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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牆半城樹。宮牆将天空切割成了一塊兒一塊兒的,俨然是另外一個天地。
打遠處走來個頭戴黑色官帽垂着兩條長須子的內侍,瞧見和齡,加快步子走了過來。
來人是坤寧宮裏的掌事大太監,同泊熹的關系不言而喻。
拂塵晃了晃,葫瓢公公一雙眯眯眼卻閃出了精光,宮裏人習慣了不着痕跡地打量人,他嘴瓣兒歪了歪,“你便是和齡?”
聽着這男不男女不女的尖銳聲口和齡身上起了層栗,知道這是來接應的人,她堆起笑來,笑得特別讨人喜歡,“公公好眼力,正是民女。”
葫瓢兒見這姑娘不木讷怕生,人也生得好看,便願意拿正眼看她了。
太監即便沒了根兒,卻不會耽誤他們愛瞧俊俏姑娘。也不多說什麽,搭在臂彎間的拂塵一擺,向前道:“那就跟着咱家來吧——”
這位葫瓢公公一路走一路給和齡灌輸宮裏的規矩,例如出宮門不作興一個人出去,須得同個宮女兒一道往外走,回主子話時眼睛不能亂飄,要持重,皇後娘娘和老太後都喜歡面上帶笑的人,頂不愛看見底下人垂喪着臉一副天塌地陷的嘴臉… …
宮裏頭認為這不吉利,惹了那些貴人們不高興,可是說罰就罰從不含糊的。
和齡諾諾稱是,她記性好,聽過就記在心裏。雖然不以為然,因為并不覺着自己會呆上很久,但是這不代表她希望自己捅出什麽婁子回頭再給泊熹添麻煩。
沿途和齡都低垂着腦袋看着自己腳尖走路,這宮闱裏迷宮也似,偶爾打彎的時候她才偷偷掀起眼皮左右撩上幾眼。
不時有各宮的掌事太監或小內侍和宮女兒兩個兩個一排低頭經過,絕沒有三人湊在一處的。要說內監走路才真叫有趣,個個夾腿并腳,走路的拘謹模樣活像個扭扭捏捏的大姑娘!
她還是頭一回看到這麽多身體不完整的男人… …也不知淨了茬的太監們身上少了一塊兒肉,走起路來松快不松快?
當然這些都和她沒幹系,和齡迅速收回視線,臉上默默的。
走了許久,葫瓢兒突然剎住步子停下來,和齡暗自慶辛自己反應快,不然保準撞上去。
她正奇怪,視線随着葫瓢公公看過去,遠遠的,還不能看真切。只見到一人被八人之多的內侍擡着,乘坐在轎辇上往他們這條路過來了,邊兒上的宮人們大氣不敢出全都跪了下去,靜待那轎辇離開。
和齡心說好大的排場,裙角卻被葫瓢兒用力一扯,耳邊随即傳來他刻意壓低又顯得神經質的低斥聲音,“愣着做什麽,還不快跪下!”
她心裏一突慌忙下跪,因沒什麽跪人的經驗,不免顯得磕磕巴巴,引來轎辇上樊貴妃側目而視。
☆、啓繁華
樊貴妃姿态随意地歪靠在轎辇上,一手閑閑撥弄着右手上幾只纏枝蓮紋金制護甲,襯着髻上的金鑲寶頂牡丹花簪,護甲在光線的照射下反射出金燦耀目的光點。
周圍俱屏氣凝神,樊貴妃其人嚣張跋扈,委實是個連中宮皇後娘娘也不放在眼裏的人物。她若不是沒有兒子,只怕早便取皇後蕭氏而代之了。
樊貴妃留意到那邊跪在葫瓢兒身側并未着宮裝的丫頭,因葫瓢兒是坤寧宮的掌事太監,樊貴妃自然是識得的。
她只是覺着古怪,平白這是哪裏弄來的丫頭片子,倒是聽聞近日坤寧宮中要填補上前番因時疫而漏下的缺兒,莫非這是新來的宮女兒?
瞧着跪得慢了別人一拍,可見規矩都沒學好,還有那在陽光下因低垂着首而露出的一截白嫩如凝脂的後頸,可真由不得人不多想。
眼裏閃過沁涼的光,她擡手扶了扶頭上戴着的黑绉紗銀絲狄髻,指尖在狄髻前的施金累絲嵌珠鑲白玉送子觀音滿池嬌分心上略按了按,仿佛是整理儀容的模樣,揚手叫底下內侍停了下來。
葫瓢兒心說不妙,莫非是出門沒瞧黃歷麽,好巧不巧碰上了這尊大菩薩。
他從餘光裏瞟跪在身畔的和齡,這丫頭倒是心大,估摸着是不曉得坤寧宮和永壽宮的恩怨,一派淡定模樣,真叫人為她捏把汗。
葫瓢兒并不曉得權大人将這丫頭弄進坤寧宮的真實意圖,不過他是個人精兒,甫一見着和齡便在心裏有了自己的想法。
這丫頭臉模樣兒還不錯,縱然在這皇宮裏素來是不缺花容月貌的美人兒,可這位不同,她這眉眼兒間流露出的門道可逃不過他葫瓢兒公公的法眼。
想必是權大人見自己在樊貴妃跟前總越不過萬督主去,便想走捷徑,借皇後娘娘的手扶植這麽個與樊貴妃肖似的傀儡。
只要哄得皇上高興了,還不是呼風喚雨要什麽有什麽,東廠也不能得意了。啧啧,他忍不住磨牙,這步棋要是這會兒就胎死腹中,那可真是該權泊熹他時運不濟。
“喲,是葫瓢兒公公,”樊貴妃抽出帕子掩了掩口,團扇慢搖,“本宮才打坤寧宮出來,你們主子滿世界尋你呢。卻不想,公公在這兒… …”
葫瓢兒把頭越發的往地上低,幾乎要碰到地面了,頭頂上樊貴妃的聲音又響起來,“這邊上丫頭瞧着眼生的很,擡起頭來,本宮瞧瞧。”
葫瓢兒拿胳膊肘碰和齡,和齡其實有點兒緊張,她知道這位娘娘說的是自己,一時也不敢耽擱,慢慢挺直了身板,循着頭頂上那道驕矜的聲線望過去。
轎辇上的人看着三十出頭,上身穿着暗花緞織金鹿紋方補斜襟短襖,白絹護領微露出來,下邊是一條纏枝蓮地鳳斓妝花緞裙,她未戴護甲的那只手拿着古美人團扇,此刻耷拉下來,安穩放在裙襕褶皺中間那道兒雲鳳紋膝襕上。
因為覺着好看富麗才多看了兩眼,和齡迅速調開視線,臉向着樊貴妃,眼睑卻低低地垂下去,看到自己的鼻尖。
“年輕輕的,是個好模樣… …”隔了好久,樊貴妃才憋出這麽一句。
她額頭上冒出細密的汗漬,指尖微微顫抖。
旁人沒瞧出端倪,只有她近前得力的心腹宮女看出不一般來,兩眼不住在和齡面上尋睃,仿佛要把那張面孔看出兩個窟窿來。
真要命,和齡被曬得眼暈,還偏不敢亂動彈。葫瓢兒在心裏念阿彌陀佛,念着念着,竟還真的平安無事把樊貴妃恭送走了。可真是有驚無險。
莫非樊氏她不曾瞧出這丫頭長相裏的古怪之處——?要麽就是她壓根兒就不把一個小宮女放在眼裏。
也是,過去也不是沒有過形容肖似的宮人被送到龍榻上,皇上貪新鮮,如同把玩新到手的珍奇玩意兒,弄上個十天半個月的就沒了心思,到頭來還是樊貴妃獨領風騷。
而那些被皇上寵幸過的,與樊貴妃面容相似的宮女,不出三日一準兒無聲無息從這宮裏頭消失。至于是跟哪兒去了,那還真不用多尋思,宮闱深深,死個把兒人都不值得一提。
樊貴妃走了,宮牆兩邊跪下的宮人們如蒙大赦,一個個的都站了起來,拍拍膝蓋,撣撣灰塵,該還幹嘛幹嘛。
和齡邊拍裙子邊往樊貴妃離開的方向看,空氣裏漂浮着細小的風塵,她“阿啾”一聲掩鼻打了個噴嚏,手探向琵琶袖裏掏了半日,摸出一條帕子往鼻子上揉了揉,轉頭向葫瓢兒掃聽,“麻煩您,剛兒那位卻是誰?”
她眼前又浮現出那張保養得宜的臉龐,那人有一雙同她一樣的桃花兒眼,眼神卻不善,被她打量的視線看着就好比被一條寒津津的蟒蛇纏住了身子,雞皮疙瘩都要冒出來。
葫瓢公公一掃适才在樊貴妃跟前的窩囊樣,眉頭一挑道:“你才來,不懂就問是好事。我同你說,滿宮裏頭誰都能不認得卻是不好不曉得她!”
和齡擺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葫瓢兒閃了她一眼,右手小拇指在耳窩子裏掏了掏,不知掏出什麽沒有,指甲抵着指甲向外一彈,卻道:“我們這樣的身份,私底下議論主子們可是大罪。咱家沒什麽可說的,只告誡你,今兒你這一來便引起了貴妃娘娘的注意,往後可得小心,否則麽…回頭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您這是什麽意思?”和齡心裏發寒,幸好死啊活的還吓不倒她,跟着葫瓢兒一路走,雲山霧罩的,直覺不妙,仿佛陷入了什麽自己并不知曉的難解局面裏。
葫瓢公公掃她一眼,沒有答複。
在宮裏待的久了,連骨頭都浸上了冷漠,有些話點到為止,說那許多,他又不是慈善堂的,何況他不認為幫襯了她來日能落着什麽大好處,保不齊這丫頭連皇上的面兒都沒見着就一命嗚呼了。
轉眼便來在坤寧宮前,和齡跨過了門檻,不期然回身往後看。
眼前這一條冗長得似沒有盡頭的甬道帶給她窒悶壓迫的熟悉感,紅色的宮牆,牆頭擺動的雜草,遠處層層疊疊的金色琉璃瓦… …
她突然頭疼起來,眼前恍惚,拿手用力在自己腦門子上一敲,夢裏曾夢到過無數回的場景依稀與眼前的一切嚴絲合縫重疊起來。
只是唯獨少了那位在雨中手執油紙傘的宮裝麗人。
這太離譜了,她腦海裏一霎兒間閃過無數畫片,像昏暗藏書閣裏泛黃潮濕的絹畫,看得見輪廓看不清顏色。
****
葫瓢兒将和齡帶至一排屋子前,掖着兩手道:“且等着,一會兒自有管事姑姑來分派差事。皇後娘娘跟前少不得咱家,你甭亂跑,就跟這兒待着。”
和齡乖覺應是,她也沒等多少時候,猛然一擡眼,但見遠處過來個雙手捧着漆盤子的宮女,年歲與己相仿,她着一身淡綠色的宮裙,頭發梳成常見的發式,左右兩邊各是兩個揪兒,揪兒裏拖出烏鴉鴉兩條長發複绾進去,正中嵌着宮制絹紗頭花。
這發式叫做百合髻,等閑宮裏邊的宮女是不被允許自己想绾什麽發型便绾什麽發型的。小宮女生得清秀,朝她微微笑着走過來,還怪好看的。
“就是你頂替琉翠同我住一個屋吧?”
安侬一頭将手中的漆盤往和齡手上放,一頭道:“這是姑姑叫我拿給你的兩套夏制宮裙,你随我來。”
這宮女兒人看着很是和氣,和齡略帶好奇地跟着人家進了走廊最裏頭那間房,裏頭地方不大,但很整潔,正中一張木制桌兒上擺着一套茶具,一切看起來都很有條理。
“管事姑姑叫我帶着你,今後你便同我一地兒當差,”安侬看着面前文文靜靜的姑娘,笑了一笑,道:“嗳,我叫安侬,你叫什麽?”
和齡說了自己的名字,兩人沒話找話閑侃了幾句,便走到屏風後頭換上宮裏的宮裝襖裙。
她的一套宮裝是淡綠色的,還有一套是天藍色的,這會兒換上了同安侬能被區分開來的天藍色那件,轉出屏風問道:“這兒只有咱們兩個住麽,沒有其他人?”
安侬在桌邊坐下來,她是才打西暖閣出來,樊貴妃每回走皇後主子便要生一肚子悶氣,她們底下人少不得受到波及,挨幾句罵是常有的事。
嘆了口氣,她一邊倒水喝一邊打開話匣子道:“原先這屋還有個叫琉翠的,不過她沒福氣,上一回發了病叫人給趕出宮去了,我後來掃聽過,她回家沒多時她爹娘就逼着她嫁人,估摸着那夫家不是什麽好貨色,她不同意,沒多時就吊死了… …”
安侬說着說着面上又露出喜色,撫掌道:“如今可好了,琉翠走了就來了你,這下子我可不寂寞了!”
和齡面露尴尬,合着她頂替的是一個吊死的人呀,有點晦氣。
心裏有小想法,明面上卻不該露出來,她和安侬并沒有利益牽扯,想來是能夠好好處的。
就這麽的,和齡在宮裏待了兩日,這兩日光跟着安侬學規矩了,她學得快,已經不會叫人覺着她說話或行禮有突兀的地方了。
到得第三日,和齡同安侬一道兒上西暖閣裏伺候了。她們是端茶遞水的丫頭,不是皇後跟前人,一時竟未引起皇後注意。
和齡有些急了,她沒瞧出皇後娘娘有何不妥,倒是一直收不到泊熹的消息,這叫她心裏煩躁。
她不明白他是怎麽一回事,她又不是真來宮裏頭做事的,再這麽下去多早晚是個頭。人生地不熟的… …他不擔心她了麽?
在這樣的等待裏,沒成想沒盼到泊熹,意料之外的人卻尋上來了。
彼時正是午休的時候,皇後在寝宮裏頭午睡,和齡這樣的小丫頭便有了渾水摸魚的機會。安侬性子其實活潑,并不如她外表上瞧着那麽和氣溫吞,她在太子身邊有相熟的小姊妹,得了閑便要尋過去的。
和齡沒有相熟的人,況且她不敢亂跑,她怕泊熹支使小太監來尋她尋不到。
在屋裏趴在桌上昏昏欲睡,外頭小院子裏一片蟬鳴呱噪之聲,和齡搔了搔後頸,嘴唇“吧唧”了兩下,朦胧中忽聽見屋外有人走動的腳步聲,急匆匆的,和最近聽到的太監宮女兒那樣式不緊不慢的節奏大不一樣!
她倏地仰起臉,豎起耳朵凝神聽,轉眼那腳步聲當真在她房門口停下來了。
天爺!
可算盼來啦,和齡歡喜得不行,蹬蹬蹬跑過去撥開門闩把門拉開。
天光伴着白日的喧嚣一下子湧進房裏,和齡眯起眼睛,看清來人後不知該做何表情,結結巴巴道:“顧…顧大人,這麽巧,您也上宮裏來啦?”
顧盼朝上下把妹妹一通打量,見她安然無恙才籲出胸臆間堵了幾日的濁氣。
“巧什麽?… …我是專程尋你來的。”他徑自跨進屋裏,風風火火的,在她有所反應前順手把門關上了,插上了門闩,一點兒也不顧及她的感受。
和齡瞪了瞪眼睛,這可是內宮啊,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膽麽!“大人這是什麽意思,雖是大白日裏,孤男寡女的卻也不好同處一室,何況內宮重地… …”
她就納了悶了,這顧大人冒險進來,就為找她?況且他似乎熟門熟路麽,否則怎麽連這裏也尋的到。
顧盼朝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陽穴,她用的那是什麽詞兒,孤、男、寡、女?
作為一個哥哥不被自己妹妹信任的感覺并不好,他好容易才弄清了權泊熹的伎倆,無端被冒名頂替這樣久,她叫別人哥哥倒叫得歡實,缺心眼兒麽——
和齡眸中浮現出一抹戒備,他那樣陰晴不定的表情真叫人害怕。她往門邊挪步子,自以為悄沒聲息,他卻怎麽會注意不到?
顧盼朝在桌邊坐下,拍了拍旁邊的凳子,“你過來,坐這兒。”意識到語氣沒有控制好,她像驚弓之鳥望着自己,兩只眼睛眨了眨,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沒法子,這時候換泊熹沒準兒還瞧不出和齡可憐可愛的地方來,顧盼朝不同,這是真正的哥哥,親哥哥,哪裏有不疼妹妹的。
他放緩了語調,“你坐下,我有話要告訴你。”
見她仍舊遲疑着不向前,他捏了捏拳頭,克制着道:“是很重要的事,關乎你我的未來。”
神天菩薩,他們能有什麽未來…?
合着顧大人不喜歡念繡反倒鐘意她這樣的?和齡想了很多,猶豫再三還是坐了過去,兩手不安地放在膝蓋上,手指頭畫着圓圈圈,等待他的說辭。
然而手上忽然一暖,她驚吓地發現自己的手被顧盼朝握住了。
她勉強鎮定住,眼波微顫地看着他。
“和齡,”顧盼朝将手裏的柔荑握得更緊,話出口,竟透出幾分孩子氣的憤慨,“那厮他…權泊熹他騙了你,他卻算是哪門子的哥哥?我才是。”
和齡聽了,面皮抽動了一下,她很佩服自己在這種情況下依然泰然的模樣。
“顧大人,我不曉得您同我哥哥有什麽過節,但是您這樣實在叫人瞧不上,”她把手抽出去,眼皮耷拉下去,“哥哥身上的胭脂痣我已驗證過了,您… …”
您就別給自己找難堪了,何必如此呢?
顧盼朝瞧出和齡的不信任,他一張俊雅的臉孔一晃兒間黑成了鍋底,聲音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哦…你說痣?”
難怪權泊熹那樣有恃無恐,原來他連他胸口有痣也曉得!
停頓良久,顧盼朝突而擡袖掩唇輕咳一聲,袖襕掠出一陣風,定定看了和齡一會兒。
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他面頰上浮起淺淺一層暈澤,若有還無,別過臉道:“倘若,和齡要看痣的話——”他緘了緘,“我亦是有的。”
什麽都沒有親眼所見來得真實。
他動手解自己的衣帶,纖長的手指十分好看,褪下外袍便露出裏頭中衣。
指尖挑開了系帶,精瘦白皙的胸膛逐漸袒露了出來。
和齡腦子裏一陣陣發懵,她哪兒敢看,“刷”地閉起眼睛站起身,慌亂間撞得桌椅一陣亂響。
☆、啓繁華
這場景何其相似?曾幾何時泊熹也這麽信誓旦旦地寬衣解帶過。
和齡在他敞開衣襟的前一息就把眼睛閉上了,她心裏已然有了懷疑,但是卻不願意接受現實。
轉過身才把眼睛睜開,和齡咬緊了唇,她身後的顧盼朝見她如此卻意外的沉着,他凝神聽了聽周圍的動靜,确定無人才立起身來,扳過她的肩膀,讓她正面對着自己。
“和齡若是不看,卻要怎麽判斷我的話是真是假。我是否自讨沒趣,抑或是存心找權泊熹的茬兒?”
她的臉低低埋着,也不說話,下巴幾乎碰到她自己的胸口上。
顧盼朝并沒有他想象中的了解和齡,分別十來年,物是人非事事休矣,當初那個蹦蹦跳跳紮着小辮兒,喜歡跟在他後頭跑的妹妹似乎變成了一個陌生人。
他看不懂她表情裏的涵義,還是說,她滿心裏只是在乎另一個“哥哥”,打心眼兒裏不認同他麽?
想到這裏,顧盼朝抿起唇,唇線繃得直直的。他收起了原先在她跟前脫衣的尴尬和赧然,面上浮現出一種相對而言的冷沉。
“看着我… …”
他一點一點挑起她的下巴,強迫她的視線迎上他的,“不是已經瞧過他這兒了麽,我的怎麽就不可以?”
和齡心說不一樣,然而到底哪兒不一樣呢?
确實啊,泊熹先入為主占據了屬于哥哥的位置,當然她在期間斷斷續續對他産生過懷疑,只是思來想去并不能夠知道自己對他有什麽用處。
泊熹要騙她,總得需要理由吧。他那麽忙,沒道理在她身上浪費時間。
下巴被挑得難受,他卻不肯退讓,勢要叫她看完了才松手的架勢。和齡了然,她也不曉得自己怎麽猜得到他的心理,這位顧大人… …她撩起眼皮,視線一寸一寸在他溫文的面孔上尋睃,尋找着二人的相似之處。
這樣近距離的注視,很容易便讓她生出挫敗和心灰的情緒,身上的血液都快凝結了。
她以前就曾經覺得這位顧大人好親近,他還願意收留無家可歸的她,悉心照料,給她吃最好的,穿最好的,用最好的。這麽好的他,又同她有那樣一雙相同的眼睛,便連眼尾上翹的弧度都那麽相似——
那就看一眼吧!
和齡在自己感情的天枰越來越傾向于相信顧盼朝的時候做出了決定,橫豎看一眼顧大人那兒她也不少一塊兒肉,說不準,他胸口上并沒有痣,他的是假的,如此一來,她直往下墜的心才能得到安慰。
事實會證明泊熹沒有騙她。
和齡的視線往下,他手上就松開了,不同于她窺探似的小心翼翼,他倒是很坦然的。怕她瞧不清,還向前湊了湊,鎖骨差點都要碰上她的鼻尖了。
“大人別…別動,”她更緊張了,大夏天的出了一身的汗,白生生的臉孔上熱得發紅,嗫嚅道:“您別動,動了晃眼我瞧不清,我自己看就…就成… …”
顧盼朝突然愉快起來,憋悶了這麽久,終于能叫權泊熹露出他的真面目。只是卻不知道他因何要将和齡弄進宮裏頭來?權泊熹獲悉妹妹的身份已然不言而喻,甚至,他連他的身份也知曉了也未可知。
這個盼朝并不擔心,他隐藏身份的真正原因是為了對付樊氏,若是做回了正兒八經的皇子,兩人都在明處,下起手來才叫不方便,怎如現今兒似的,敵在明他在暗,只要部署的好,終有行刺成功那一日。
話又說回來了,盼朝眼角略彎,暫且不去思考權泊熹的意圖,只看現下,假使不是他走了這一步,他還不能這麽快見到和齡。
指揮使府邸固若金湯,權泊熹除了錦衣衛的人手,竟還在暗中培植了一股連東廠也沒有掌握的勢力。他如果單是權迷心竅,看中了和齡這神韻間與樊氏的相像之處,預備加以利用好助他平步青雲那他倒是不擔憂了,怕就怕權泊熹另有目的。
此人心思詭秘,短短幾年便爬上錦衣衛指揮使的位置,為人冷傲不近人情。看着是兩袖清風光明磊落,實則陰險狡詐,為達目的,暗下裏使盡多少見不得光的手段,可偏生他皇父瞧上了他這一點。
顧盼朝眯了眯眼睛,眸中迸出一絲寒光,倘若不能将權泊熹招納,則後患無窮。為長久計,這樣的人,怕是留不得。
他正神游天外想得長遠,胸口那顆朱砂痣的所在卻痛了痛,他倒抽一口涼氣,奇怪地低頭看和齡。
只見她悶頭悶腦專心致志,一只手怯怯地掀起了他的衣服,還有一只手卻在使勁地摳他那顆痣… …
“痛——”顧盼朝“咝”了聲,忍不住道:“和齡看便是了,卻摳它做什麽?”
他又不是鐵打的,哪兒經得住她這樣“粗狂”的對待,她要再用更大的力氣來确認痣的真假,只怕真的痣也要被弄假了。
聽見他呼痛,和齡躍躍越試的指尖萎頓下來。她抿了抿唇,果然,被自己用力摳的那一小塊兒皮膚立馬就見紅了,顯得那顆小小的,嫣紅的胭脂痣愈發的鮮豔。
紅得像是一滴凝結的血點子。
顧盼朝真的有這顆痣。
和齡深呼吸一口,仰臉對上他埋怨的眼神,心口忽然一酸。
她把手縮回袖子裏,眼圈裏浮起隐約的淚意,笑也不像是笑,柔腸百結,眼波在他面龐上脈脈潺潺地流淌,轉眼便在心間描摹出他的輪廓。
“也是…”她喟嘆,“比起泊熹,顧大人果然更像哥哥。”
她指的是他的眉眼,長長的劍眉,濃黑如墨的眸子,高高的鼻梁,最重要是他看她的眼神。
他眼眸深處是柔和的,而泊熹就沒有這樣看過她。他三天兩頭的不着家,來見她的時候也總讓人不大自在,那樣無所遁形的暧昧,是她真傻的麽?不過是不想去懷疑他罷了。
世人總是這樣,相信一個人不容易,然而要去親自摧毀那份信任,似乎只在眨眼之間。
顧盼朝看着妹妹發紅的鼻子,知道她是想明白了,他微嘆一聲,纖長的食指在她鼻梁上刮了刮,“和齡是傻姑娘麽。這麽大的人了,竟還要哭鼻子不成。”
“我哪有哭?”和齡用力眨了眨眼睛,唇角最終欣悅地彎了起來。
她略一猶豫,轉而一頭撲進了他懷裏,撞得他踉跄着退後一步還不夠,她還調皮地用腦袋蹭了蹭他心口。
直過了好久,兩個字從花瓣兒似的唇裏輕輕溢出。
顧盼朝聞言,颀長的身子微微怔住,須臾他低笑一聲,滿滿地将她環抱住。光陰荏苒,時隔這許多年,他再一次聽到妹妹獨有的脆軟聲音喚自己“哥哥”。
面前依稀浮現出立在雪地裏的淳則小帝姬。
天寒地凍的,邊兒上圍了一圈宮婢太監,她卻硬是要堆雪人,沒人同意不打緊,她挺挺小胸脯一臉驕矜,“這是哥哥同意的,你們問哥哥去,不許打攪我玩兒——”
那時候他恰巧經過,聽見她那樣冒用他的名頭,感到無可奈何之外,心間卻徜徉着溫柔的情緒。
他後來常常想,如果一切都不曾發生多好。母妃還活着,妹妹也沒有失憶,而他還是原來的他… …所以回憶呵,真是叫人揪心的東西。
☆、啓繁華
兄妹兩個溫存了一會兒,窗外蟬鳴依舊一聲連着一聲,這時候她卻不覺得那麽刺耳了,這樣的喧嚣似乎也不錯。
把臉在哥哥胸口埋了一會兒,和齡忽然想起來哥哥還半光着身子,這真是…怪不得她覺得臉上熱熱的,趕忙兒讓開了,笑容裏難得的出現一點羞赧。
“我幫哥哥系帶子吧。”不待顧盼朝同意,她幫他歸攏上衣,這些事她做起來還是很上手的,自覺心靈手巧別樣兒能幹。
弄着弄着,和齡腦袋裏一亮,突然想起來問他,“哥哥,咱們是哪兒人呀?是京城人士麽?”
她好奇的緊,過去把泊熹當作哥哥的時候不曾問,現下卻不能不問了。倘或真是京城人士,那當年到底是發生了什麽樣不得了的大事才會致使徳叔把她帶去了關外避禍?倘或不是京裏人,那家鄉在哪兒,同樣的,問題依舊會繞回她因何流落到關外。
顧盼朝聽着眉心一跳,他本暗自盤算着盡快把和齡從皇宮裏弄出去的主意,大內深宮要說進來其實容易也容易,出去卻困難。一旦入了宮女花名冊,宮裏邊又有那麽多雙眼睛看着,好好兒一個大活人不是能夠說沒了就沒了的。
見她問起身世,他一時倒說不出話來。
那些沉重的記憶是負擔,老天爺都叫她失去往昔幼年時候的記憶了,他更不會告訴她。便含糊其辭道:“多年前的事了,我同你是一樣兒的,記不大清了。”見她晶亮的眸子裏流露出失望,他瞧不過去,複道:“興許過些時候能想起來,你別難過。”
幫哥哥衣服穿妥帖了,和齡上下打量他一番,自己的哥哥就是怎麽看怎麽好,這麽穿完了,他又是溫潤如玉的翩翩佳公子。
“其實我也不難過,”她擺擺手,站直了身子,“能同哥哥再相逢已經是和齡前世裏頭積了福祉今生才得來的大造化,奢求太多反倒貪心,萬一老天爺看不過眼再收去我什麽,那多不劃算。”
她說完摸了摸自己後頸,詢問父母尚在否的話就堵在了嗓子眼裏。
也罷,既然都不記得了,那問不問都一樣白瞎。
盼朝理了理領口,他畢竟不便長久待在這裏,即便一心兒想把妹妹帶走,眼下卻不能。但是有些話不能不囑咐于她。
他扶着她的肩膀在桌前坐下,自倒了一盞茶,喝到嘴裏是茶末兒,他喝不慣,略嘗了嘗算解了渴便放下了。
他叫她的名字,見她看着自己了,便娓娓交待起來,“… …宮裏頭到底人多眼雜,目下我不方便淘換你出去,和齡自己要小心,別着了旁人的道兒。”
那個“旁人”竟也不知是在說誰,也許是宮裏潛在的危險吧,和齡乖巧地點頭,“嗯,我知道的,都聽哥哥的。”
“等閑不該看的不看,吃食上頭也仔細着些。”
“好。”
“有不如意的就記在心裏,回頭哥哥給和齡出氣。”
“嗯!”
對話持續着,他一句,她一句。說到最後,顧盼朝驀地特為加重了語氣,“別理睬那權泊熹了,他來尋你你也只當作沒有瞧見。”
“… …好。”
這一句的回答分明慢了好幾拍,她自己也意識到了,心裏惘惘然。
和齡不知該怎麽面對泊熹,他就是個大騙子麽!虧得她那麽相信他,他倒好,這麽喜歡做人家哥哥麽,怎麽不叫他娘親給他生去,居然來欺騙她的感情。
他一定覺得她是個二傻子,每日裏哥哥長哥哥短,那麽一心一意為着他。現在他的謊話連篇揭露開了就是一攤血,血淋淋的事實擺在眼前,撂在心裏咯得慌。
他最好別來找她!
顧盼朝觑着和齡的面色,她猶豫他也能夠理解。一時半會兒要消化直至接受被人騙了确實不容易,不過他的态度很堅決,斬釘截鐵地道:“這樁事上頭,和齡務必要我的。權泊熹的為人并非你看見的那樣,他… …”頓了頓,言簡意赅,“他不是個好人。”
不是個好人。
一般來說一個人被說成不是個好人那他大抵真不是什麽好貨色。
和齡是同意的,她想起自己頭一遭兒在沙漠裏見到他的時候,泊熹的面容叫人見之不忘,雖然冷得跟個冰錐子似的,但還算有禮,穿着一身粗布衣裳也掩蓋不去他的絕世風華,狂沙漫漫,他那時在她心中留下的身影卻深邃隽永。
現下倒好,誰能料得到泊熹會是個騙子呢?
長得這麽幹淨一張面皮,做出來的事情卻一點兒都對不住他那張臉,叫人抓心撓肝得氣不忿。
顧盼朝還要再灌輸教育和齡,耳裏卻聽見長廊上一陣腳步聲響起,他的耳力自是驚人,看了和齡一眼立即站起身來,“宮女們回來了,我過幾日再想法子來瞧你。”
多的也來不及說了,他話音才落,連和齡都聽見安侬和間壁的露珠說話的聲音,她的心提了起來,不單單為自己,更是怕哥哥被人瞧見。
“慌什麽?”他開了後窗朝她微微一笑,彎起的眼角像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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