姐了,他們大人出門前還吩咐來着,叫好生伺候着,除了不許姑娘出門,別的她要什麽便給什麽,不要惹她不高興。

這怎麽就寵成這般兒呢?

趙媽媽歪歪嘴,把外間等着的丫頭喚進來,須臾間兩排端着各色用具的侍女魚貫而入,穿一色兒的襖裙,梳一樣的發式,瞧着真挺順眼的。

和齡在一行人伺候下穿戴梳洗,上身着織金紗雲肩通袖襕茶花紋上衫,下邊兒換上了一條雙膝襕馬面裙,她規規矩矩坐在紫檀木圓桌前用早膳,不說多餘的話,瞧着俨然就是個舉止規矩被嬌養着長大的世家小姐。

趙媽媽暗暗稱奇,她瞧着這位和姑娘同他們大人根本就不可能是勞什子兄妹,他們哪裏長得相像了,是鼻子還是眼睛?

他們大人風華無雙,這和姑娘充其量就是個丫頭片子,如今這麽着實打扮起來了才勉強能夠不叫人小觑她。

不過說句實在的,這丫頭面貌确實是好,這也算是她的福氣了,保不齊他們大人就是因了她這招人的小模樣才想法兒用這兄妹的借口把她留在府裏頭的。如此倒真是費了一番心思。

就在趙媽媽越想越遠之際,忽見桌前的和齡将筷子放下了,她伸脖子看,發現她吃的不多,卻不知是不是飯菜不合胃口?

“姑娘用這麽些怎麽成?大人交待咱們好生兒伺候姑娘,您在吃食上頭若有什麽不滿意的只管提出來麽,咱們大廚房的廚子是宮裏頭禦膳房退出來的,他的手藝那是沒話說,您要是想吃點什麽可別不好意思,只要您說的出,咱們便是上天入地,管情把您要的端到您眼皮子底下來——”

和齡懷疑趙媽媽的話,不過眼下這不是要緊的,她壓低了聲音,左右看了看确定邊上的小丫頭們不至于聽見她們的聲音才道:“我一會子要出門往顧府去一趟兒,我問你,你們大人近來一般性是什麽時間上歸家來?”

她記得自己昨兒個晚上在泊熹跟前保證了不見顧大人的,可是她的包袱還在人家府上呢,再說了,畢竟借住了一個月,她好歹得去打個招呼,順帶便的,拿點糕點什麽的帶過去好好謝謝人家,也算不失了禮數。

趙媽媽一聽見這話臉上表情就變得很微妙了,“您說您上哪兒去?”

“顧府。”和齡口齒清晰,她不怕趙媽媽告狀,但告誡一下總是必要的,“你可別告訴哥哥我今兒去了哪裏,我也不過是去拿回我的包袱罷了,很快就要回來的。”

說着就踅身進裏間,趙媽媽趕忙兒跟進去,因怕她再用什麽作弄自己,故此站得遠遠的,嘴裏道:“姑娘還是打消這心思吧,不是奴婢勸您,實在是今晨大人出門前特為吩咐了,沒有他的準許您不能夠出去… …再者說,您如今身份不同以往,外頭掃聽掃聽,哪裏有姑娘您這樣身份的在外頭出沒的,沒的碰上歹人叫別人擄走了,屆時可就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地步了!”

彼時和齡正坐在雕菱花銅鏡前把自己額間垂着的華勝往下摘,聞言手一頓,似乎不相信,讷讷着問:“什麽意思…他不準我出門麽?”

趙媽媽明白和齡說的“他”是誰,點頭道:“大人脾氣大,奴婢在這府裏好些年了,姑娘是沒見識過大人發作起來,那是不認人的,我要是您,我就安安分分待着,好吃好喝供着了還有什麽不滿足呢,偏偏要往外頭跑。”

最後幾句話不大中聽,和齡蹙了蹙眉,趙媽媽也覺得自己說過了,陪着笑又聊了一會兒,直說得和齡打消了去顧府的心思。

和齡無可奈何,不去就不去了,腦海裏不期然浮現出泊熹着惱的模樣,她嘬嘬唇,對着銅鏡裏映出的人面一嘆。

***

落了晚,天色暗下來少許,臨近夏季,白天變得長了,往常這時候泊熹回來天邊早堆砌起了大朵大朵橘色的雲霞,這會兒乍一瞧卻只覺天光敞亮,依稀是個寧靜的午後。

篤清跟在泊熹身側,邊走邊道:“先前坤寧宮裏不少宮女患了時疾,那時便趕出宮去一大撥兒,這些日子皇後娘娘正在挑人填補坤寧宮各處的空缺,依着大人的意思——我們是這幾日便将和齡姑娘送進去,還是再往後推遲推遲?”

書房前的丫鬟打了簾子,泊熹進屋後繞過多寶格,徑自坐在了圈椅上。他難得的露出遲疑的神色,篤清微覺納罕,“大人?”

“暫且壓一壓,”泊熹突而開口,他閉着眼睛仰面朝上,面上沒什麽表情,緩緩道:“和齡才來府裏,貿然叫她進宮裏去,她… …不見得願意聽我的。”

果真麽?

篤清腹诽,他就覺着他們大人把和齡籠絡得服服帖帖的,如今這麽乖的女孩兒是不多見了。

若細究他們之間的緣分,恐怕還得涉及上面幾代人的恩恩怨怨,着實的一筆糊塗賬,認真算起來不曉得該是誰虧欠了誰的。

他們大人也真是,自己分明就是有猶豫的,卻不肯換個法子,偏生要把主意動到和齡身上。

自打查出來和齡便是十來年前在宮中離奇失蹤的淳則帝姬,他們大人便古怪起來,似乎興致高昂勝券在握,又似乎有什麽原因牽絆了他手腳,叫他不自覺就露出同過去不一樣的情态來。

篤清暗自搖頭,沒待多會兒便告退出去。

沒多時,泊熹使人把趙媽媽喚了來。

他随口問了幾句和齡的情況,趙媽媽就把她今兒吃了什麽午覺睡了多久事無巨細全彙報了,末了尋思一番,終是把和齡預備往顧府去的事兒說出來了,“奴婢說是大人您的意思,直勸了姑娘大半日才叫她打消了往外頭去的心思。”這話有邀功的意味,說完她略擡首小心地觑他們大人。

泊熹沉吟着,原本淡漠的臉上滑過一線陰影,“她說她要去顧府,可說要去做什麽?”

趙媽媽善于察言觀色,瞧着情形不對腿肚子顫了顫,也不敢想要賞的事兒了,老老實實道:“姑娘早起用完早膳,說是要去顧府拿回自己的包袱,想來只是拿包袱吧… …”

他莫名的煩躁,揮手叫她出去。

漸漸的,書房裏光線暗下去一些兒,泊熹踱步至檻窗前向外眺望,始終有一張宜喜宜嗔的妙目在他眼前浮現。

他換了身家常穿的長袍,一路步履生風,直到了和齡住的容華館前才放緩了步調。穿過小池塘尋到書屋前,他記得和齡是不認字兒的,卻不曉得她一整個下午泡在裏頭做什麽。

小書屋南面牆邊擺了張紅木雕梨花紋的書案,案上擺放着文房四寶,一張宣紙滿滿鋪在桌面上,桌前坐了個人兒,一手捉着自己右手邊垂下的袖子,一手規矩地執着一杆毛筆,凝神正要在紙上書下早已在心裏演化了無數遭兒的筆畫。

只是覺得窗前倏然一暗,仿佛天狗食日一般遮擋住了光線,和齡擡首,意外見到泊熹立在窗前。

可能是沒有及時反應過來,她只顧呆致致把他望着。

他腿長,毫不費力地探進半邊身子進來,拿起那張宣紙慢聲慢氣地道:“我瞧瞧,我們和齡寫的是什麽。”

和齡住在顧府時向汪念繡學了幾個字兒,到如今她都忘得差不多了,只除下自己的名字并幾個詞兒還記得,因此寫了幾頁紙的“和齡”和“哥哥”。

泊熹邊看邊吊起一邊眉梢,勉強辨認出她寫的是什麽,唇邊攜了一抹笑。

“你別笑,快還我,”和齡讪讪然拿回宣紙,不大好意思地道:“我覺得我可能是很有天賦的,只是練得少,等我成了書法大家那時候哥哥就知道我的厲害了——”

“這樣麽,”他“唔”了聲,乜眼看她,“和齡有這個心是好的,但是,先把百家姓認全了吧。”

“… …”

他怎麽這樣壞,竟然笑話她認的字兒少,有這麽做哥哥的麽?況且那些鬼畫符一般形态不一組合起來的字她這輩子恐怕都記不住吧!

和齡偏了偏腦袋,正尴尬,眼睛忽然張得圓溜溜的。

她以為泊熹這樣的人,不論出入哪裏應該都只走正門的… …沒成想,視線裏他一個利落的翻身就輕巧自然地從外頭躍了進來。仿佛他經常這麽做。

原來錦衣衛時常需要翻牆頭之類…?

進來後,泊熹慢條斯理地拍了拍手,光影裏他一邊唇角向上翹了翹,竟笑出了雅痞的味道。

和齡看了他好幾眼,忽然由衷道了句,“哥哥身手真好,往後你若是被革職沒收入了,咱們兄妹倆定也能吃穿不愁。”

翻富戶家的牆頭和窗戶能賺好些銀錢吧?

他不知道她想到哪裏去了,只說斷然沒有那樣的時候。和齡點點頭算是認同,把毛筆在硯臺裏沾了沾,他卻湊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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