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陌上月
和齡站在哥哥身後,這其實同躲在他身後也差不離了,她小心地看一眼太子,但是燈火明滅不是很能夠瞧得清楚,便把目光重新投向了哥哥。
她表面上沒向任何人提起,其實是非常想念哥哥的,在這偌大寂寞的宮廷裏,她也沒什麽能說話的人,時間一久就會變得壓抑。比她身份低都點頭哈腰,比她身份高的,譬如蕭皇後,蕭氏壓着她,還要給她指派親事,她只有靠自己在其中周旋,不比點頭哈腰的宮婢們舒坦多少。
如今哥哥回來就不同了,凡事有了可以商量拿主意的人,她也明白,這世上也只有親哥哥會無償的對自己好。
卻說盼朝把和齡拉到自己身後了,莫名放下心來,這才擡手示意周圍的宮人們起身。他回京進宮後面見完父皇頭一個便要見一見妹妹,哪裏曉得找到安侬安侬卻說帝姬不見了,他當時的心情難以言喻,只覺得有種不好的預感,害怕她出事。
好容易等到現下天都黑了才尋到此處,不想急急趕過來卻見到和齡被太子弄得快哭了,隔着老遠做哥哥的都能感受到妹妹的緊張,因此上,他也沒多想,直接就把人拉到了自己身後。
此時對着太子雲淡風輕卻分明在打量自己的神情,不免讪讪。
“六弟怎的突然回來了?倒是吓我一跳。”太子到底是太子,他說着,微微笑着攏了攏袖襕,仿佛方才捏着和齡着急問“那人是誰”的并不是他。
盼 朝也不露出異樣,兩人簡單問候了幾句,話題很快就被太子拉回了适才的事情上,他道:“六弟才回來,故此不知。密果兒半下午的時候叫人割了頭棄屍在這兒,” 目光幽幽地往縮在盼朝身後的和齡身上瞟,“巧的是,為兄我奉父皇之命在此調查,阿淳妹妹卻打竹林裏走出來,我呢…便順道詢問幾句,看妹妹是否見到過什麽人 于申時左右在此經過———”
這番話裏也是有解釋的意思,總不好當真叫寧王以為他這做兄長的趁着他不在欺負妹妹,這可不好玩兒。
盼朝對這裏發生的一切一知半解,他回頭,側着身子把和齡露出來,她濕漉漉的眼眸子對上他的,他心裏一軟,面上當着衆人卻十分正派地問道:“那麽,阿淳可有見過什麽可疑之人,嗯…申時十分于此地經過?”
“我沒見着。”和齡對這個敏感的問題總是答得飛快而又令太子覺着可疑。
不過盼朝卻全然不是那麽想了,他也不管那許多,直接就踅身向着太子一拱手,唇畔浮起個小小的笑弧,彬彬有禮道:“殿下也聽見了,阿淳說不曾見到。既如此,我看天色也不早了,我們還是告辭為好,不打擾您查案。”
和齡一聽這話頓時舒出一口長氣,腮幫子圓圓地鼓了鼓。她是個說了謊話的人,自己心裏先就虛了,自然不能夠厚着臉皮理直氣壯,其實要是放在別的事情上她不見得這麽緊張,主要還是因這事幹系太大,她心理上受到的刺激和打擊無法排遣,接下來怎樣解決也是難題。
要麽告發泊熹,裝作毫不在意地送他上斷頭臺。要麽,裝作不知道他前朝皇太孫的真實身份,但這是包藏禍心,不用多時她自己甚至整個大周皇室都會被他複仇的焰火燒死。
真到那時,她就是罪人… …!
和齡猛地渾身一顫,那邊盼朝還在同太子客套着道別,她已經木讷讷旁若無人地沿着青石子甬道向前走去。
盼朝很快就追了上來,他打發了宮人們遠遠地跟在身後,不靠近他們。和齡的古怪之處他瞧得出,聯想到太子适才的反應,心說莫非妹妹是真說了謊麽,她确實目擊了殺人兇手?
初聽見說密果兒死的消息他并不驚訝,密果兒其人自己沒有半點武功底子,貿然就坐上了東廠督主這般位高權重的位置,用腳指頭想也知道他在這位置上做不長久,只是能在皇宮裏無聲無息奪人性命手法又那般熟練的人卻不會多。
在皇宮裏殺人… …這本身就是一樁極其納罕的事。
殺了密果兒的人要不是腦子不清楚就是對這個皇宮沒有半分顧忌,他壓根兒不害怕後果,同樣的,他有絕對的自信最後查不到自己頭上。
所以究竟是誰?
盼朝見和齡不說話,他便也暫時沒有開口,只是看着妹妹在皎皎月光的映照下顯出幾分蒼白的側頰,一霎兒間,他腦海裏閃現出一張人面。
和齡在宮裏按說認得的人不多,值得她為其隐瞞的,又是個用狠戾來形容也不過分的高手,還能無聲無息接近密果兒并割了他腦袋,除了權泊熹還會有第二個人?!
夜晚的風無孔不入地往衣裳裏鑽,和齡抱着雙臂冥思苦想對策,肩上忽的一暖,一件猶帶着哥哥體溫的外袍便将她裹了起來。
“這樣就不冷了。”盼朝站在她身前替她攬住外袍的邊角,向裏面拽了拽,如此走動之時就不會輕易松散開。
他高出她一個頭,她看他時需要擡起臉,此時眼睫根.部濕濕潤潤,和齡搖擺不定,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把泊熹的事說給哥哥聽,讓他幫自己做決定。
她猶豫着,那話似乎就要破繭而出,然而,她只是抿了抿上下唇瓣,聲如蚊蠅地望着他道:“哥哥把衣服給阿淳,自己卻不冷麽,要是哥哥着涼了怎麽辦?”
盼朝愉悅地揚唇笑了,他寵溺地刮了刮她挺翹的小鼻子,“哥哥是男人,你見過有男人随随便便就着涼的麽。”
和齡想了想,搖頭。
“這不結了,阿淳披着吧,”他唇角噙笑,眸光在月色的侵染下使人如同飲了酒般感到熏醉,幽幽道:“阿淳須得明白,你是我唯一的親人。唯一的,明白我的意思的是不是?”
“嗯,我懂的。”
他 在她肩膀上拍了拍,兩人便一同向前。和齡的想法何嘗不是和盼朝一樣呢?這宮裏的旁人哪裏能算是親人,她也是近期才深刻認識到,她唯一在意的父皇到底是同記 憶裏不同了。想必在他眼裏,他養育了十來年的儀嘉比她這個流落在外的女兒要更重要吧,是以在明知她也中意于泊熹的時候選擇了讓泊熹作為儀嘉的驸馬。
那時候的心情真是難以描述,此情此景此地想起來卻不知是該慶幸還是悲傷。
只有哥哥對自己這麽好,她卻還要有事瞞着他麽?
和齡唯恐來日出事,忽的把心一橫,用力拽住哥哥的袖子,拽的他停了下來。
後方尾随的宮人們見他們停下便也不再前行,只保持着适當的距離站在遠處。
“有話要告訴我?”盼朝挑了挑劍眉,笑道:“是關于錦衣衛指揮使權泊熹的,我猜的可對麽?”
簡直神了!
和齡目光裏流露出幾分崇拜,很快,她捏了捏自己拳頭,惴惴地道:“哥哥說的不錯,我要講的事情,的确是關于權泊熹的。”她有點沒底氣,也曉得哥哥必然只是聯想到密果兒之死于泊熹脫不開關系,卻決計不會想到他身世上頭。
和齡娓娓道:“申時左右,我尾随密果兒回到球場,”他們又向前緩緩走起來,晚上這裏僻靜,連個鬼影也沒有,說起話來是不必擔心被人聽了去的,“沒多時我就很詫異地發現權…權大人他出現了,我忽然明白過來,原來密果兒這般兒鬼鬼祟祟的是要找權泊熹說話。”
說着,看一眼哥哥,他回以聆聽的耐心目光,和齡就噎噎口水,鼓足勇氣接着道:“我聽見了他們的對話,哥哥知道密果兒為什麽會死麽。”她停頓下來,回想到泊熹殺人時肅殺冷漠的面龐,心尖都凍住了。
“他得知了權泊熹的一個秘密,一個,足以叫他一敗塗地的秘密。”
現在她也知道了。
受和齡的神情感染,盼朝在不知不覺也更加重視起來,沉聲道:“嗯,你說。”
和齡“呼”出一口氣,踮起腳尖湊到了哥哥耳邊,熱咻咻的氣便拂到了他耳朵上。她耳語幾句,聽得盼朝面色大變,連看她的眼神都不對了,“阿淳可聽真切了,不是聽錯,顧盼朝當真是前朝皇太孫———?”
如果此言非虛,那試想一下這麽個危險人物一路爬至指揮使的位置圖的是什麽,聞人氏骨子裏的血腥殘暴是掩藏不住的,權泊熹這麽多年卧薪嘗膽,莫不是回來報仇來的?!這麽多年了,竟無人懷疑他的身份…!
他倏地想到什麽,後怕地看着和齡,問道:“為什麽太子說你從竹林裏出來,你竟是躲進去的?”否則正常情況下進去那裏做什麽,喂蚊子麽。
和 齡想到此也是膽戰心驚,那一刻的惶恐從腳尖席卷上來,她勉強鎮定着道:“他似乎發現我了,但是… …”和齡發現自己說不上來那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為了讓自己舒服一點,她肯定地道:“權泊熹不知道是我,他跟進竹林裏想知道是誰聽見了他的秘密,跟着,他 就走到了我頭頂上方的竹子邊兒上,然後他就———”
“他怎麽了?”
和齡突然不能言語,她才發現自己可以忽略了什麽。因為以泊熹的機敏,他沒可能發現不了她,但是他默不作聲地離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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