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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石桌前安然地擦拭劍身。
不失望是假的,即便她差不多預計到了他的反應。所以她才要改變泊熹這破性子,他一點兒也不知道心疼人,她這麽一路拎食盒過來也是花費了力氣的好麽。
和齡把棗泥糕放在石桌上,她在他身畔坐下,自顧自吃了一塊兒,嘴巴裏刻意發出“啧啧啧”的聲響,順嘴道:“真好吃,怎麽就這麽好吃?我吃了一個還想吃第二個,泊熹真的不要嘗一嘗麽?我可以喂你呀。”
她簡直把他當作了挑食不聽話的孩子,在青瓷盤裏拈起一塊棗泥糕,笑微微遞到了他薄薄微抿的唇邊上。
正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她笑得益發殷勤,厚着臉皮道:“泊熹要是個疼惜妹妹的好哥哥就嘗一口,又不是喂你吃砒霜。”
見他沒有往後躲,她想他是默認了,便壯着膽兒撬開了他唇瓣把棗泥糕往裏頭推送。
泊熹眼睫垂得低低的,低得蓋住了眼睛裏的幽光。
那麽個小小的棗泥糕幾乎全沒了進去,她手指推着,推到最後觸上他的唇,心滿意足正要收回,指尖卻驀然被一股溫暖的濕熱包裹住。
和齡目瞪口呆,全因泊熹倏然彎了唇,把她指尖半含在了嘴裏——
她僵着身子不曉得怎麽動彈,他卻極緩慢地擡眼,蘊了笑意的眸光一點一點和她的纏繞起來。
“你… …”
和齡憋紅了臉,話都到嘴邊了硬是出不了口。
她還是嫩了些,滿以為自己是老油條,其實青澀如同園子裏初春的花骨朵兒。自以為天不怕地不怕,沒成想這種時候成了悶葫蘆,只能手足無措把他望着,不曉得他是有意還是無意,抑或是存心要尋她開心。
和齡看到泊熹喉結動了動,她也不知道他嚼了沒有,還是把棗泥糕整個兒咽下去了?
反正他右邊臉頰鼓出來的圓圓一小塊不見了。
方才還啰嗦個不住的人,這會兒化作了個木頭樁子。這反差實在大,他看着看着,唇角不期然向上吊了起來。
嘴唇微動,舌尖狀似無意在她指尖上舔了過去,含糊着道:“竟是… …甜的,味道還不錯。”
☆、江南纏
和齡腦袋裏轟然炸開來,她不曉得泊熹說什麽是甜的,是指棗泥糕,還是她的手指麽…?
她再也受不住他了,抽出手迅速掩在自己身後,兩邊肩膀微微地聳起來一些兒,跟着又很快放下,腦袋裏邊水車似的一通轉。
背後半濡濕的指尖被風吹得涼嘩嘩的,和齡面上飛紅,她這是實在羞臊得不行了,又氣又惱又慌張,站起來瞪圓了眼睛瞅着他,咬得嘴唇都發白了,乍一看還以為是深仇大恨。
和齡是這麽個狀态,相較而言泊熹的表現就顯得太老神在在了,同她形成了強烈的反比。
見她光張嘴不吱聲兒,他面色微動,卻意猶未盡似的舔了舔唇,幽幽問道:“怎麽了?不是你叫我吃的,我果然依了你,你卻不依了。”
和齡頭發也要豎起來,她又不是個傻的,她前面都想好了,橫豎他就是她親哥哥,她對他除了兄妹親情再不敢生出別的想頭,她希望泊熹也是這樣,但是他剛兒竟是在做什麽?
他是哪裏想不開,居然連自己親妹妹的豆腐也吃,她以為這偌大的府邸裏沒有妾室通房就代表泊熹在那方面不開竅兒的。
感情不是呀,人家肚子裏有壞水兒,他這是憋了勁兒要捉弄她還是怎麽?
要說和齡在關外那會兒見過的各類事兒也多,沙鬥子那塊地方什麽地痞無賴搗子那是應有盡有。不過呢,像她熟識的金寶就把銀寶保護得好好兒的。
追到銀寶後金寶就對他媳婦兒特別好,根本不叫她出外頭趕集去,倒是有時候一些地痞閑着也是閑着,非要在他們客店裏頭生事,經常有血氣方剛的壯漢子撸了膀子就把人家大姑娘扛回家去的。
也不知後來都怎麽樣了?
看別人耍流氓和自己經歷是大大不同的,和齡吞了口口水,她遠沒有自己想象中的淡定,終于橫着眉毛拿手指頭指着泊熹,聲線不穩地道:“你,你這是作,作死——下回再不許捉弄我,這樣式的頑笑就是不成。兄妹間可以玩兒別的,這個卻過界了…哥哥呢就要有哥哥的樣子。”
“你別瞧我現下是這樣,”她不自覺昂了昂下巴,“我脾氣大,我也愛生氣,再有下回我就不同你說話了!”
她挺了挺胸脯,他目光掃了過去,“嗤”的一聲,擦拭長劍的帕子又在光可鑒人的劍身上移動起來,清晰俊逸的眉眼映在上面,泊熹不鹹不淡應了聲“哦”,面上神色卻一息一息沉隐下去,恍若适才那個輕佻孟浪的男人另有其人。
他抽身得這樣快,她臉上的溫度一時卻降不下來。意識到這點和齡不是很高興,她偷眼觑了他好幾眼,腳下挪到石桌前收拾盤子。
等都整理好了,和齡背面向着泊熹,幹巴巴地道:“哥哥再練一會兒就回去休息吧,我瞧你鎮日都忙得很,鐵打的身子也要吃不消的,何況哥哥也不過和我似的,不過是有血有肉的尋常人。”
這麽拼命做什麽呢,如今的日子已然很好了不是麽?
女孩兒家心思到底是細膩的,和齡指甲蓋兒在紅漆食盒邊緣磨了磨,複道:“有了家人就和從前不同了,哥哥好… …和齡才會好。”
她慨嘆一般地說完,拎起食盒轉了身,這是要離開了。泊熹手邊動作停下,在餘光裏看着她。
她從他跟前經過,起伏的裙裾仿若盛烈綻放的牡丹花,連帶起的女兒家身上融融的香氣都是宜人的。
泊熹也有不受控的時候,行動先于思維,他自己也不曉得是哪個瞬間拽住了她的手腕。
她稍一怔,旋即沖他眨巴眨巴了眼睛,滿含疑問望住了他,“哥哥還有事麽?”
潛意識裏,和齡害怕再同泊熹這麽相處下去,她怕自己一不小心變得同他一樣不着四六的,屆時兄妹兩個都糊裏糊塗,人世間感情何其多,要老分不清楚那可真要玩兒完了。
他輕易便捕捉到她眸中不安的神采,她是個好姑娘,不是因這個身份,他們不至于走到這一步。
他昧了良心欺騙他,自己亦是不甘願的,可她偏生撞上來,那麽多的巧合,她救了他,又遇上他,再到他發現她的身份… …
可見連天也要将他們綁在一處。
泊熹放下劍,随手在膝蓋上撣了撣,然後從從容容站起身來。
他笑了笑,眼角生光,隐約藏了什麽,“我是突而好奇,不曉得自己在你心目中是怎樣的?倘或有朝一日你發現我并不如你想象中那般,抑或我對你有所欺騙——”
她迷惑地歪了歪脖子,不明所以。他的手極為自然地攏上她頭頂心,溫柔覆蓋上去,語聲裏竟流露出纏綿缱绻的意味,“即便那個時候和齡亦是不會怪我的,對麽?”
和齡沒有任何不好的預感,她這人有時候不愛動腦筋,一旦認定了什麽人就不會去細琢磨他話裏潛藏的意思。
泊熹畢竟是哥哥,哥哥說的話麽,即使怪異,她這做妹妹的也不是不可以理解他包容他。
濃淡正宜的眉尖攢了攢,和齡向他擠了擠眼睛,俏皮道:“兄妹間哪裏有隔夜仇,哥哥只管把心往肚子裏放,我不生氣,我心胸寬廣,打着燈籠也找不着第二個。”
才還信誓旦旦說自己脾氣大,愛生氣,這會兒立馬就變了說辭麽?
“這樣啊,”泊熹揉了揉她的腦袋,意味深長道:“和齡須得記住今兒這話,保不齊,哪一日我還要問起的。”到那時候,甭管他還是不是她哥哥,她都不該記他的仇。
風過處,細長條兒的竹葉一片接着一片蹁跹落下來。
和齡脖頸裏癢癢的,她含糊地答應他,心想要問就問好了,她反正句句發自肺腑問心無愧,總歸不是專門說了為騙他的。
泊熹的視線落在她領口處,微一遲疑,向她靠了過去。
和齡卻顯然如臨大敵,白生生的小臉上抹了胭脂似的紅撲撲起來,埋怨道:“好好說話就說話麽,你又要做什麽?”再動手動腳的她是真會翻臉的,光說不練假把式,她可不是紙老虎。
誰知泊熹卻很老實,他兩根骨節分明的修長手指幷起,指尖處拈起落在她頸項裏的竹葉,朝她比了比。
“你傻麽,”他執着翠滴滴的竹葉在那張紅澤遍布的臉孔上撩了撩,“脖子裏落了這個,竟不自知?”
話畢,放到自己唇邊“呼”的一吹,那竹條兒便左右晃蕩着,如湖心裏一葉搖曳的扁舟,安然停泊到地面。
和齡看着竹葉不作聲,總覺得自己無聲無息間又叫他給作弄了。
也不知是怎麽一回事,泊熹的一言一行似乎總能牽動她的心,他連沒有表情的時候也是一幅畫兒,更何況是眼前這般鮮活的他。
泊熹掖了掖袖襕,有些話打和齡才出現他就預備要說了,倒也不全是今兒準備了要提起,其實是醞釀好幾日了。
“和齡。”
“嗯?”她擡眼,仿佛一株羞答答的含羞草。
他正了正面色,抑下胸臆裏的遲疑不決,嘴角竟然還能挑起一抹笑,“你每日在家裏想必膩煩了,眼下卻有個好去處… …”
看着不像是要帶她出去玩兒的意思,說起來,她聽底下人說起郭山寺上的荷花,那副情景,簡直至今臆想起來也叫人神往的。
可泊熹卻叫她在家裏看,家裏那小花園就那幾朵破花,她早看膩了。池塘裏邊荷花也開得蕭條,他自己不是多麽有情調的人,弄得家裏頭四處也怪沒滋沒味。也許要等到來日,等娶了嫂子家來,有個懂得妝點的女主人了,這個家才會出現不一樣的氣象吧。
和齡想着,把食盒抱在懷裏,興許真是沒見過什麽世面,就好奇地問他,“怎麽樣的好去處,哥哥會和我一道兒去麽?”
她只消一句話就把他問住了,還不是成心要難為他。
恰巧這時候有小丫頭進了竹林,隔着一叢竹枝請示今兒午膳擺在何處。
泊熹也不想,直接道:“擺在容華館,今兒同小姐一處用膳。”他看一眼凝眸直勾勾盯住自己的和齡,唇角微微抿起。
那丫頭畢恭畢敬地福了福身子,轉過身去了。
和齡把目光從泊熹臉上調開,心裏卻在想:他又不吃肉,和他在一起吃也只能是他瞧着她吃,況且他近幾日轉了性兒,對她變得周到溫和起來,吃個飯能不停地把菜往她碗裏送,每每都要堆成個小山丘他怕才心滿意足。
她又不是豬…女孩兒家注意身材,偏生他夾得菜她不好拒絕,他笑微微地注視着她,她只能将一碗飯連帶着那些她不是很想吃的菜全部扒拉進嘴裏。
和齡因此總覺着泊熹是成心的,她朦胧地意識到,自己這哥哥的心眼兒可能不大好。
這會兒聽見他要和她一起吃飯,和齡臉上立馬皺巴巴起來,“還是別了吧,哥哥又不吃肉,我卻不能,我無肉不歡。”
“唔…沒幹系,”他拖長着尾音,“我遷就你就是了。”
和齡噎了噎,自覺沒有話來回複他。
他帶着她走出竹林,往容華館去。她比他矮太多,跟他并排走在一處簡直像個沒長大的孩子。
和齡不禁擡臉看泊熹,按說一個娘胎裏爬出來的,卻不曉得他是怎麽長這麽高的個兒的,難道吃素反而能長高?她現在嘗試似乎來不及了。
“兄妹倆”走上石子漫成的甬道兒上,遠處臺階上生了青苔,瞧上去綠蔥蔥的一片,夏至未達,叫人身心舒暢。
伴着鳥鳴,她頭頂上忽響起充滿磁性的低沉男聲,是泊熹繼續了方才的話題。
他略擡起下颔,錯開視線沒有看她,亮烈的烏發在陽光下躍起一圈光澤,話出口竟帶出好奇的口吻,“我适才提及的地方… …莫非我不去,和齡便不願意去麽?”
☆、江南纏
他這話問的,她要怎麽回答才好?
和齡的想法很簡單,她就希望自己能安安穩穩先在府裏頭住着,等看着泊熹娶親了,她再找個好人家嫁出去,這輩子便也差不多了。
不過聽他話裏意思,她察覺出泊熹約莫是要送她單獨去什麽地方。
捏了捏自己左手,和齡含糊地道:“那哥哥先說是去哪兒,咱們不是兄妹麽,因何叫我一個人離開?”末了忍不住概括了自己的中心思想,忍不住氣咻咻的,“哥哥不去我也不去,你不能把我當拖油瓶給甩了,我在家裏又不鬧你,也不曾給你添麻煩,就連你不許我出門,我不是都聽你的話了… …”
她已經想偏了,一時竟覺着泊熹是厭煩了她,才打算把她這半道上尋回來的妹妹從身邊弄開去。一旦想得這麽極端,她看着他的表情就很微妙了,原本還璀璨生光的眼睛裏立時就流露出幾分探詢,探詢裏夾帶了黯淡。
眼下時近正午,日頭不弱,沿途兩排樹葉被曬得蔫蔫兒的,尾部的焦黃色就像是被太陽炙烤出來的。
泊熹擡起眼看,滿世界光影斑駁。
他也有體貼的時候,兩人走出了青石子甬道,經過一片沒有遮擋的石橋。留意到和齡眉頭耷拉着,沒什麽精神的模樣,他便緩緩展開寬闊的袖襕遮在她頭頂上。細致無聲間,為她擋去了灼人的光線。
“你就是個傻姑娘麽,哪裏有為人兄長的将自己嫡親親的妹子視作拖油瓶的?”泊熹說着,略低了頭,涓涓的視線在和齡青澀的面龐上流連。
她生得一副俊模樣兒,在他開辟出的陰影裏仰着臉眼巴巴把他望着。
兩人的視線膠着在一處,泊熹虧心,做不到和她清澈的眼神對視太久,他再沉着,也怕自己一不小心會将真相和盤托出。
和齡眷戀泊熹偶爾露出的溫柔姿态,頭頂上是他給與的陰涼,像棵遮風擋雨的大樹,叫她打心兒眼裏感到熨貼。
橋下湖面上碧波萬頃,跳動着鱗片一樣的光點,和齡目光從上面掠過,輕咬了下唇。
須臾,她把手從琵琶袖裏伸出來,揪了揪泊熹一邊衣角。
“怎麽了?”他看向她。
她越發往他袖子下躲了躲,半邊身子都在陰影裏,而他清瘦的面容沐浴在豐沛的日光下,郎豔獨絕,不論怎麽瞧,這都是個光明磊落的正面形象。
“我去就是了麽… …”
她這是妥協了,底細想想,只要泊熹不是厭煩她才要支開她,那往別處去一去也不打緊,老是悶在這府裏确實感到膩煩了。
和齡這麽快就同意了泊熹倒是意外,他事先準備好的說辭此際沒了發揮的餘地,下了石橋臺階,他故意解釋道:“其實是出了一樁事兒,原本也落不到你頭上,只是我一時也無人可信任,和齡要是實在不願意,權當我今兒沒提起過。”
他話裏意思是對的,她要實在不樂意,他相逼不了。
“別呀!”和齡一聽急了,心話兒說感情泊熹是碰上難事了需要人幫忙啊,怪不得連日來總覺得他忙得一腦門子官司呢。他們是親兄妹,泊熹在官場上打滾也艱難,既然她這個做妹妹的能幫上忙怎麽能若無其事推脫開去呢,這麽不講義氣可從來不是她的作風。
和齡大力地拍了拍自己胸脯,話出聲卻小得蚊子叫似的,與她豪邁的動作極不相稱,悄聲道:“我最識大體了,一會兒咱們吃飯哥哥把底下人都支出去,你偷偷告訴我,只告訴我一個人,需要我去哪兒去做什麽,你只管說,我一定不辜負你的期望。”
她好像還想誇口一下自己有多麽能幹,泊熹蹙了蹙眉,不明白事情怎麽發展到這樣的地步了,咳了一聲打斷她,開口道:“不了,就跟這兒說也是一樣的。”
她應該是真悶壞了,聽罷乖巧地應了一聲,臉上的神色透出一股子掩蓋不住的興奮和躍躍欲試,雙眸熠熠生光盯着他。
泊熹輕嘆,轉了轉臉,下意識把和齡貓着身子湊過來的軟軟身體往邊上推了推。哪想手頭沒留神,他手背也不知是碰到了她哪裏,一碰一把的香軟。
垂眸掃過去,要是估計的不錯,剛兒手背是推在她… …咳,推在胸脯上了。她在他眼裏分明是那麽小的身板,卻沒料到那兒并不是一點起伏也沒有。
好在和齡的注意力全放在泊熹身上了,她并沒有他來的敏感。
和齡大大咧咧地瞧着泊熹,被推開了也混不在意,探了探腦袋竟然還想再湊上去,着急地追問着,“話別說半截呀,究竟需要我做什麽呢?我又不是神仙,也不是您肚子裏的蛔蟲,哥哥不說可叫我怎麽知道呢?”
前頭早提過,泊熹接觸女人不多,房|事那上頭更是一回也沒有,至今還是個雛兒。除了和齡還是和齡,各方面,數她跟他接觸交流得最多。
他近來時常扪心自問,倘或和齡不是現如今這流落到民間的帝姬這麽個身份,他在發覺出自己于她生出的不尋常感情後,究竟會不會袒露心跡?
暗暗想了想,實在是理不清頭緒,只得作罷了。
他這樣的身份,前朝皇孫,未能繼承大統,幼年時候便痛失雙親,國仇家恨悉數堆疊,壓垮了肩膀,恨意一旦燒起來如火如荼,把眼睛都燒紅了,哪裏有閑心思去顧及兒女私情。
大仇未報,無以為家。泊熹将手背在身後,也不替她遮陽了,面上表情恢複成了一貫的淡漠。
他刻意不看她霎時暴露在陽光裏緊緊眯起的眸子,只顧徑自往前走。
等和齡像個小尾巴似的亦步亦趨追上來了,才徐徐道:“是這麽的,前番聖上命我負責福王私制龍袍意圖謀逆一案,近些日子這案子也算是了結了,福王給收押在大牢裏頭,觸怒了龍顏,難逃一死是必然的。然而…此案裏尚且有幾處疑點。”
他滿意地看着和齡好奇漸盛的眸光,表情不禁溫和許多,放慢腳下速度接着道:“福王府中幕僚受不住重刑,竟将太子咬了出來。太子殿下乃今上的頭一個兒子,又是中宮所出,他若同福王有所勾結,豈非意味着皇後娘娘才是真正的幕後之人?”
和齡聽得目瞪口呆,涉及到那些複雜的陰謀論,她壓根兒分辨不出他說的是真是假,也沒有想過要懷疑,唏噓道:“噫!這麽嚴重,那哥哥是不信任皇後娘娘和太子殿下麽,如此說來,我卻能幫上什麽忙?”
她滿頭霧水,泊熹勾了勾唇,站定道:“和齡要做的并不難,過幾日我安排妥當了便送你進宮裏頭去,皇後在坤寧宮,往日為人算是和善,你進去補上坤寧宮偏殿灑掃的差事,屆時我自有安排。”
和齡不疑有他,全信了,一點兒也不懷疑她一個連宮規都不熟悉的丫頭就這麽直接進了坤寧宮做事,誰也不認得她,她竟像是從地底下憑空冒出來的人,焉有不引人注意的。
自然了,泊熹要的就是和齡打眼,憑她的相貌,即便起初幾面皇後不能一下子瞧出端倪,然而整日眼皮子底下杵着見得多了,總歸會瞧出不一樣來,到那時,想必一切就會如他所料想的那般隆隆向前了。
只可惜,機關算盡,他卻料不到自己這樣的人,竟也會有為情左右那一日。
***
和齡進宮的時候已經到了炎炎夏日。
前一日天幕上雲翳低垂,烏雲壓迫人面,下了老大的一場大雨,宮人們都以為這雨起碼得斷斷續續下上好幾天,哪成想,轉過天兒來太陽精神抖擻又出來得瑟了,就跟個炭火永遠都不斷的火爐子似的,那熱力曬得人眼前直冒火星子。
馬車停在神武門外筒子河邊上,和齡把腦袋往窗外探,卻被泊熹制止了。他不能親自送她進去,在此之前不能同她有過多的接觸,以免遭人懷疑。
上下把和齡看過一遭兒,泊熹不由得道:“此番進宮到底不比在家裏,也不是關外。你明白我的意思麽,在宮裏有宮裏的規矩,你進了宮便安安分分呆在坤寧宮,別的地兒一概不要去,不該聽的不該看的也統統不要管,記住麽?”
和齡眼前還有剛兒驚鴻一瞥之下的紅牆黃瓦,心不在焉地應付他道:“我知道呀,我哪兒也不去。”
該說的他都叮囑過她了,只是她仗着自己有點小聰明,愛抖機靈,難保不會橫生枝節。再有一個,顧盼朝怕是已經知曉他把和齡往宮裏送這事兒了?
他的身份他也掌握得差不多了,細想想,也難怪顧盼朝對和齡這麽着緊。竟不知,這會兒他曉得他把他妹妹送回這金絲鳥籠子裏,會做何感想?
和齡背着包袱下了馬車,日光傾城,突來的光線使得她一陣目眩。回身敲了敲車壁,簾子便從裏邊被挑開一角,他的臉隐在簾幕之後,“怎麽?”
她忽然生出種不詳的預感,覺得泊熹很遙遠,越來越遠,鬼使神差就把手伸了進去,勉強夠到他的手,和齡問道:“我這一回要待多久?十天麽,抑或半個月?”
大夏日裏他的手竟然是涼沁沁的,他在她手背上輕柔地拍了拍,一時沒有出聲。
和齡臉都曬得發紅了,她是個犟脾氣,聽不見回應就把眉毛一豎,作勢要爬進車廂裏去。裏頭人似有所覺,突然道:“… …不會很久的。”頓了頓,“快去吧,裏頭有人接應。”
她被曬得蔫蔫兒的,幸而不是嬌生慣養的身體,輕快地“嗳”了一聲,踅過身準備走了。
誰知身後忽的傳來輕響,她一怔,猝不及防地被泊熹抓住手腕,一把拉回了馬車裏。
“哥哥是還有話要交待和齡麽?”她把滑下肩頭的包袱往上提了提,懵懂地望着他,“不是說裏頭有人接應,那我得快些去,去晚了叫人久等不免失了禮數。”
“可以…不用着急。”泊熹的聲音低低啞啞的。
她這一去,他們之間便再不能維持兄妹的假象了。
仿佛即将失去什麽。
和齡對泊熹前後不一的言行感到費解,他分明是希望她快些進宮的,怎麽臨了了反倒磨蹭起來?真不像他!
她正打算開口,可是倏然間,右邊臉頰上一軟————泊熹的臉近距離放大在眼前,他閉着眼睛,薄薄的嘴唇卻落在她被曬得紅撲撲的臉蛋上,輕輕抿了抿,然後離開了。
☆、啓繁華
她像個呆子一樣捂着自己右臉。
羞澀有之,但是持續得很短,更多的是對泊熹這個行為的莫名其妙,還有一點兒說不清的怨怼。
一直以來刻意壓下的那些古怪念頭猛然間都從心底深處往上湧,是,她确實是很多年都沒有同哥哥生活在一處了,關于幼年時候的記憶,徳叔過世之前告訴她她會失憶是因為受到過驚吓,驚恐過度才導致忘記了小時候很多事情,不論是父母的長相,抑或是哥哥的長相,生活的地方,關于中原的一切… …
沒有同親人一道兒生活過不代表她不懂得兄妹間正常的相處方式,比如剛剛那個臉頰上淺淺的親吻,她就覺得別扭怪異。
泊熹早不親晚不親,偏生她要進宮了他來這一出,仿佛多麽舍不得她似的,又顯得暧昧,實在叫她這個六根不淨的做妹妹的心裏不踏實,何況她一直疑心他是個變态。
泊熹動了動唇,仿佛想解釋,和齡立馬打斷了他,細長的手指頭抵在他唇上,“別說話,讓我靜一靜——”
他的呼吸聲在安靜的車廂裏清晰可聞,和齡腦子一熱,電光火石間不知是哪裏開了竅兒,也許是詐他,歪頭道:“泊熹,我前幾日在小花園裏給花兒澆水,你猜怎麽着?”
他卷在寬袖裏的指尖在座位上點了點,心裏預料到什麽。
倘或不是他想到今後可能發生的各種情況,沖動之下拽住她啃了一口,以和齡對他的盲目依從和信任,大約是不會生出疑慮的。
“你說,我聽着。”
泊熹目光放在車廂小案幾上那盤兒紅得發亮的櫻桃上,拈起一顆扔進嘴裏,酸酸的滋味便在口腔裏蔓延開來。
他挑剔地攢了眉頭,把果盤兒推了推,“這櫻桃味道不怎麽樣,酸澀澀的,你瞧着它紅果果誘人的緊,實則只有個空架子,內裏怎樣終究還需要自己品嘗了… …才能夠知曉。”
和齡也看向那盤子櫻桃,她理解他的挑剔,并不發表什麽看法。倒是他話裏似乎有話,她暗暗琢磨了一下,發現沒明白。
想不通那便不想了,清了清嗓子,開口道:“哦,興許是不新鮮吧。”生硬地把話繞了回去,“我澆完花要走了,沒人瞧見我,走到廊上,我瞧見那邊有幾個面熟的丫頭,想過去跟她們說說話解乏,沒成想聽見她們在後頭編排我。”
她刻意放緩了語調,瞳孔好似一面鏡子照着他。
“她們為何暗下裏叫我表姑娘呢?還說我是個打遠方來打秋風的窮親戚… …這事兒我一直壓下心裏,誰也沒提起,就是心裏頭過不去,氣壞了。後來我自己想想,發現我們長得确實不大相像。
再有個,哥哥從未主動提及咱們父親母親的事情,除了那一回說起花燈,瞧你情緒不高漲,我當下裏沒多問,以為過後你會主動告訴我更多的,可是你沒有。”
和齡一口氣說了這麽多,說得自己口幹舌燥,泊熹的面色看上去卻如常,仿佛她的話對他沒有絲毫影響,她吞了口唾沫,目光炯炯盯住他的眼睛道:“你當真沒有搞錯麽,我果真便是你的親妹妹?需不需要我拿出什麽憑證來?”
他胸前那顆胭脂痣毋庸置疑,她已瞧過了,那麽會否是他搞錯了,他的妹妹或許并不是她。不是沒有這種可能的,他們日常相處妥妥兒的并不是兄妹間的氣氛,她嘴上不說,心裏想頭卻多。
姑娘家多思考思考對自己有益處,想得多了保不齊什麽時候某個瞬間就能一下子切入敵方要害,直搗黃龍殺對方個湊手不及!
泊熹身體微僵,他緩和似的向後舒展着靠在了填滿絨絮的引枕上,車廂裏并不悶熱,甚至較外頭清涼的多。
邊角上,打出府時備在車裏的青花瓷盆裏安穩放着一只從地窖裏頭取出的冰山,此際冰山的尖尖頭兒融化得圓圓潤潤,邊緣上裂紋不知不覺地延伸,猛然發出“咔嗒”一聲脆響。
“胡想什麽?”
泊熹并不打算在這時候功虧一篑,他有處變不驚的本事,面上虛浮起一抹和齡熟悉的淺笑,寥寥勾着唇角,眼眸子裏清和自然,安撫她道:“府裏頭底下人愛嚼舌根子你不是不曉得,難道聽別人一兩句閑言碎語便都要記進心坎兒裏麽。”
他打太極,用慣了四兩撥千斤的伎倆,和齡心裏的疑惑沒有地方疏解,她清楚他,他不願意多說她便是盤根問底只怕也只能落得個他閉口不言的對待方式。
他就是這樣的人,你以為同他無限親近了的時候,乍一回頭,他卻孑然一身獨立風中,似乎沒人能走進他的世界。
真沒什麽可說的了,和齡擡手在臉頰上抹了抹,橫豎他這一記突如其來的親吻她是記下了,親臉也是親,等她在宮裏為他做成這樁事回來,非得死纏爛打刨根問底,實在不成,就只有差人送信回沙鬥子請他們掌櫃的參謀參謀,要不然随着時間推移這日子是真沒法子過了。
秦掌櫃一向眼睛毒,想當初金寶和銀寶偷偷搞對象這事就是他暗搓搓戳破的。
那時她卻只是覺着金寶每日“不遠萬裏”特為跑到銀寶家門首刷牙是閑得慌,原來裏頭卻另有乾坤。嗐,世事無非若此,想來眼下這困擾,只有他們機智的掌櫃的能給她指點迷津了。
再次下了車,泊熹的馬車從身旁掠過。
風撩起簾子露出他冷肅的側頰,她微一凝眸,轉頭思索了下,只得暫時抛開了。她習慣這樣,想不通的事情,多想無益,幸運的話,保不齊時間會給出想要的答案。
擡手在眉骨間打了個涼棚,和齡暗暗咋舌。
眼前這處宏偉壯麗的建築可真是叫人情不自禁就生出渺小的感覺來,她站在前頭濃縮成了小小的一個點,極目遠眺,遠處亭臺鈎心鬥角,金黃的琉璃瓦傲然躺在日光下,看久了眼睛能被其反射出的強光刺得睜不開。
她沒去過天宮,但總覺得這樣的氣派又寶相莊嚴的建築群就是同王母娘娘和玉帝居住之所比較起來也是不遑多讓的,真有氣勢!
萬萬想不到卑微如她也有進宮裏走走瞧瞧的一日,和齡忍不住激動起來,按捺着興奮拔腿往神武門走。
想必是泊熹都安排好了,門首守衛的侍衛竟像是沒瞧見她似的目不斜視,連腰牌也未要求出示,直接就放了她進去。
和齡提着小心繞過正門從角門走将進去,這就算是進了紫禁城了,眼簾裏是一望無際長龍似的宮室建築群,左邊兒是東長房,右邊兒是西長房,一擡臉,欽安殿直咧咧杵進眼裏,天上有烏鴉鴉的鳥兒撲棱棱扇動翅膀滑翔過去。
湛藍的天空,莊敬的城池,半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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