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鐮刀月,“我打這兒出去。”

和齡張大眼睛,一眨眼的工夫,屋子就只剩下她一個人,仿佛剛兒的一切都只是她夏日午後短暫而虛渺的夢境。

當真是前腳後腳,顧盼朝才離開安侬就在外頭敲門了,“開門啊——”

和齡應了一聲,關上後窗開門放安侬進來。

她作出睡眼惺忪的模樣,揉揉眼睛道:“這就回來啦?差點攪了我的好夢,幸好我也剛醒過來不久,否則揭了你的皮,你可別怪我。”

兩人都混熟了,差不多的玩笑話都能說,無傷大雅,安侬啐她是懶貓,走到桌前要倒茶水,眼尖瞧見擺着的兩個杯子,她斜了和齡一眼,沒說話,打眼在屋子裏探看。

和齡也意識到了,她笑嘻嘻的,“你東瞧西瞧的尋什麽,莫非我藏了漢子在屋裏不成?這邊一個杯子髒得很,我便換了一個,你不信你自己瞅瞅這杯子內壁的茶漬,我可下不去嘴。”

“得,是我眼拙,竟沒瞧出你是這樣的講究人兒。”安侬啧啧啧的,她自然也不敢懷疑這屋裏來過陌生的男子。

吃了口茶,轉了話題道:“你來的這幾日恰逢咱們主子免了各宮娘娘的晨醒,只那一日樊貴妃來過一回,姑姑叫我告訴你,明兒娘娘在西暖閣前的小花園裏邀娘娘們賞花吃茶,保不齊皇上也要來呢!你到時候随着我,可萬不要亂跑。沖撞了聖駕誰也擔待不起。”

“皇上也要來?”和齡面露好奇,她一介小民,還從未見過當朝皇帝。皇帝是萬民之主,這萬裏江山的帝王,也不知會是怎樣的人物。

“你見過皇上不曾?”她問。

安侬回說遠遠見過幾回,嘬了嘬唇有點怨氣地補充道:“我們不是娘娘跟前的紅人,平日得賞賜的機會也不多,什麽都不如人,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只有好好兒努力了,來日能跟個脾氣相投的好主子,我也過把大紅人的瘾。”

有志向是好事,和齡支着下巴感到迷惘,自己卻有什麽計劃呢?

說是找哥哥,這會兒都尋見倆了,也不知還會不會再生事端,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唯盼着哥哥能早些帶她離開。

泊熹卻是不能夠指望了。

他現如今在她眼中形象一落千丈,整個兒一打謊的騙人精。

****

卻說泊熹這裏,他這兩日做什麽都不得勁兒,落了晚驅馬回府,一進書房便閉目養神。

走廊上窗外金絲鳥籠子裏挂着的畫眉鳥兒“啾啾啾”個不住,一聲脆一聲清,泊熹支着下巴看向窗外,指間的羊脂玉戒散出柔和的光澤。

夕陽正好,雲蒸霞蔚,正是一日裏最安靜祥和的時候。

毫無預兆的,他猝然揚袖将手頭邊的硯臺砸在了地上,霎時發出好大一聲巨響。

這動靜引來了管家同府裏諸人,大家夥兒不敢撩老虎的胡子,大人那臭脾氣他們都清楚,故此連門兒也不敢進,只在外頭備下收拾的東西預備随時聽傳再進去。

皇宮裏處處有泊熹的眼線,因此上,顧盼朝下午找和齡這事,不過小半個時辰就到了他耳裏。

他從沒天真地以為可以瞞住和齡太久,然而至少他希望這件事可以由自己親自同她說明,至少那樣她或許不會如現下這般惱恨他。

泊熹沒來由的情緒低落,他把臉埋進窗邊盆架上盛滿水的銅盆裏,浸了好一時,直到實在受不住了才脫出水面呼吸。

取過架子上搭着的巾栉擦拭挂滿水珠的臉頰,擦完了撂在一邊,長長籲出一口氣。

和齡、和齡、和齡。

滿腦子揮之不去是她的名字,他如此記挂她做什麽,他做錯了麽?

他想報仇何錯之有?

不是他想利用她,分明是她自己兀然撞進他世界裏。也許當時得知了她的身份,他不該一時圖快把腦筋動到了她身上,如今事态的發展似乎并不如他先前的預計。

單是她能這樣擾亂他的心神就叫他始料未及了,萬一她果真不再理睬他… …

她會麽?

泊熹回想着和齡聽話的小鳥依人模樣,她在他眼裏向來是乖覺甚至順從的,這麽聽話的小和齡,想來不會對他視若不見。

☆、朝華堆

和齡一大早就被安侬翻箱倒櫃的聲音吵醒了,這夏日裏天兒本來就亮的早,寅時剛過,要放在農村裏頭是公雞扯着嗓子嗷嗷叫打鳴的時候。

她探起身子撩開床帳往不遠處安侬那裏張望,心說這大清早的怎麽就不讓人睡個安生覺呢?今兒她們兩個要到飯點前頭才輪上當值,賴在床上多睡一會兒是不成問題的。

晨光微熹,暖黃色的光線千思萬慮地從隔扇門外投射進來,室內越來越亮堂。和齡因此能瞧見安侬坐在梳妝鏡前捯饬她自己的背影。

安侬身上的衣裳早就穿好了,頭發也梳成了,陽光下看着更顯得油光水滑。

和齡叫了她一聲,聲音裏猶帶着困倦,“你大清早的這是做什麽呢?”她指指外頭,“天是亮了不錯,可你忘了咱們這會兒不當值,一早上跟這兒塗脂抹粉的,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春心萌動想漢子呢… …”

安侬嘿了聲,邊歪着脖子戴她的燈籠形狀耳墜子邊扭過半邊身子道:“誰說不是呢,保不齊我就是想男人了,你奈我何?”

“哎喲,還叫我給說中了,”和齡拍拍臉,讓自己精神起來,腳套進雲頭履裏拖着步子挨到她邊兒上,打趣道:“我猜猜,是你家裏來信了麽,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娘給你找好婆家啦?”

“呸呸呸!”

安侬橫她一眼,拿抿子抿了抿發梢,她瞧和齡那副初來乍到不開竅的模樣就忍不住想為人師一回,“昨兒我同你說咱們主子今兒在宮裏請各宮主子來賞花不是麽?”

“我記得,”和齡打了個哈氣,插嘴道:“你還說皇上要來呢,不知我有沒有這個機會得見天顏。”

安侬“噗哧”一聲,推她一把道:“才還在心裏尋思你不開竅兒呢,合着你有自己的小九|九,但你別想岔了,皇上跟前那麽多主子娘娘,你便是生得比別人勻亭風流些也沒機會讓皇上他老人家注意到你,反倒是娘娘們眼睛毒,到時候出師未捷身先死,明年清明我考慮給你燒個紙錢。”

和齡無語,她什麽時候要引起皇上注意了?

瞪着眼睛瞧安侬,電光火石間突然醒過味兒來,再看她時眸光裏滿是興味,“你甭管我什麽心思,倒是你,打扮的這模樣是要給誰看?”

女為悅己者容,天下女人都這樣。

安侬拍拍袖管站起身來,對着銅鏡看了看腰身,“你果然不曉得,我看你孤陋寡聞才告訴你…咱們這輩子是出不去這皇宮了,只有那些個特別的主子喜歡的才有福氣給放出宮去。

誰願意老死宮中落個凄涼下場呢,倒不如趁着如今年紀輕臉模樣兒過得去,能給太子殿下和皇子們收用是最好了… …”

今上幾位滿了年歲的皇子這幾年都前往封地就藩去了,倒是帶走了一撥正當齡的宮女離開,這風氣不是這幾年才有的,且有了年頭了。

滿宮裏宮女兒只要稍有些顏色的哪個不是削尖了腦袋盼自己能在各位皇子們跟前多露露臉,也好就此飛上枝頭當鳳凰。

和齡聽她解釋才是真的明白過來,似乎挺有意思的,禮教規矩束縛的不過是宮女們的在外的言行,沒人的時候年輕姑娘暗下裏也會讨論那些上不得臺面或一說起就叫人面紅耳赤的東西,這點上和關外豪邁的風氣倒是很相像。

安侬愉悅地在屋子正當中轉了個圈兒,裙裾盤旋着緩緩垂下,和齡饒有興趣地望着,忽聽她嘀咕了一句,好像有話不說心裏難過,其實和齡早發現了,這是個藏不住話兒的主。

果然,安侬湊了過來,悄聲道:“我同你說個秘密,你不準告訴別人。”

和齡撇撇嘴,故作淡然道:“你且講講看,什麽了不得的秘密?我也不認得幾個人,我同誰說去。”心裏卻樂開了花兒,她這人有點兒窺探欲,往日是頂喜歡聽人家的私密事的,只是來了京裏沒機會接觸同齡人罷了。

安侬斜眼看她,也罷,她量她也沒地兒說去。咳了一聲,她臉頰紅了紅,“嗳,你有沒有喜歡的人呀?”

“喜歡的人…?”她腦袋裏還真閃過一抹人影,和齡立馬皺着鼻子哼了一聲,氣咻咻道:“沒有!”

幸好安侬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沒意識到她的不正常。她勾住和齡的胳膊道:“我有一個… …你見過錦衣衛的人麽,知不知道那位指揮使大人?”

和齡覺得空氣凝固住了,“你怎麽會喜歡他?”

那個說謊不用打草稿的大騙子!

她這陰陽怪氣的語調一出終于引起了安侬的注意,她連連擺手,似乎是被和齡的話吓着了,面龐上粉潤的紅暈都快散開去,“快別胡說,那位權大人跟個活閻王似的,我敢喜歡他?我連正眼都不敢瞧他好麽!”

話畢擺擺手,也不叫和齡猜了,湊到她耳朵邊上道:“我喜歡權大人身邊的篤清,就是那個笑起來特別俊的,有一回姑姑叫我去禦膳房拿糕點,我瞧見篤清大人在裏頭,禦膳房的總管見了錦衣衛都跟貓見了耗子似的,好玩兒極了。”

和齡沒了睡意,走過自己那邊去換衣裳。

想着安侬的話,她“咦”了聲,問道:“你有喜歡的人了,怎麽還想着——?”還想着兜搭皇子?

安侬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她低了低頭,擺弄了下腰間的香囊,“我是什麽身份,篤清大人連我是誰怕都不曉得,不過是我自己不切實際的想頭罷了。再者說,”她不自覺拔高了音量,“也不是非要嫁給自己心裏的人的,在家時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到眼下咱們這光景,難保不被主子一高興賜給哪個公公做對食去了… …”

安侬的話讓和齡平生頭一回在男女情愛一事上生出些感概來,也是啊,人家戲文裏才會把佳人才子配到一塊兒去,現實中沒見哪個姑娘自己挑夫婿的。

也不知今後會嫁給誰?

和齡绾好了頭發呆坐在梳妝鏡前,院子裏樹上的蟬兒委實叫人惱恨,空氣裏才有了點熱氣它們就叫喚起來。

不曉得怎麽回事,打外頭哪兒猝然傳來一聲尖利的叫聲,是女人的聲音,夾雜着滿滿的驚恐,那份驚惶的涼意甚至滲進了屋裏兩人骨頭裏。

和齡霍的偏頭往窗子外張望,安侬稍鎮定些,廊上響起紛沓的腳步聲,許是有人往叫聲傳來的地方去了。

到底在宮裏邊好些年了,安侬又是負責半兼管帶和齡之職,她想了想道:“這麽的,你先留在屋裏,我過去瞧瞧什麽情況,倘或沒事是最好,要有事你一新進來的就更不适合去了,沒的受到驚吓!”

和齡屁股才要從凳子上擡起來就坐回去了,她哪裏有那麽容易被吓唬,好歹也是黑店裏做過工的,耳濡目染心理還是很強悍的。

想是那麽想,她卻不能拒絕安侬的好意,縮了縮脖子道:“那你快去快回,我一個人害怕。”

安侬點點頭出去了,腳步發飄,她其實也害怕。和齡倒是沒瞧出來,還在心裏想她為人挺仗義,是個能深交的。

門關上了,和齡轉過頭,她把桃木梳子放進梳妝盒裏,耳邊恍惚還回蕩着那一聲尖利的叫聲,接着,不期然擡起臉,瞧了一眼昏黃的棱花銅鏡——

“唔!”

即将破喉而出的叫聲被捂住了,和齡不敢置信地看着身後突然出現的人,他的身影照在鏡子裏,熟悉的面容淺淺暈染開,乍眼一瞧竟像個鬼影。

“… …怪我來晚了麽?”

泊熹俯身看她,吹彈可破的肌膚,蛋皮兒一樣光滑膩白,掩住她嘴唇的手不期然松了松。

和齡偏過頭,唇角微抿着,她能感受到他掌心因常年握劍而生出的薄繭,微微的刺痛叫她一下子清醒過來。眼底一霎兒變得冷淡,皺着鼻子不肯吭聲。

他吊了吊唇角,壓低音色道:“不是和齡自己說的,兄妹間沒有隔夜仇。我不過晚了幾日來尋你,你便惱了我麽?”

他妥協似的,“我賠不是還不成。”

越是這種時候泊熹越是沉得住氣,他一副并不知曉顧盼朝來找過和齡的事,同她親近暧昧如往昔。

這是他潛意識裏選擇的同和齡的相處方式,他私心裏一直是願意同她親近的,然而這會兒尚不自知。

和齡在心裏重重地冷哼一聲,她垂下眼睑看見他捂住自己嘴巴的手,磨磨牙齒,真想一口咬下去,要咬到看見他痛得剝了臉上這層面具才能解氣… …!

她哼哼兩聲,提醒他捂住她嘴巴她開不了口。

泊熹好像才反應過來,他動作很慢,微涼的指尖在她臉頰上輕輕點了點才挪移開,緊跟着,泰然自若地坐到了她身畔。

和齡是不曉得泊熹已經知道她知道他不是哥哥了,她看見他坐得離自己這麽近就來氣,若是放在往日只怕還會羞怯,這會兒那些對他的小兒女心思卻都一股腦兒抛到了爪哇國去。

她“霍”的立起身,像個跳蚤似的蹦達起來,拿手一指雕花精美的隔扇門,往日在他跟前表露出的天真爛漫消失了個徹徹底底,語氣裏滿是嚴肅。

“權大人走錯地兒了吧?賤地粗陋,容不下您這尊大佛,慢、走、不、送。”

和齡一點兒也不好奇泊熹是怎麽進來的,橫豎她對錦衣衛精通爬窗翻牆已經有了先入為主的概念。心說他必定是從哪兒翻進來的,他身手那麽高妙,到哪兒都跟逛自己家花園子似的,簡直沒有他去不了的地方,只看他想不想去罷了。

泊熹額角上“突突”了兩下,他還沒見過和齡這幅模樣,定了定,他坐得更安穩了,攢着眉頭道:“我這幾日…腿腳不好,容我休息片刻不遲。”

“什麽不好——?”

她快忍不住了,聲線顫抖着道:“我倒不曉得如今腿腳不好的人還能翻牆越戶的,可真了不得。”

這下和齡瞧出來了,看來他已經知道她知道了。這麽一來她更鬧不明白了,權泊熹都知道了幹嘛還來自讨沒趣,這麽騙她耍她很有意思麽?

她是真的有脾氣的,想着外頭人都瞧熱鬧去了,廊子上并無人,當下裏便作勢要去開門,氣呼呼道:“你不走是不是,好,那我走,我走還不成麽——”

“和齡确定自己走的出去?”

泊熹慢條斯理的,他理了理袖襕,心裏直搓火,不舒服極了。停頓了一會兒,悠然啓唇道:“你盡管往外頭走,你一出門我就嚷嚷開。大不了… …叫人瞧見咱們罷了。”

他說完,無辜而又淡然地看着她,墨黑的瞳孔像一口深潭,唇角卻微微地勾了起來。

☆、朝華堆

和齡沒有錯過泊熹唇角那抹笑意,雖然他很快就收斂了表情,仿佛他并不曾在說完那樣一句叫她幾乎要跳腳的話後還笑了笑。

她站在門前一動不動,呼吸一下子粗一下子細,想不通泊熹怎的變成這樣了?

他的倨傲冷漠呢,分明是一個連多說一句話也懶怠的人,她始終不會忘記頭一回見到他時他給她的印象。

泊熹這樣的人,她以為終其一生都會是冷淡淡的,無論對什麽人。如今他卻不知哪裏學來的潑皮無賴招數,竟然威脅她!

和齡狠狠地動了動腦筋,她不怕他,昂了昂下巴道:“大人不曉得吧?這會兒別人都瞧熱鬧去了,奴婢也正要去呢,外頭哪兒有人來看咱們。”

“這樣麽?”

泊熹站了起來,不着痕跡地靠她近了些。

他蹙着眉頭,眉宇間一派思索的神色,突然恍然大悟似的,“噢,那我也不必嚷嚷開了。”頓了頓,道:“和齡過來我這裏如何?幾日不見… …怪想的,你過來,我好好瞧瞧你。”

這裏頭是有真話的。

他站在那裏像一棵參天的樹木,面龐清俊,洋溢着勃勃生機。

麒麟袍是他獨個兒才有的,和齡沒見別人穿過,但是這身衣裳似乎也只有穿在他身上才能有這種味道。

陽光越來越盛烈,日頭升到了半邊天,一束束光線打在他面孔上,在他那兩道濃黑的劍眉上染上恍惚的一層金色,還有他的瞳孔,映襯着眼睫垂下的暗影,讓人有種自己要被吸進去的錯覺。

和齡這是老毛病又犯了,一瞧見面皮子好看的男人她就走不動道兒,被泊熹這張臉迷惑也不是一遭兩遭兒了。

她定定立在門前瞅着他,他察覺了,唇角流出她熟悉的細細的笑紋。

泊熹伸出手,他的手很好看,長長而又勻稱的骨節動了動,作出一個朝她彎手的動作,重複着上一句話,“你過來,讓我好好瞧瞧你。”

和齡深呼吸一口,好容易才把粘在他臉上的目光調開,她真是中了他的邪了!

有什麽的?

她在心裏叨咕,不就是長得比尋常人好看些麽,好看就能騙人了?真了不得他了,尾巴都要翹到天上去了,這兒可是皇宮大內,她聽安侬話裏意思皇子們都生得俊的很。

回頭等她也兜搭上一個,到時候保不齊正眼也不瞧他一眼,看他怎麽樣。

“我是你的誰?你叫我過來我就過來麽,哪兒就這麽聽話了,”和齡還是拿手指頭硬生生地往門那邊方向戳,“大人還是請走的好,別叫和我一屋住的人進來瞧見了您,到時候孤男寡女的,您叫我一張嘴兩張皮怎麽摘得清呢。”

她長本事了,竟這樣同他說話麽?

絲毫餘地也不留。

泊熹眼睫微低,受到了傷害似的,慢慢把手垂了下去。和齡吮着嘴唇偷眼觑他,瞥見他那副樣子她在心裏納罕,納罕過了仍是堅持板着一張面孔。

她心想自己是個有原則的人,他欺騙了她,還占了她不少便宜,再理睬她她是傻的麽!再說了,泊熹才不會傷心難過,難說不是裝出來的,反正是騙子,騙人是他的強項。

泊熹不知道和齡子在心裏這麽不遺餘力地編排自己,他想着她說的和他在一塊兒被人瞧見了會說不清這事,很不以為然道:“清者自清。至于摘不清麽,往往說明那兩人原本就是不清的,何須費口舌。”

這話裏意思是他們本就是不清不楚的——?

和齡拍拍胸脯給自己順氣,是可忍孰不能忍,她發現了,論口才說不過他,比氣力也完全沒有勝算,所以那還是先離開這間屋子吧。

管他當初為什麽要騙她他是哥哥,他給她依賴的希望,到頭來才知道原來從頭至尾他們的一切都那麽空洞。

他叫她進宮來幫她處理皇後和太子的事件,她連這個也疑心上了,這幾日并未發現皇後宮裏有什麽異常,自然了,即便有異常也不會是她一個小宮婢能知道的,可是她就是這麽想了,沒準兒泊熹連叫她進宮幫忙都是騙她的… …

難道不是麽,他手底下那麽多能人,她倒不信了,他在宮裏頭當真就找不出人手來安插在坤寧宮了。

他卻非得要她進宮來,他有這麽看得起她?

嘁。

往日真沒瞧出來。不定打着什麽壞主意。

和齡在心裏用朱筆給泊熹畫上了一個血紅色的大叉叉,畫完睨他一眼,氣勢足足的,“奴婢要出門了,大人您離開的時候別忘了關門,皇宮大內說不定也有偷兒呢,便是沒有偷兒,總也有那些個愛打謊的騙子啊臭流氓什麽的,您可千萬當心啊。”

她話裏藏話的時候也不是蓋的,跟個小潑皮破落戶似的,抖擻着身板去拉門,似乎打了個勝仗,骨骼清奇,任督二脈都通了,通身寫了個大大的“牛”字。

泊熹一哂,喉嚨裏響起低沉的笑聲,說笑聲也不準确,更像是從地底下抑或什麽陰沉森寒的地兒冒出來的聲音。

怪滲人的。

他也不裝了,一撩袍子,衣料發出悶悶的聲響,長腿稍稍那麽一跨三下五除二就把和齡攔截住了。

男人不講道理的時候比女人更不講道理,她要走,可以,這是她的事,他不讓,這也是他賦予自己的權利。

“你上哪裏去?”

門就在他身後,泊熹面上沉暗,方才日頭照射下的萬丈光芒都離他遠去了。

他臉孔埋在陰影裏,薄薄的唇角微微抿起來,像個從天而降的黑閻羅大煞星,和齡懷疑黑白無常牛頭馬面見了他也要繞道兒。

她是真不怕他,皺着臉道:“不是都說了,我瞧外頭熱鬧去,”話鋒一轉,“大人也感興趣麽,大不了,我帶你一起去看就是了。”

“沒這個必要。”

泊熹呼了口氣,靜靜地垂眸打量她。

終于壓不住思潮來見她了,她會這麽抗拒他亦是意料之中之事。

她如今對他這樣,渾身長滿了刺兒,像只防備的刺猬。于他而言是陌生的也是熟悉的,究竟無論怎樣,這都是真實的和齡。

“你怨我麽?”他說道,習慣性地去牽她的手。似乎握着她能讓自己心裏舒坦開。那些見不到她時的煩躁和不知名情緒都能夠得到疏解。

他不禁想,興許只是因為他騙了她,而相處了這一段時日總歸有了感情,他才過意不去。

況且,她還很有用處。

橫豎走到這一步,功虧一篑不是他願意看到的。

和齡正想陰陽怪氣說不知道他說什麽,誰曉得一眨眼的工夫手卻被泊熹牽住了。

還是那樣不溫不燥的溫度,甚至在這樣炎熱的夏季而言,他手心竟然溫溫涼涼的,觸碰上去舒服極了。

略一遲疑,和齡細細的眉尖就攢了起來,“… …你別碰我。”

她把他的手像燙手的山芋一樣甩開,橫眉回複他前頭的話,“我做什麽要怨你,你心裏想什麽總歸我是從來都不曉得的,你有你的生活,過去沒有我以後也不必有。既然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索性說開了大家清靜。”

和齡自覺很有大将風度,她朝泊熹比了比手,自己在屋子正中的方桌前坐下,“您請坐吧。”

這屋子是宮女住的,裏頭陳設在和齡看着已經很不錯了,泊熹卻瞧不上眼,他愛幹淨,順了她的意思走到橢圓的木凳邊上,這木凳四個凳腳不大幹淨,上頭的花紋也磨損了,很不美觀… …

還有這屋裏的擺設,他這才把注意力分散到周遭兒,其實要說擺設,這裏委實也沒有什麽擺件兒。牆上挂了字畫,他眯了眯眼,是贗品。邊角高幾上豪氣地擺了只粗瓷的大口花瓶,裏頭插了時鮮的蓮花,還算清雅。

也就這個勉強順眼。

泊熹複低頭瞧那凳子,他沒有坐下來,只道:“你說,我聽着。”

她正待唾沫橫飛指點江山,他幽幽的聲音倏然又送進耳裏,“倘或我哪兒做的不好,而和齡說的是對的。那麽,我是願意改的。”

和齡噎了噎,她差點被泊熹這句話弄得一肚子話出不了口,就着昨晚的冷茶喝了一口打算潤潤嗓子,誰知道卻被那澀澀的味道苦得她皺了眉。

泊熹朝那粗瓷圓口杯子瞥了一眼,忍了忍,沒說話。卻從琵琶袖裏摸出一只紫檀木的小匣子。

這匣子當真是極小,然而十分精致,那大朵大朵繁複的花紋呈現在和齡眼前,他按了匣子邊沿的機簧,匣子彈開了,裏面裝着的梅子蜜餞就露了出來。

和齡舔舔唇,別着眼睛掃了一眼,又忍不住偷看一眼,最後看向了自己的手指頭,“這是做什麽?”

泊熹把匣子推到她面前,他知道她喜歡吃這些零嘴,在府裏時便吃了許多,故此今次來尋她特為帶了一些。

“不吃麽?”他操着循循善誘的聲口,“你同我置氣,它們卻不曾惹到你,何其冤枉。”

好像挺有道理的?

和齡鼻端已經聞見了蜜餞酸酸甜甜的香氣,她咽了咽口水,不吃白不吃,是他欠她的。

遂一把将小匣子收進自己兜裏,餘光裏隐約窺到他的笑意,和齡咳了聲,道:“好了,言歸正吧!我同你說,我哥哥是誰我現下已然弄清楚了,你別想打我的主意。”

她把“你這個騙子”五個字含在嘴裏,最後呼一下吹出去,換了句話嚴肅地道:“自此,你是你,我是我,咱們再也不相幹了。本來就該是這樣,我救過你一回,你便算是收留了住了些日子,我這麽一想就不怨怼你了,橫豎咱們兩不相欠了好不好,你別再來找我了… …”

她話裏流露出來的意思太過赤|裸|裸,她是真不想再同他有所牽扯了。

泊熹側了側臉,下颔的弧度顯得冷冽。

須臾,他嘴唇動了動,聲音呓語似的,“如何是好呢,我似乎辦不到… …”他看向她,幽深的眸子将她層層纏裹進去,“古有,結草銜環報恩一說,和齡可明白麽?”

☆、朝華堆

“借、借什麽… …借草先還?”

借草有什麽可先還的,和齡在心裏直嘀咕,不過她大概了解了泊熹的意思,約莫是他打了個比方,好比他向她借了一根草,他現在預備要還給她了——

合着泊熹這會兒想起報恩來了?

“不必不必了,”結草銜環在和齡的曲解裏竟然歪打正着,她潦草地了解了泊熹的原意,說的話卻很精準,擺擺手很是大方地道:“我不是說了麽,大人您好賴也收留了奴婢這麽些日子,我吃穿住所花費的都是貴府上的,這麽一抵消便足夠了,不用您報答我的恩情。”

她的話說得他啞口無言,睜着一雙澄澈剔透的眸子,真誠地看着他,仿佛是用來佐證她剛兒的話有多麽的發自肺腑似的。

泊熹眸子愈發的沉,像一顆石子被重重投進湖裏,伸脖子看着它一點一點沉到湖心,周圍揚起水中的細塵,飄飄揚揚的叫人逐漸瞧不真切。

“你好的很。”

他遮擋住了她眼前所有的光線,聲音瀝瀝如水。

和齡咽了咽唾沫,他站着,她坐着,她只得仰着脖子,骨氣倒很有,“我一直那麽好,只是你昔日未曾發現。你記着,是你先騙了我,把我耍得團團轉,我想起來就不好過,你根本不會懂——”

她說出這些不要同他有往來的話都是經過思考的,自以為今後不會再有聯系。

她或許愛慕過他,可在以為他是哥哥後便勉強自己放下了那些不合時宜的心思,如今他搖身一變又不是哥哥了,她卻不會仍舊站在原地。

早就回不到當初對他那份向往的心境了。

“我再說最後一遍,”和齡咬了咬唇,卷翹的眼睫壓得低低的,揚手指着門口的方向,“您請離開吧,咱們沒什麽好說的。”

泊熹隐約動了怒,他拂袖,視線在她堅決的面容上一寸寸移轉。

他也說不清自己心底深處那份兒落寞是為何,本以為随手可拿捏在手裏的棋子,竟不想,她有了自己的心思,倔得他招架不住。

他沉默了好一時,時間挪移着,和齡也壓制着自己沒說話,玩着手指頭。

“你要怎樣才肯原諒我?”

他的聲音複響起來,涼沁沁的,那張和齡心悅的鬼斧神工般的五官上沒有絲毫笑意。

這才是他該有的态度,而不是一味的磨纏她。和齡瞥一眼泊熹,見他扶了扶頭上的皂色官帽,手卻伸向了腰間挎着的彎彎的繡春刀。

她瞳孔倏地放大了,心說難不成她不同意原諒他他就要動家夥麽,也太粗魯了吧!

她的臆想只存在了短短的一瞬間,因為在下一息,泊熹便解下了繡春刀,“啪”的一聲扔到桌面上,刀鞘松弛開,一截子明晃晃的刀面暴露在和齡眼底。

“我是粗人,不會說話,”他面色不變,瞧了眼扔在桌上的刀,直截了當地道:“和齡倘或是要解氣,不若就刺我幾下。”

泊熹這還真不是開玩笑的,即便在和齡聽見他說自己不會說話的時候嘴角忍不住咧了咧,顯然是不贊同,他也不在意。他那副表情空前的認真,和齡或許意識不到,這其實是他進來後最真心的時刻。

泊熹是前朝皇孫,今周朝上一任皇帝謀朝篡位,致使朝代更替,前朝覆滅,他聞人氏皇族不複存在。

一路摸爬滾打上來,吃過多少苦只有他自己清楚,多少回為達目的不擇手段,起初他不習慣,亦會鄙夷淪落成這般不堪的自己,然而這一切在複國複仇前顯得那麽的微不足道。

內心堅韌的人不是一蹴而就的,打小兒他就把真正的自己舍棄了,不哭不笑,周遭的人事都與他無關。

以為自己早便不曉得什麽是心慈手軟了,直到遇見她。

該殺和齡的時候他沒有下手,她後來奇妙地為找哥哥尋來京裏,他隐約竟感到愉悅。

和齡的身份是把雙刃劍,他要利用她,自己卻在步步淪陷,一直到目下,泊熹看着和齡探究地研究着繡春刀的小臉,竟然不能區別自己是單純為複仇才接近她,抑或只是一己私欲——

“這刀是…假的吧?”

和齡盯着繡春刀瞧了半日,覺得沒人傻到讓人砍自己,泊熹更不會那麽傻,她費力地把刀拿起來,拔開了刀鞘,凜凜寒光便綻放開來。

泊熹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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