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金莖露

江南春。

柳枝正綠,河邊聚着幾個看鴨子戲水的男童,手裏拿着樹枝撩起水花往那灰撲撲的鴨子身上灑,驚起一片撲棱棱扇動翅膀的聲音。

受了驚吓的鴨子動作滑稽,男童們咯咯笑着,正是前仰後合之際,身後茶館說書先生手中醒木一拍,“啪”地一聲脆響炸在耳旁。驚得幾個男童差點跳起來,有一個身子一晃,險些栽進河裏和鴨子一起撲棱。

茶館裏。

“再說,這夜修羅為何一夜之間屠了慕容主家啊。”

“慕容家,那是一般小門小戶?如今江湖正派,五大家族分庭抗禮,特別是這慕容家,二十年前慕容尋靠着火藥生意起的家,火藥生意是一般人能做的嗎,朝廷都得敬畏他幾分,在當今五大家族誰能比拟?”

說書先生頓了一句,擡手拿起茶杯,杯蓋往旁撇了兩下,吸溜溜喝了一口熱茶。

“所以啊,八成是舊怨。江湖幾十載,何時可聽聞有夜修羅這號人物?手中一黑金古刀,刀上還有豁口兒,使起來是天地失色!萬物退避!就這等人物,十幾年甚至二十年來卧薪嘗膽,能為何?”

“血海深仇!”

說書先生慷慨激昂,唾沫星子飛出去老遠。

他話本倒是很跟得上江湖事,慕容家被滅門不足半月,已經被他編排得像親身經歷一般生動,從夜修羅夜半孤身入慕容到黑金刀嗡鳴飲血好不痛快,聽得茶館衆人縮着脖子膽戰心驚,仿佛自己也将變成夜修羅刀下亡魂。

其中數一白衣男子聽得最認真,他面前桌上放了一盤花生,一壺秋露白。花生沒吃幾顆,倒是一壺秋露白已經見底。

他朝着小二招手,也沒出聲,只擡了擡空了的酒壺示意,看起來是正認真聽書。

小二瞧他相貌如此出衆,眉眼都似話本裏走出來那仙人般好看,氣度非凡,卻是眼生。便能猜到這位公子定是途徑江南,尋了茶館歇腳,沒忍住插了句話。

“瞧着公子眼生,想必是第一次到咱這來。”

白衣男子擡眼,還是沒出聲,只點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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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二彎了腰,壓低聲音,“這位是出了名的‘江湖瞎編’,今日編夜修羅,前日編風流劍,您若是對江湖事不了解,聽個樂子便罷。”

端看坐着這白衣男子,相貌氣質不必再說,只看他桌上放那柄劍,雖說看不出來是個什麽模樣,但劍鞘用白布包得嚴嚴實實。就算不是個行走江湖的那也定是位愛劍之人,又怎會對江湖事完全沒有了解?

不過也難怪小二在茶館見過來往這麽多人還會看走眼,江湖人身上多少都帶着的匪氣他身上是半分沒有,看着倒像是哪個大戶人家的貴公子。

白衣男子被這麽提醒也未覺不滿,眉頭一挑,倒是來了點興趣,開了口。

“哦?他怎麽編的風流劍?”

小二嘴撇下去,似是那點故事他都聽膩了,“風流劍風流劍,當然是風流情史了。”

男子彎唇一笑,擺了擺手讓他去打酒上來。

酒壺還沒上來,一二十左右模樣的俊俏女子手裏握着鞭子尋了過來。

茶館裏原先還興致勃勃聽着“江湖瞎編”說書的幾個漢子互相看了看,書也沒什麽心思聽了,光對着那女子擠眉弄眼。

女子手裏長鞭一甩,“啪”地一聲鞭在地上,威力之大直接掀起來幾塊幹硬的黑泥,吓得幾個漢子縮了縮脖子,眼睛都不敢再往她身上瞟一眼。土渣蹦到白衣男子的桌上,他嘆了口氣,招呼小二。

“結賬吧,酒裝這壺裏。”

“哎!等會等會,我追了一路了,怎麽也得給口水喝啊!小二上壺茶!”

女子看見他,狠狠瞪了一眼剛剛那幾個盯着她看的漢子,然後才快步跑過來,一屁股坐在旁邊的椅子上,連聲開始抱怨。

“少爺!你下了船就把我甩了,我沿路找了你整整一個半時辰!”

“你前日也是這麽把我甩了的,大少爺教我跟着你歷練歷練,什麽也沒練着,回去之後追蹤的本領中原我稱第二沒人敢稱第一。”

被稱作少爺的人本欲起身,長劍已經抓在手裏,裹了布的劍尖點點桌面,發出沉沉的悶響。他似笑非笑的語氣,“謝玲珑,嘴再這麽貧,回去就把你嫁了。”

玲珑端着茶壺咕嘟嘟直接往嘴裏灌,半分沒有女人家嬌羞端莊的氣質,喝完了一抹嘴,白眼翻起來,“哼,大少爺說了,我要是不想嫁人,就一輩子都賴在謝家。”

“呦,姑娘姓謝?”鄰桌一位半百老人被玲珑的粗狂作态吸引,不小心聽了兩句他倆對話,開口插進來。

玲珑眉眼一彎,“不巧,正是和五大家族之首的謝家同姓,說不準還是謝家流落在民間的親戚呢!”

那老者先是搖頭,再嘆了口氣,“我看謝家就快稱不上五大家族之首喽!”

玲珑柳眉一蹙,剛想開口便被白衣男子攔下,他笑得和善,“前輩此話何意?”

老者摸着胡子,老神在在般,“你可知謝家老爺子七十大壽在即,壽宴請柬半月前便送往江湖各派。”

男子點頭,“略有耳聞。”

“你只聽夜修羅滅門慕容,可是沒聽出來裏面第二層意思?”老者哼了一聲,“謝家近年來穩居五大家族之首,謝老爺子壽宴表面上為私事,廣發請柬邀江湖各路豪傑聚首落日山莊,卻突然跳出來個夜修羅,對江湖名門手段殘忍至極直接滅門。你等毛頭小兒,可看出其中挑釁之意?”

玲珑臉色難看,一聲“啐”就在嘴邊。

胡編亂造!慕容家滅門與否跟謝家又有何關,挑釁之意,怎麽她沒看出來?就算如此,夜修羅來一個殺一個,來一雙滅一雙,謝家難道還怕他?

白衣男子卻是謙虛,對那老者拱手道。

“前輩也是江湖中人?竟有如此見解,晚輩佩服。”

老者被他一擡舉,略有些心虛地摸胡子,“處處是江湖,既身在江湖,哪個不是江湖人?”

兩人從茶館出來已經是半時辰後,天色都暗下去。

玲珑憋了一肚子的氣,好不容易能撒出來,“少爺,我看你也別當什麽風流劍了,這麽愛聽話本,趕明兒找個茶館尋個營生算了。”

謝懷風攏着長劍,看前面玲珑氣勢洶洶的背影,“聽個樂子,當什麽真。”

“胡編亂造!那老頭話裏話外都是謝家将步慕容後路,他哪個眼睛瞧出來的,合該是個瞎子!”玲珑越說越來氣,最後把氣撒到那不知道何方神聖的夜修羅身上,“早不來晚不來,偏偏趕上老爺壽宴,若被我碰上,定要和他過上兩招。”

謝懷風懶得聽她喋喋不休,他墜在玲珑身後慢慢地走,瞧見前面有家酒樓,飛天八角樓看着便氣派得很。

江南和中原菜系相差大,謝懷風昨日在酒肆點了一盤蟹粉獅子頭。

中原的獅子頭講究濃油赤醬,一筷子夾碎再裹上味道足的醬汁才叫正宗。到了江南第一次見如此寡淡的獅子頭,味道雖不比中原濃郁,卻也別有一番風味。

來了江南,該吃魚吃鴨,點上一壺酒,就着這河邊盞盞花燈。

他一個轉身人便往酒樓裏鑽,獨留玲珑在前面悶着頭走,不知道過了多久才發現身後沒了動靜。

又把她給丢下了!

都說江湖,江湖在哪?

答曰酒樓茶館。

他們剛出茶館又入酒樓,好在謝懷風是個愛聽的,不管是誰說的什麽三流話本都樂意聽着。只是苦了玲珑這個愛說的,聽着這些個所謂江湖人士聊閑天,十句話裏八句都是瞎扯,還有比這更痛苦的事嗎?

謝懷風點了三道菜,莼菜銀魚湯,芙蓉老鴨湯,再加上一碟醬鴨。

長劍往桌上一擱,醬鴨最先擺上來,再加打一壺酒,耳朵裏是鄰桌正講着的江湖事。

“最近不太平啊,你怎麽知道夜修羅不往江南來?”

“來了又待如何,你沒聽嗎人往桌子上釘一字條,上面寫着‘你我兩清’,這不一看就是私人恩怨嘛。”

“多大的恩怨屠他滿門?”

“那誰知道。”

今天處處都在談論此人,聽得玲珑真生出幾分興趣,往桌子上吐了塊醬鴨骨頭,問謝懷風。

“少爺,你怎麽看這個人?”

謝懷風摸下巴,“行事狂妄。”

“是挺狂妄,殺了慕容老賊一家子,還特意留張字條。”玲珑心情暢快,“少爺,你能做到嗎?”

謝懷風被她逗笑,“你覺得他比我厲害?”

“感性上覺得不可能,理性上覺得不一定。”玲珑答。

“公子!”

主仆二人交談正歡,謝懷風突然被身側的動靜吸引,偏頭去看。

只見店小二拿着酒壺看坐着的黑衣少年,少年看着年紀不大,臉上戴半塊面具。他不知是發什麽呆,叫了他兩聲都沒聽見,店小二不得不提高了聲音。

黑衣少年猛地對上謝懷風的視線,匆匆撇開眼睛,“怎麽?”

“您要的金莖露恰好空了,換成別的您看行嗎?”

“随便,溫過再上。”黑衣少年語氣冷淡答。

店小二“哎”了一聲,轉身走了。

謝懷風看過一眼,沒忍住又偏頭看。

這少年長得好生俊俏,雖遮去了上半張臉,但氣質卻是遮掩不住。

少年被他看得不太自在,想刻意忽視掉他的視線,卻在拿起茶杯喝水的時候嗆了一聲。

謝懷風沒按捺住,屈指敲了敲桌面引來黑衣少年注意,笑着拱手,“少俠想喝的金莖露,看來我這兒的是最後一壺,若是少俠不介意,一起?”

黑衣少年像是沒反應過來,半晌才動了動嘴唇,一手抓起桌上的刀,一手端起自己點的蒸魚。

“……多謝。”

作者有話說:

第一次寫武俠,甚至是第一次寫古耽,很緊張,先在此鞠躬,感謝來看文的每一位!希望你們能喜歡兩只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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