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挨近她,笑着問道:“我的名字可會寫麽?”

“不會,”和齡感到不自在,他轉臉看她,鼻尖幾乎要碰到她的臉了,和齡抿抿唇左手抓了抓自己衣擺,吞吞吐吐地道:“但是會寫‘哥哥’… …”

只會寫哥哥卻不會寫他麽?

他的笑容有一息的僵硬,須臾眼眸子又彎成了月牙兒,“光會寫‘哥哥’怎麽成,我教和齡寫‘泊熹’二字,如何?”

她微側着身子遠開他,聞到泊熹身上幹淨的氣息,他的目光有叫人載沉載浮的力量,不能多瞧,瞧多了便要泥足深陷。

和齡想了想,不答他,反而抿着唇道:“泊熹,你發現麽,你現下對我笑得越來越多了。”

“我有?”男人金振玉聩的嗓音輕輕上揚。

“你看你看,你現下可不就是在笑麽——!”她拿手飛快地碰了碰他上揚的唇線,像是要抓住這瞬間的證據。

泊熹眸中神色微斂,唇際裏卻溢出低低的笑聲,冷不丁的,他震了震袖襕,伸手過去裹住了她執筆的手。

和齡禁不住一抖,卻聽他笑道:“妹妹緊張什麽?蘸墨罷了。”

她額前綴着的琺琅蓮藕紋華勝額飾歪了歪,胸腔子裏充斥着一股難以言說的悸動,還沒言聲,他更貼合地傾身靠了過來,寬大而略帶薄繭的掌心微微摩擦到她,漸而包裹住她整只手,聲線醇和,“別出聲,我教你寫我的名字。”

他輕握着她的手,在歪歪扭扭的“和齡”二字旁添上了自己的,墨香彌散開來,龍飛鳳舞的“泊熹”二字躍然紙上。

“和齡記住麽,單練這四字便足了。”外頭的天光是真的暗下來了,她小巧而精致的臉龐就在眼前,隔着半根手指的距離,他一低頭輕易便能夠觸上那兩片豐潤的唇瓣。

“筆畫太多了,我一時難以記住的… …”她嗫嚅着,聲音益發輕,泊熹卻越靠越近。似乎意識到他想做什麽,她心跳如鼓,突然就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就好像不知道剛才差點發生什麽,和齡若無其事地走到邊上大開的棱窗前向外探望,回身笑道:“哥哥你瞧,天都黑了。哥哥還不曾用飯吧?我們一道兒用飯去好不好?趙媽媽今兒都同我說了,府裏的大廚原先是在宮裏頭禦膳房當過差的,我嘗了味道果然不錯,特別是那道炒竹筍,居然會讓我覺得我過去吃過,也不知是為什麽?”

她左一句哥哥右一句哥哥,這刻意的提醒澆滅了他心底向上攀升的柔軟情愫。泊熹凝了凝宣紙上二人的名字,墨黑的眸中徐徐升出一抹輕嘲。

何況她是純乾帝的女兒,與儀嘉帝姬有何不同。不由靜靜看着和齡道:“誰曉得,興許你曾不止一次嘗過他的菜色,也未可知。”

和齡臉上露出思忖的模樣,誠實地搖搖頭說沒有。

他沒言聲,晦暗的光線裏,向她走來的男人廣袖長袍,墨黑的眉眼如詩如畫,“走吧。”他強硬地攬住她的肩膀,不顧她小心翼翼的躲避,徑直向小書屋外走。

天邊隐約露出一道月白,溶溶月色便一縷一縷綻開來。

“過幾日有一樁事兒要知會妹妹,卻不曉得你同不同意。”泊熹語聲淡淡的,低了低下巴,他嗅到自她身上不絕于縷飄出的溫甜香氣,不覺深吸一口,微微眯了眼睛。

☆、閱傾城

掌燈時分,遠處抄手游廊上有府裏頭下人依次挂上的燈籠,遠遠瞧着像是一條小火龍。

小院漸次亮堂起來,光暈照在了和齡面孔上。她能夠感受到頭頂泊熹溫熱的呼吸,他的胳膊看似随意地搭着她,實則是用了力道的。

和齡自覺也是個有脾氣的人,泊熹這麽樣對她實在不在正常的兄妹範疇之內了,倘或她那會兒不是錯覺,他在書案前确實是想要對她做點什麽… …怎麽會這樣呢?她都全心全意拿他當作哥哥了,他怎麽反倒對她暧暧昧昧起來?

和齡雖然不是在父母的悉心教導下長大,卻也懂得禮教倫常。她和泊熹的相識是緣分,那時他們并不互相知曉對方的身份,她才對他有點兒旖思,可她這人對男人的态度上,但凡人家生得唇紅齒白一些,她都要在心底裏有點暗搓搓的想法的,這也無可厚非。

現下既然已經确認了泊熹的身份,她便全心全意當他是哥哥,是唯一的親人。違背倫常的事兒她這輩子是做不出來了,可目下瞧着泊熹怎的有點不對勁兒,他該不是個變态吧…?

和齡抖了抖,其實和哥哥這樣親近的相處模式她心底深處并不反感,只是若是泊熹存了不該有的心思,她就不能依着他的性兒胡來了。

這時候人來人往的,門首上家下人出出進進,把和齡的晚膳從大廚房拎過來。

和齡自己沒什麽,卻怕他們這親厚的模樣落了人眼平白傳出什麽不好聽的閑話來,人言可畏,到時面子上難免挂不住。

她停下步子仰臉看他,拿手在他胸口上推了推,“廊上燈籠都點了,和齡瞧得見,哥哥不必擔心。”

這意思是我自己個兒有眼睛您老不妨松開手放我自己走,泊熹不知是懂裝不懂抑或什麽,他輕輕一笑,攬在她臂彎的手只是略有松懈,啓唇道:“無妨。我愛同妹妹親厚些。”

又問:“我适才說的話你可聽仔細麽?”

和齡搖搖頭,腦袋裏仍盤旋着他那句愛同她親厚的話。

此時應該露出一個做妹妹的被兄長寵溺時露出的正常表情的,可能是甜美的微笑,也可能是笑意盎然地互相打趣,然而她發現自己在他脈脈的目光下耳根子發熱,“啊?”了一聲,呆呆地回應他。

他便“好心”地把自己的話重複了一遭兒,“再過個幾日,我有一樁事要交待與你,”他的指尖挪至女孩兒肩頭,食指有節奏地輕點,“和齡,你會聽哥哥的話麽?”

她抿唇望着他,須臾,表現得頗為豪氣,“只要不是傷天害理的事兒,哥哥叫和齡做什麽和齡便做什麽。你不曉得,我打小兒就是好心腸,還特樂于助人,遠近聞名——”

“哦,”泊熹微颔首,“你真實在。”

話音落下,她清晰的聲線緊接着傳進耳裏,“我是實在呀,我徳叔說過,如果是相信的人,那就一直相信下去。”

泊熹微怔,而她大約是生出了什麽感慨,夜風托起額角細細的發絲,那張素來開朗明豔的面容上竟仿佛染上一縷輕愁,“這世上能信賴直至托付的人其實不多。徳叔過世後,我就成了一個人,雖然不覺得苦,但是有點兒寂寞是真的… …”

她慢慢抱住了他一只胳膊,“泊熹,你曉得我心裏有多高興嗎?那一日掌櫃的告訴我我還有個哥哥在京裏,我頭一個想到的就是你,哪怕順天府是陌生的千裏之外,為了遇見你,我什麽都不怕的。”

她的身世其實也可憐,比起他來沒有好上多少,區別約莫在于她父親健在,而他家破人亡。

泊熹微垂下眼睑,半邊身子發麻,她溫柔的依賴叫他心顫。

這是從未産生過的情緒,他不由得聯想到日後,倘或叫她知曉了他對她的好不過是欺騙,就連兄妹也是假的——

“哥哥,”她眼眸子亮亮的,“你會一直照顧我,直到我嫁人對麽?”

泊熹嘴唇動了動,她期待信任的眼神令他語意滞澀。

唇角收緊,他把她的腦袋按在自己胸前。

看不見她小鹿一般濕漉漉的眼神了,良久,泊熹恍惚地道:“是。哥哥會照顧和齡一輩子。”

得了他的話,她心下滿足。本以為終生孤單的人,卻能多出一個哥哥來,委實不可多得。至于泊熹心裏究竟把她放在怎樣的位置都不重要,她以為他們只是還不習慣彼此,久而久之,他必然能看清自己的心。

泊熹原本還要問一問和齡今晨想去顧府的事,現在突然沒了這心思。和齡從他懷裏退出來,踮着腳往明間張望,回身道:“一道兒用晚膳吧,一家人就該坐在一處吃飯才吃得香。”

他提着唇角笑着應允了她,走在她愉悅的背影之後。

後來回想起來,真正把和齡裝進心裏,興許是從今夜開始的。

***

又過去幾日,天氣隐約燥熱起來,樹上的蟬兒蓄勢待發,預備在夏季真正來臨時好好兒亮亮相。

和齡睡得頭暈腦脹,早起後便一直不在狀态,她懷疑自己是天生要過苦日子的,閑不住啊!一閑下來不是頭暈就是長肉,聽底下人說城外郭山寺裏有個荷塘,裏頭荷花開得特別特別得好看,大大的骨朵兒,綻出飽滿的花葉,光用想的就能勾勒出一幅美妙的場景。

和齡對花花草草有種獨特的偏愛,大抵是真的沒什麽見識,才會瞧什麽都新奇的緣故。

其實這樣沒什麽不好,日日新嘛。

身為錦衣衛時常是忙碌的,別人家官員休沐的日子泊熹也時常公幹在外,這不,和齡掰了掰手指頭,發現自己又有三天沒見着他面兒了。

還怪想的。

她仰面躺在花園的石凳上,輕薄的帕子往面上一蓋,一條纖細勻稱的腿兒垂到地面上,另一條腿則曲膝歪着,趙媽媽經過時瞧見的就是這麽副場景。

她嘴裏念了句佛,這兩日也處出了感情,三步并作兩步上去道:“我的小祖宗,您這姿勢實在不雅,若被人瞧見了可成什麽樣了?”見和齡不為所動,她便道:“才剛大人歸家來了,這會子該是在書房,保不齊要找您,您不換身衣裳打理打理自己啊?”

和齡一聽“哧溜”坐了起來,那方帕子從她臉上滑到了地上,她也不去撿。嘴裏卻嘀咕着道:“我生得好看,穿什麽都是一樣的,再說是見哥哥,有什麽可打理的。”

說話間就撇下了鄭媽媽獨個兒來在書房院裏。

平日裏泊熹約見客人時和齡是不來的,今兒她心裏一歡喜倒忘了,隔着窗子模糊聽見了陌生的男聲。她不是成心聽壁角的,聽到一半,她意識到裏面那男人竟然在試圖以一幅唐什麽虎的人所作的美人圖來賄賂泊熹。

這簡直是笑話麽,他怎麽會以為泊熹會收?

和齡踅身正待離開,突然聽見裏邊泊熹清越的嗓音,她如遭雷劈,直到那賄賂者一臉感激了卻心事似的打門裏出來又離開了,她才反應過來——正直不阿的泊熹他,他竟然收了人家的東西… …

收受賄賂可是犯法的事,和齡擡腳要進屋裏去引導他回歸正途,孰料泊熹早便知曉她在外頭了。

她打了門簾子差點撞上他,略一怔忪,少頃開門見山就道:“我都聽見了…哥哥這樣可不成的,為什麽要收那人的東西呢?要是朝廷查起來可不是要出事情的?”

她有點兒氣咻咻,泊熹卻一臉淡然。所謂皇帝不急,急死太監。

“唔…這個麽,”泊熹摸摸和齡的腦袋,晏晏笑道:“送上門來的好物件兒,我不收,我傻麽?”

說的居然好像…挺有幾分道理!

和齡再一想,誰敢在錦衣衛頭上動刀子,便是朝廷叫查,似乎也是讓他們錦衣衛來查?

她決定不再繼續這個話題,臉上露出興奮的神色道:“我聽說城外郭山寺裏頭的荷花開得可好了,你瞧我,鎮日的悶在府裏實在無聊的緊是不是?泊熹——”她拖長着尾音,巴巴地望住他,兩只眼睛黑葡萄似的水亮,就差沖他撒嬌了,“你帶我去玩兒好不好?”

“當然不好。”他蹙了蹙眉,居然想也不想就回絕了,“咱們花園子裏不是也有個荷塘,你就在家看吧。”

她一腔子想出去呼吸外頭新鮮空氣的心他看不到嗎?

和齡撫撫心口以防自己跳起來,語氣忍不住不好了,“做什麽不準我出門?難道外頭有什麽嗎,還是我出去了會怎麽樣麽?”

她還真說對了。顧盼朝身為正牌哥哥,雖然不曉得和齡這麽“死心塌地”的一心跟在權泊熹身邊是為何,卻不能因妹妹要跟別人住在一起而順她的意。

他安排在指揮使府四周的番子遲遲沒有撤去,想來只要和齡前腳出門,後腳就要被帶走了。

泊熹近來手頭上要處理的事多,他憑借一己之力爬上錦衣衛指揮使的位置,辦事可靠又有效率,皇帝越發倚重,甚而離不開。盡管如此繁忙,他依舊分出心思來派人處理掉了兩撥東廠的番子,錦衣衛同東廠素來不和,這些暗下裏的龌龊和厮殺不會被擺到臺面兒上。

皇帝即便在宮裏有所耳聞也樂得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為君者,臣子間互相的制衡和牽制于他只有利。

泊熹返身進門,叮囑和齡不準跟進來。

他是不會把她交到顧盼朝手裏的… …說起來,近來無意中倒有了有趣的發現,這顧盼朝的身份,似乎不大對頭。

和齡在門首站了會兒,她被他的霸道專制氣得想撓牆。最後實在沒法兒,只得铩羽而出。

也該今兒府裏熱鬧,管家正引着宮裏禦前太監柑橘公公進書房院來,這位柑橘公公是皇帝跟前的老人了,十來年前便在禦前服侍,不可謂不見多識廣。

宮裏人眼尖,柑橘公公瞧見和齡從身畔快步走出去。待她走得遠了,他不由得大力擦了擦自己的眼睛,暗忖剛兒這一掠而過的眉眼,怎生這般熟悉?

☆、江南纏

柑橘公公順着那抹人影瞧得頓住了步子,身旁管家不解地看着他,面上卻陪着笑臉兒。

“受累掃聽掃聽,”柑橘公公轉過身向前邁步子,嘴裏道:“剛兒那位竟是何人,咱家倒不曉得指揮使大人府中如今金屋藏嬌了這麽一位嬌滴滴的姑娘家?”

淨了茬兒的太監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再說哪怕尋常男子亦是有好奇心的,柑橘公公鎮日在後宮那塊兒是非最是多的地方,多年來早浸染成凡事都好奇愛打聽的性兒,更何況是權大人的邊角料,保不齊回去說與他們主子聽了,能博個龍顏一悅!

其實他們主子也并不是真就那麽不講道理,自己後宮三千佳麗,偏要錦衣衛們當和尚。錦衣衛們暗下裏或有成親的,或有逛花街的,皇上焉有不曉得的道理。

管家摸了摸唇上兩撇胡子,他可不敢把府裏的事向宮裏頭的人透露,嚼舌根子也斷沒有嚼到禦前太監跟前的。只是這位柑橘公公不是頭一遭兒來府裏,他既然開口問了,他就不能什麽都不說。

管家笑道:“什麽都瞞不過公公您的眼睛!嗐,要說這也不是什麽紅顏知己,咱們大人的性情您也知曉,女色上頭… …大人他疏懶,您剛兒瞧見的是我們府上的遠房親戚,唉喲,也才來了個把月,便是日後一來二往的表兄妹間生出什麽感情來,那也且有日子了。”

他這麽半真半假一通說還真是叫人不容易懷疑,管家心裏苦啊,他也不曉得他們大人這是哪裏弄來的妹妹,哪兒敢問吶,故此私心裏一直拿和齡當遠房表姑娘看待的。

柑橘公公笑得暧昧,二人站定在書房門前了,管家打了簾子呵着腰,“您請,我們大人這會子就在裏頭。”

收了面上的玩笑之色,柑橘公公擡手正了正腦袋頂上的官帽,嘴角帶笑走将進去。

卻說泊熹坐在書案前,他這幾日頗有些心緒不寧。

本存的是把和齡送進坤寧宮裏的心思,這麽一來能引起皇後的注意,那位是個會來事的,到時候他這裏放出一點風聲給她,皇後定然坐不住,這麽好的機會能在聖上跟前獻好,皇後被樊氏壓了這麽些年,只怕早等得心都枯了。

然而這麽一來,和齡回到她原先的位置上,他再要見她,就難了… …

随之而來的還有她對他的質疑。

起初他看重的确實是她能對他有助益的帝姬身份,泊熹突然懷疑起這些日子的朝夕相處能否叫和齡在日後依然把他放在心上。撇開個人的感情,單是在他的謀劃上頭,他也不準她眼裏沒有他。

要扳倒樊貴妃不容易,樊氏手裏攥着東廠頭子,有東廠一日便束縛錦衣衛一日。而淳則帝姬的出現必然在後宮掀起不小的波動,皇帝是多情之人,面對失而複得的瑰寶,萬沒有不寵愛已極的道理。

和齡是個小性兒,等她知道了自己母親是如何身亡的,樊氏的貴妃之位怕就坐不安穩了。

他把未來設想得順風順水,可後宮自古便是權勢傾軋的地方,和齡打小兒在關外放馬似的長大,她萬一不能讨得他皇父歡喜,他亦不能時時照看她,那時她的處境就堪憂了。

思及此,泊熹胸臆裏湧起一股複雜的情緒。他擡手重重敲在書案上,裹在寬闊袖襕裏的五指緊緊握在一處,過了好一時,低低一聲輕嘆從薄薄的唇裏溢出來。

又不是個毛頭小子,如若喜歡上一個人...并不難發現。

他确實是愛同她在一處的,這麽些年了,唯有她能叫他心生波瀾。

甚至,在關外沙鬥子她救了他那時,他醒來後便起意要殺她的,當時竟沒能動手。興許是女孩兒在橘色燈影下的笑靥太過明媚,使得殺人如麻的他難得放下屠刀,竟做了一回好人?

茫茫想着,泊熹唇畔的笑弧漸漸凝結住。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節,焉能叫兒女情長綁住手腳。他對她微弱的好感一旦對上他經年處心積慮的複國計劃,似乎不值一提。

門外有細碎的說話聲,一人從多寶格後繞進來,正是柑橘公公。

泊熹眉梢微微一挑,起身道:“勞動您老人家親自前來,莫非聖上有什麽要緊事吩咐?”

往常皇帝傳召他進宮自有專門負責傳話的內監,一般來說是用不上禦前的大太監親自跑這一趟的。

迎柑橘公公在賓座上坐下,底下丫頭便進來上茶,一番客套後,二人的談話才算走上了正軌。

柑橘公公素來與錦衣衛交好,聽清權大人言下之意,他便竹筒倒豆子似的說開了,“…大人想必也曉得,聖上前番同貴妃娘娘生了嫌隙,這是近些日子關系和緩開才好些了。”

他一手拿着茶蓋兒慢慢刮茶盅水面上茶葉,呷了一口,聲音低了低繼續道:“皇後娘娘那會子把事情捅到禦前為的是叫皇上疑上樊貴妃,嗐,這可真是——”後宮裏女人間無非是些拈酸吃醋的較量,這和年紀沒幹系,他雖是個沒根的太監,這些卻看得分明。

突而又道:“要不怎麽說聖心難測呢,昨兒個晚間咱們皇上破天荒的起了夜游禦花園的心思,走着走着不知想起什麽便吟了首詩,當夜裏上值的是我徒弟,轉過天兒來就私底下告訴我…您猜怎麽着?原是皇上後半夜裏叫夢魇住了,隔着帳子只聽見裏頭反複喚着一個人的名兒… …”

皇帝後來醒後出了一身的汗,這事兒不叫人提起,柑橘公公說着面露一笑,“因是您跟前,我這說與不說不過早晚的事。”

這話裏意思很明顯,我說不說反正你是錦衣衛的頭頭,宮裏的事情想必也瞞不過你去。

泊熹轉了轉指上羊脂玉的筒戒,戒身泛出溫潤的一層光暈,面上露出似笑非笑的模樣。柑橘公公眼睛一眯,“咱家說了這麽許多,您猜皇上昨兒個是夢見了誰?”

泊熹放下茶盅,悠悠地擡眼看向他,薄唇微啓,曼聲道:“這個麽,我卻猜不出。願聞其詳。”

管他是真不知假不知,能在天下情報網頭子跟前賣弄可不是誰都能有的機會,柑橘公公興奮地搓了搓手掌,“是仙逝的良妃娘娘啊,當今貴妃娘娘一母同胞的親生妹子,就當年害病離奇薨了的那一位——”

他說到這裏腦袋裏亮光一閃,突然醒悟适才在院子門首瞧見的那張面孔因何有眼熟之感了,那副形容兒,分明就與仙逝的良妃娘娘相似!

這真是意外的發現,權大人他這表妹生得可真玄乎,這副長相要被樊貴妃瞧見那簡直就是拿劍捅進她眼窩子裏,斷乎容忍不得的。

不過要是被皇上瞧見那可大大不同了,皇上昨個兒夜裏還夢見良妃娘娘,這要是權泊熹往這上頭動心思… …

不,應該不至于,權泊熹不是有意依附着貴妃娘娘麽,怎麽可能明知故犯去觸那位的眉頭?

泊熹原先并不曉得皇上昨夜夢魇的事,冷不丁聽柑公公說起這個他倒眼明心亮起來,日有所思夜有所想,皇上夢裏能見着良妃娘娘,可見是皇後前番對小樊氏的提及令他起了念想。

這于他是有利的,某種程度上來說,如果是在這樣的情形下把和齡推到風口浪尖上,他倒不會內疚了。畢竟,是他給了她重新回到父親身邊的機會。

她到底比他來的幸福。

柑橘公公觑着泊熹的面色,言歸正傳,說道:“叨擾許久,咱家的來意還未說明。下個月月初便是當年離奇消失的小皇子同小帝姬的生辰,皇上他老人家愛子心切,又因夜裏夢見了良妃娘娘,頓感對不住那一對孩兒,便起了再次尋找皇子帝姬的念頭… …咱家的意思是,皇上此番是越過了東廠,直接想到了權大人您,足見大人在聖上心中的分量日益加固,東廠那位也比不得您了。”

場面上的奉承話,聽聽也就罷了。

泊熹擡手拱了拱,唇邊略有笑意,道:“還望公公在皇上跟前多多美言,我究竟不過是個外臣,柑公公卻常年随王伴駕。依着我,便是萬鶴樓提督東廠,但若論在聖上心中的地位,我就不必提了,哪怕是他,竟也得讓道兒。”

柑橘公公聽得心裏美滋滋的,要不是當年萬鶴樓搭上了樊貴妃,他一個窮酸內侍能有今日?自然比不得自己在禦前勞心勞力,這麽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只是少了萬鶴樓的際遇罷了。

萬鶴樓如今貴為秉筆太監又提督東廠,靠的還不是樊貴妃在背後撐腰,靠女人算個六!

說到底兒,現今司禮監的掌印太監還是自己的師傅,來日他老人家告老還鄉了,誰待坐上掌印太監的位置還真不好說。

靠山山倒靠人人跑,柑橘公公不禁希望這位一路走來如有神助的權大人能奇跡般的把當年失蹤的皇子帝姬挖出來,這麽的,樊貴妃的好日子怕就也要到頭了吧!自打皇後娘娘挑起了十來年前那樁事,宮裏頭有幾個不懷疑樊貴妃的,不過是她聖眷隆厚,無人敢掖其鋒罷了。

泊熹心裏有成算,皇帝這道密旨與他的謀劃可謂不謀而合,他面上還要作出為難的樣子,“突然之間要尋找淳則帝姬和皇子,時隔多年,當年東廠未能尋到,如今我這裏要找起來怕也艱難,難保——”

“大人千萬別謙虛,只要小皇子和帝姬尚在人世,憑着您的能力,必定能找着的,”柑橘公公站起身來,笑容裏摻了幾分谄媚,“屆時您步步高升,成了聖上跟前的大紅人,可萬不要忘了咱家。”

“豈敢豈敢,還是權某仰仗柑公公您的多。”

泊熹從善如流,在官場上打滾,見什麽人說什麽話,這麽多年早煉出來了。要不是看柑橘公公是純乾帝跟前的老人,他絕沒有耐心同他啰嗦。

泊熹親自把人送到院子門外,兩邊客客氣氣道了別,柑橘公公便在管家周到陪同下出了指揮使府,這一趟差也就辦完了。

一路到了宮門前遞了牌子,回到乾清宮,柑橘公公左尋思右尋思,想起權泊熹那小表妹,猶豫着要不要提前在皇帝跟前賣個好兒。最後是他突然想起了權泊熹那張臭臉,暗道那是個不好招惹的獅子,還是別找事觸那個黴頭了,遂作罷。

也虧得他沒有将此事在皇帝跟前透露,要不泊熹也不能按部就班把和齡往皇宮裏送。

***

這一日和齡起了個大早,她閑不住,先是把自己住的屋子上上下下拿抹布擦了一通,然後又問趙媽媽拿了剪子學着修剪花草,沒多時就似模似樣擺弄起來,看得底下丫頭們瞠目結舌,小姐這麽能幹她們豈不是飯碗不保?——因此上,整個容華館全體丫頭勞動的熱情空前高漲起來。

和齡很欣慰,她們忙起來好,她總覺得這府裏養了一批閑人。

她也知道,泊熹的身份不同,是做官的,做官的身邊沒個人伺候到底是不成的,可是他這滿府裏上上下下百來號人,不說別處,單是她這院子裏分派來伺候她起居的就有六個,外頭幹粗活的還有四五個,再加上每日專門到大廚房裏給她拿一日三餐加日常糕點的,這麽拉拉雜雜一幫子人,真正幹實事的有幾個?

慢說她不需要人伺候,就是真需要其實一兩個就足夠了,多出來的人還要發給他們月錢,家大業大也不能由着這麽敗。

她偶爾也會想,她這麽不習慣大約是因為沒過過好日子?所以有錢人的想法她才不懂。

花草擺弄來擺弄去也是會膩的,和齡知道泊熹今兒在家裏休息不出去,她就把一盤她嘗過了覺得很美味的棗泥糕放進紅漆雕花食盒裏,也不叫人跟着,一路優哉游哉地給哥哥送去。

書房院外有一片竹林,風過處龍吟細細,簌然有聲,一節一節青翠欲滴的竹節惹得人駐足觀望。

竹影斑駁的深處依稀有一條颀長的人影子,伴着泠泠劍影,廣袖長袍纖塵不染,恍若天空裏潔白優雅的流雲飄然浮動。

是泊熹啊。

和齡出神地看着,吧唧了一下唇,等他練完了停下來時她才提着裙角小心地走過去。

她步子邁得極小,想着捉弄他一下,前幾日小小的不愉快早就煙消雲散,兄妹沒有隔夜仇嘛。

泊熹額角有細微的汗液,沐浴在日光下便泛出一抹晶瑩的光澤來,他是細致的人,從袖襕裏掏出一方毫無紋飾的帕子,正要往額上擦拭,忽覺到身後響起細細的腳步聲。

他握了握劍,須臾,眉宇卻松弛開。

接着,一股子馨甜的少女香撲了過來,他兩只眼睛被她自後頭捂住了。

和齡費力地墊着腳尖,嘴裏卻發出噗哧哧的笑聲,憋着嗓子怪聲怪氣道:“只準猜一回,你說,我是誰?”

泊熹唇角流出隐約的笑意,他此刻的神情就像是金燦燦的陽光灑落在湖面上,留下一片動人的碎金。

“好,我猜。”他說道,眨了眨眼睫,纖長的睫毛便在她手心裏撓了過去。

半晌兒,扔了劍和帕子,他擡手蓋住了那雙捂在自己眼睛上的柔荑,慢聲慢氣道:“我猜不出… …是小翠小花麽,抑或想雲?”

她在他身後很明顯的咕哝了一聲,忍不住道:“什麽花啊雲的,沒聽說過。你分明知道是我… …這麽大了還裝蒜,也不知道羞。”

她的手游魚一般從他掌心裏滑出去,想問他小花想雲是誰的,一時卻又抿住了口,她是妹妹又不是他娘子,沒有在意的立場。

泊熹踅過身來瞧她,和齡今兒穿着一身簇新的薔薇紋對襟襖,下邊是一條八幅湘裙,雲頭履随着她的走動在裙裾底下半探出來。

臉蛋兒本就生得好,再穿的講究體面一下子就錦上添花了。泊熹目光從她腳邊的食盒上溜過,沒說什麽,矮身去撿起地上方才被他扔下的長劍。

劍身如鏡,和齡在後頭探頭探腦。

“來做什麽?”泊熹問道,邊還持劍對着一截竹子比劃了下,頭頂上和風掠過,片片竹葉悠悠蕩蕩着飄下來。

和齡沒聽清他的話,兀自擡手在自己頭頂草草一撸,掃下來幾片兒,她露出笑模樣,盈盈望着他道:“泊熹哥哥,你耍劍真好看,像跳舞似的!不對,我在酒肆裏見過穆穆古麗跳舞,這麽的一比較,還別說,十個古麗也比不上您呢,哥哥要是在人前提劍舞上一回——”

和齡被自己的想法驚豔了,興奮地看着泊熹。

他卻沒因她真摯的誇贊露出笑顏,臉色反倒有沉下去的跡象,“我在你眼裏就這麽......”他琢磨着措辭,不是很高興的樣子,“就這麽女氣麽。”

和齡瞳孔微微放大,趕忙擺手說沒有,她是知道他的,小氣鬼愛生氣,不過不打緊,她蹲下去打開食盒的蓋子,把那盤香噴噴又誘人的棗泥糕拿了出來。

“不嘗嘗這個麽?這幾日我吃着覺得味道真是好極了,也不知這大廚是不是有什麽秘方,我要是跟他拜師他收不收?這樣往後和齡就能夠天天給哥哥做了,我實在聰明得厲害,

甭管什麽不消兩日立馬就能上手。你想啊,別人做的和我做的總歸是不同的,你也能多吃一些,又不是個兔兒,我都問過別人了,說你一直是吃的很少很少的,嗳…怎麽就這樣不愛惜自己呢?”

她呱呱呱說着,仿佛恨鐵不成鋼,泊熹不吃肉她已經覺得很可惜了,那可是肉啊,肉啊,豬肉羊肉百般的肉,蒸炸煮烹烤涮——他得錯過多少美味!

泊熹猶豫着挨近她,對着她手上托着的棗泥糕嗅了嗅,眼睑微擡,看見她一雙“含情脈脈”的眸子。

“早膳用過了,我現下不想吃點心。”他若無其事地拒絕了她,轉身不知從何處又掏出一方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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