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醬牛肉

謝懷風這下倒是真有點驚訝。

顯而易見,郁遲對他有足夠的了解,這不僅是從江湖傳言中能得來的了解。郁遲第一眼就知道他的身份,甚至從他手上拎着的東西便能推斷出他今晚去見了誰。

至于郁遲到底是誰,謝懷風卻不得而知。

這種不平衡讓謝懷風有那麽一點不适應。他看着郁遲臉上的軟皮面具,突然生了點窺探的心思,這點心思愈演愈烈,催着他伸手往郁遲面前去。

若是換了別人,這個舉動無疑是唐突的。但面對這份唐突,郁遲就愣愣站着,整個人看上去有完全不符合他氣質的呆。

謝懷風手指頓在半空,他這個動作本身就帶着試探,卻沒想到這人一點防備也沒有。這就是江湖聞風喪膽的夜修羅,這就是一人一刀将慕容滅門的夜修羅。

“能看嗎?”謝懷風收回手,改成了詢問意見。

謝懷風站姿很閑散,舉手投足間都是恣意潇灑,伸手過來的時候像摘一朵花的姿态。郁遲狠狠咽了口口水,他壓下自己心裏很是隐蔽的緊張,擡手解了面具綁在後腦的繩結。

之前謝懷風還以為他是臉上有什麽印記,或是傷疤,但沒想到面具摘下來是這麽一個翩翩少年。原本隐在面具後的眼睛現在露出來,裏頭裝着猶豫和試探。郁遲手指緊緊捏着面具,快把它揉成一團。

“我戴面具只為方便。”郁遲講話幹巴巴的,似乎總找不到更好的措辭,但是又怕失去說話的機會。

“浪費了這張臉。”謝懷風收了自己瞬間的驚豔,誠懇評價。

比柳蔓香好看嗎?

郁遲心底壓着這句話,不敢問出來, 只說出來一句,“那不戴了。”

“喝一杯?”謝懷風提議。

郁遲自然應下。

謝懷風回房間放了香膏,郁遲先下去找了張桌子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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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時間說晚也不算太晚,也有趕路至此的方才坐下,溫一壇酒點半斤肉,但到底比不上白天的熱鬧。

郁遲那面具說不戴就真的不戴了,一身黑衣的少年,長得極英俊,周身又沒有謝懷風身上那股一般人高攀不起的貴氣。這客棧老板的女兒姓墨,客棧是方圓幾裏內最有排場的,墨小姐“小貂蟬”的名號也叫得響亮,那模樣,那身段,不乏有人為了看她一眼專來客棧點上一壺酒的。

她家客棧卡在出入江南的口子上,每天不知道過多少俊朗的公子哥,昨天便見了一個白衣的公子,那容貌氣度都非同凡響,但她見人太多,一眼便看出那是位笑裏藏刀的,不敢上前搭話。

郁遲慣常要了一壺溫過的金莖露,他不知道謝懷風今日想喝什麽,沒擅作主張。

墨小姐特意回房間收拾了一番,重新描了眉抹了胭脂,下樓的兩步路走得風姿綽約。她截了小二正要端上去的金莖露,又拐去後廚切了一盤醬牛肉。

郁遲等着謝懷風下來,根本沒注意到人家大小姐為了他描眉抹粉的,見了放在桌面上的醬牛肉,表情語氣都冷淡,“上錯了。”

墨小姐見他這幅木頭樣子還覺有趣,軟着嗓子道:“這位少俠,怎的這麽晚了一個人喝悶酒?這是小女子贈您的……”

謝懷風下來便撞見這幅場景。

郁遲面色都漲紅幾分,墨小姐話都沒說完便被他打斷,他趕忙看謝懷風,“謝……馮兄,她上錯菜了。”

墨小姐轉頭看了這“馮兄”一眼,這不正是那位笑裏藏刀嗎!合着這兩位是一起的?她小貂蟬被浪費了一通感情,熱臉貼了冷屁股,更失了面子。她心裏不太爽快,又不太敢當着謝懷風的面撒潑,便板着張臉想收回桌上那盤牛肉。

謝懷風慣是不愛拂美人面子的,他手指往藍色瓷盤的邊上虛虛一按,對上墨小姐不滿的眼神,笑道,“何來錯?美人兒怎知我這舌頭饞什麽?”

墨微芷心裏一喜,柔弱無骨似的便要貼着謝懷風給他倒酒。

倒的還是郁遲點的金莖露。

郁遲手按着桌上的刀,手指動了兩下,還是忍住了沒抽刀出鞘。他盯着酒壺,潤白的瓷瓶,裏頭裝的是謝懷風笑過太清淡的溫酒。

他這一連串的小動作都被謝懷風看在眼裏,謝懷風明着是想給墨微芷個面子,暗地裏其實是想看看郁遲會是個反應。不看還好,這麽一看把謝懷風看得心裏癢,好不容易才在郁遲把自己氣個半死之前擋了墨微芷倒酒的動作,他酒杯一擡,對着墨微芷,倒是給足了她面子。

“多謝小姐,一杯足矣。”

墨微芷走之前留下好幾個留戀的眼神。

郁遲眼巴巴看着謝懷風吃醬牛肉,他這一晚上心裏灌了不知道多少醋,晚上玲珑拉他一起出去游街,那小丫頭還不知道他已經知道他們是謝家的人,随口幫謝懷風胡謅。說謝懷風去見他青梅竹馬的小美人兒去了,他不用猜便知道是柳蔓香。

江南地界,一半屬謝家勢力,一半屬柳家勢力,謝柳兩家如此淵源,謝懷風人到了江南又怎麽可能不和柳蔓香見面。走了一個柳蔓香,又來一個墨微芷。

郁遲筷子戳盤子裏的牛肉,一片當成柳蔓香,一片當成墨微芷。

“郁兄明日便啓程吧,葉伯伯同家父為好友,會提前幾日到落日山莊。”謝懷風開口。

郁遲下意識點頭,然後才發現他話裏意思,錯愕道:“你不回去嗎?”

謝懷風眼神往窗外飄,目光很沉,同濃黑的夜融在一起,“不回去。”

不回去,不回去是什麽意思?

落日山莊舉辦這麽大的壽宴,江湖上有頭有臉的人都受邀往落日山莊去,謝懷風卻不回去?

郁遲不明白裏頭緣由,卻猛想起來昨日聽着鄰桌那幾人說的話,壽宴在即,謝懷風為什麽會在這時候出現在江南?他知道謝懷風和謝家并不是一個意思。他心裏猛地一撞,總覺得從謝懷風的眼神裏讀出來些落寞。

郁遲滿門心思追着謝懷風跑,對現在的江湖格局了解不多,但也不是一無所知。謝堂風将任武林盟主,其在江湖上不管是資歷還是武功都得大家認可,但要真的說天下第一,更多的人認得卻是風流劍謝懷風。風流劍也不光是個江湖綽號,更是因為謝懷風劍法了得。前輩們年紀到了退出江湖紛争,新一輩才人輩出,卻沒人能蓋過他風流劍的風頭。

謝家開始架空謝懷風了嗎?

謝堂風忌憚謝懷風第一的名號,他怕自己盟主的位子不穩。

郁遲被自己一番推測憋得難受,好似已經感受到謝懷風心裏的落寞失望。

謝懷風二十幾年拿謝家當成本家,斂了他一身鋒芒當謝家四爺。長兄為父,謝家老爺子不是他親生父親,他早拿謝堂風當成長輩,如今謝堂風便如此對他嗎?

郁遲突然覺得懷裏揣着的請柬燙手。

師父交代他找到“閻王愁”,或可解他身上寒毒。但誰人都知寒毒無藥可解,便是那“閻王愁”又如何?不過又是無功而返罷了,自己的性命将将能走到年關,這很短暫的十九年,他能坐在客棧裏和謝懷風說上幾句話,謝懷風那雙攜着風流的眼睛有一瞥是望向自己的。

死也無憾。

他不想去落日山莊了,不想去找葉神醫了。

想告訴謝懷風,說他曾經在那個雪天救了自己一命,說有一個人為了他茍活這麽多年。

郁遲眼眶紅起來,擡頭喝下一杯酒。謝懷風說金莖露太過輕淡,但郁遲其實甚少喝酒,再輕的酒液也是火辣辣經了嗓子下肚。

有沒有可能有一天江湖上也能人盡皆知他的心思?就像柳蔓香對他那樣,那麽多人眼紅,也那麽多人嘲笑。

郁遲覺輕,第二天一早就聽見隔壁玲珑大概收了香膏,驚喜地又蹦又跳,連聲說後悔沒去看柳姐姐。

他頭腦冷靜下來,昨晚被謝懷風一個眼神驚得差點就要坦白了這麽多年藏着的心思。

落日山莊還是要去的,就算自己不去也沒理由能在剩下的生命裏留在謝懷風身邊。對于謝懷風來說自己只是一個萍水相逢的人,甚至這個人還是幾日前屠了正派家族之一的夜修羅。謝懷風能贈他請柬,同他一起喝酒,但并不代表謝懷風信任他。

郁遲推門出去,正看見謝玲珑從自己門前路過。

玲珑一見他就想起昨日之辱,臭着一張臉兩步跑開,沖樓下的謝懷風告狀,“少爺!被你說中了,郁遲真的是個高手!我昨天同他切磋,他拿着一根樹枝便教我落敗!”

謝懷風擡頭往他們這兒看,看見郁遲愣着的那張臉,笑了一聲,“醒了?”

他話剛說完,謝玲珑又風似的“咚咚咚”跑回來,直挺挺站在郁遲面前,“啊”地叫了一聲,引得樓下好幾個人擡頭往這邊看。

“少爺!郁遲把面具摘啦!!”

謝懷風聞聲往樓上走,裝着不知情的樣子揚着聲調,“哦?那馮某一定要看看。”

他見了郁遲,剛睡醒的少年腦袋上還立了兩根不太聽話的黑發。謝懷風劍鞘托着郁遲的下巴往上擡了一點,左右認真打量了一番,開口調侃。

“郁兄,可謂國色天香。”

作者有話說:

他調戲你是小娘子耶(看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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