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龍井春
江南正是茶季。
第一批明前龍井這個時間約摸已經開始采了。
謝懷風在江邊站了會兒,江南入夜後再不複白天魚米水鄉的閑适,江上花船一艘連着一艘,歌舞樂聲順着江風往岸上飄。
其中有一艘最是紮眼,旁邊的花船同他相比似麻雀見鷹。上層建築兩層之高,燈火通明,上下點綴滿雕花繁複的燈籠,把漆黑的江面都映出一塊黃來,甲板上幾個身姿曼妙的舞妓跟着慢板唱腔舞出凄凄婉轉之姿。
一個侍女模樣的女子站在船頭,手裏握着盞造型精致的荷花燈,她一眼便看見謝懷風,遠遠行了一禮。謝懷風身形一晃,原本站在他身邊看景的幾個人甚至都沒看清,他人便已經落在幾十米開外的船頭。
江邊一半大娃娃手裏拿着串糖葫蘆,只見白影飄過,便口齒不清地指謝懷風的方向叫喊,“神仙!神仙!”
謝懷風往船上一站,如此俊朗的公子登花船,本應是熱情相待。但那侍女不知是何身份,周圍人對她皆是畢恭畢敬,連帶着對她招待的謝懷風也行上一禮。
手提蓮花燈的侍女恭恭敬敬喊了一聲“四爺”,眉眼垂着,看都不敢看謝懷風一眼,轉身往二樓帶路。
二樓不比一樓熱鬧。一樓廳內吹拉彈唱美人環繞,二樓則是各自單間,圖清淨又怕太冷清的便敞着門聽着曲兒,也有緊閉着門的。侍女便停在最深處的門前,人帶到後先是轉身向謝懷風又行一禮,然後才擡手敲那扇合得嚴實的門,輕聲道:“姑娘,四爺到了。”
說罷也不等門內的人應聲,直接退了下去。
謝懷風推門進,最先聞見的便是明前龍井的香。
說龍井,最上乘的定是春茶,春季龍井口感沒有丁點兒粗糙澀口,純是醇厚茶香。再說春茶中的最上乘,便數明前龍井。在這個時間能拿出明前龍井待客的那可不是一般人物,多少人想喝上一口,懷裏揣着多少銀子都買不來新鮮的頭茬,只能得陳茶解饞。
女人端着茶壺,因着倒茶的姿勢露出來瑩白細長的手腕。
謝懷風也不客氣,不問人好,光沖着茶去,開口便道:“明前龍井,新茶?”
女人一雙桃花眼,帶了些無奈的嗔怪,“四爺,這些日子沒見,你眼裏便只有龍井?”
謝懷風哄人最拿手,改口很是迅速,“柳家主當然人比茶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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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蔓香知曉他對着誰都是這一套,也心甘情願當成是句情話聽着,薄唇彎着,“四爺慣愛取笑我。”
“玲珑托我帶句好,說上次你給她的香膏太膩,不過安眠效果奇佳。”
“下次改了配方再贈她。”
“正好有一事向你讨教。”謝懷風終于舍得放下茶杯,端出來些正經神色,“柳家主對寒毒可有了解?”
柳蔓香擡手把茶杯再滿上,半分不心疼自己花了大價錢才弄來的茶葉,“煉制此蠱需耗大量人力物力財力,孩童時種蠱,中毒者壽命只限十六,無藥可解。”
“幾十年前在魔教中用來懲罰叛徒會種給他們的後代,不過代價太高,後來也漸漸失傳于江湖。四爺緣何問起這個?”
謝懷風摸着下巴思索了會兒,沉聲問,“那是否有可能十六歲後還活着?”
柳蔓香一愣,細眉微微皺起來,“也不是絕無可能,但要我說出緣由,只能說事無絕對。”
謝懷風了然,又問,“你能解嗎?”
柳蔓香對上他直白的目光,縱使她費盡心思也想幫上謝懷風的忙,但這個……她苦笑搖頭,“解不了。”
謝懷風點點頭,倒是沒顯出來失望的神色。
“四爺有朋友中了寒毒?”
“近日遇着個有趣的人。”謝懷風想起來郁遲那雙眼睛,雖然他半張臉都藏在面具後面,但是眼睛亮,不像活不到年關的人。
“多有趣?”柳蔓香話問得輕巧,掩了心裏的酸。
謝懷風避而不答,換了個話題,“香姐還不動身去落日山莊?”
“我去作甚。”
柳蔓香硬邦邦的四個字出來,引得謝懷風無奈一笑。
她這話說得奇怪,柳蔓香是誰?如今正派五大家族之一的柳家家主。要真說起來,如今江湖動蕩,自前任武林盟主退位十幾年江湖無首,五大家族雖說表面上和氣一派,實則各有心思。但其中最親的便是謝家和柳家。
只因柳蔓香是八年前謝懷風從一個酒樓裏救下來的。
八年前謝懷風方十六歲,正是少年人初入江湖意氣風發之時,他是個少爺做派,別人闖蕩江湖條件不說艱苦也定吃了不少苦,只他吃的是最好的酒樓,住的是最貴的上房。那時柳蔓香被她爹賣到酒樓當丫頭,一個姑娘家幹些最髒最累的活,酒樓老板還動辄打罵。
謝懷風看不得姑娘家受這種苦,一錠銀子甩出去跟老板把柳蔓香買了下來。
非但如此,謝懷風還又掏出來一錠銀子叫她自己去闖蕩。女兒家又何妨,有了本領才不會被人欺負了去。
柳蔓香深深記着這句話,跪下給比她小了三歲的小恩人磕頭,揣着銀子轉身走了。
直到三年前她回了江南,發展起自己的勢力。
有着這樣的淵源,柳蔓香這般又為何?
“香姐不是這麽不顧大局的人。”謝懷風落下這麽一句。
柳蔓香最經受不住謝懷風這幅模樣,這人看似風流實則對誰都無情。
柳蔓香剛回江南的時候空有自己一身本領,她本想直接歸入謝家跟着謝懷風,又覺得江湖無首,各派勢力紛争,如若能自成一派對謝懷風的幫助更大。
謝懷風收到她遞過去的感謝信,直接贈了她兩處産業。如若沒有這兩處産業,柳家萬不能在短短幾年內跻身五大家族之一。柳蔓香對謝懷風從報恩到動情,試想一個身處絕望的人幾次三番被一風流公子相救,那人又不只把你當一個玩意兒一個物件那樣施以恩惠,而是把你當成一個真正的人。
柳蔓香對謝懷風的情流傳出的話本都有一條江那麽寬,但謝懷風卻愈發坦蕩,也對着你笑,也對你好,偏叫你一聲“香姐”,說一句“香姐不是這麽不顧大局的人”,哪兒有風流公子會對着如此風韻的美人兒叫一聲姐的。
柳蔓香确實不是不顧大局的人,但是她的大局名字叫謝懷風。
“四爺。”柳蔓香也收了臉上的笑,擺出嚴肅的臉色,“四爺對我恩重如山,我也一直視謝家為本家,只要您一句話我柳家所有人都為四爺出生入死,但蔓香還是得說句僭越的話。”
“四爺,江南租戶租限大部分在五月,往年也都是謝三爺五月下江南。這次偏是趕上老爺子壽宴,莊主為何把您派來江南?謝家廣邀群雄,您卻不在場,豈不是笑話?這壽宴四爺若在,我柳蔓香下刀子也要去赴,若四爺不在,我又為何要去?”
柳蔓香看不出謝懷風的臉色究竟是好是壞,她這番話說得情真意切,就算僭越也須得說了。
屋內挂了足足四盞燈籠,亮如白晝般。
柳蔓香一席話說完,謝懷風擡手給自己倒了一杯茶。
茶水已涼了。
柳蔓香自知僭越,心裏惴惴不安,生怕謝懷風覺得她自持甚高還管起他的家事來了。她一改方才從容的姿态,匆忙站起來,“四爺,我讓小如換了熱水來。”
說罷她朝着門外喊了一聲,沒過一會兒方才帶謝懷風來的那個侍女敲了門進來,沒用柳蔓香吩咐,她進來時手上已經拿着一壺熱茶。竟然是直接把茶壺跟茶葉都給換了,乖乖,那可是千金難求的明前龍井新茶。
謝懷風也不知是不是被這奢侈的喝茶法子打動了。
他一張臉隐在蒸騰的熱氣裏,聲音淡淡的,“香姐,今日這話我便當沒聽過。”
柳蔓香暗暗心驚,低頭稱了句是。
謝懷風喝茶的聲音快被柳蔓香的心跳聲淹過,她這才反應過來,她一個外人都明白的道理,他謝懷風身處謝家又怎會不知,落日山莊莊主謝堂風為何将謝家老四從壽宴支開,謝堂風為了這武林盟主的位子當真不忌憚他四弟“風流劍”嗎。
何須她多嘴提上這麽一句。枉她這幾年孤身一人發展起這麽大的産業,遇上謝懷風的事便急躁起來,實在不該。
因着她最後這番僭越,柳蔓香一直在心裏後悔。反看謝懷風,說當做沒聽過便真的同沒聽過似的。
龍井毫不客氣地喝了足足三壺,笑着謝過柳蔓香破費,又帶了一包柳蔓香調給玲珑的香膏之類才告辭。
回客棧的時候已經不早,謝懷風拎着一袋香膏想送給玲珑,沒想到這小丫頭今天不知怎麽早早便睡下了。
他只得先把這些東西帶回自己房裏,他人剛站到門口,旁邊房間的門“吱呀”一聲開了。
郁遲探了個腦袋出來,看見他瞬間縮了回去,然後整個人站出來,張了張嘴,半晌說了一句。
“你回來了。”
謝懷風點頭,下意識把手裏的東西往身後拿。
郁遲盯着他手上的東西,動了動鼻子,沒說話。
謝懷風被迫無奈,展開給他看,“玲珑那丫頭的,她今日怎麽睡這麽早。”
“同我切磋,累了。”郁遲答。
謝懷風挑眉,“沒哭?”
郁遲想了一會兒,“讓她了。”
謝懷風笑出來,想說你讓她被她發現才會哭,堂堂正正的輸說不準還不會哭,不過還是忍着沒說。
他們兩個大男人一直站在房門口聊天也不太好看,謝懷風點了個頭,“辛苦了,早早休息吧。”
郁遲看他手上的香膏,“你去見柳蔓香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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